王风(1 / 1)

人皆有求,吾诚自信以求之;人不知求,吾不容已于所求。人之有求,吾所不求,谓我以有求而不得已;吾之所求,人不知求,谓我何求而抑不得已。且夫人之所求者,可遂也,吾之所求,必不可遂也,不可遂而固求之,忧焉耳矣。田尔田,宅尔宅,有服在廷,留矣乎,可为秦之媚子;去矣乎,可为虢、桧之新君;富贵福泽,荣名显绩,奔走天下之心贤肺肠而释其夙忧者,我未尝不可求而得也。靡靡以行,摇摇以怨,天下之知我者鲜矣,不亦宜乎!幽王灭,平王迁,桓王射,宗亲无洛汭之歌,故老无西山之唱,仅此一大夫而众且惊之也。王迹熄,人道圮,《春秋》恶容不作耶!

非时以令之,迫促以期之,无老弱远近箕敛以会之,三浮而上之,役一者民不啻于役二也。稍饩之给,上不能遍颁而假之有司,有司又不能遍颁而假之胥长,上之颁者十,役之受颁者不二三也。上曰:“吾固有以颁之矣,即多役之,而犹民之‘侯强侯以’也”,于是而役之之心不为之惩止。大役则有大饱,大饱则有大困。上无经,下无艺,农避而废耕,女怨而废织。虽有薄赋,固无能供,而上且不给于稍饩,未有能薄其赋者也。呜呼!竭民力,绝民性,憯民心,迄乎役繁而尽矣。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非不为之期也,虽欲期之而不得也。东周之失民,宜其亡矣。秦、隋、蒙古之瓦解,赋未尝增,天下毒闷,胥此也夫!

上不知下,下怨其上;下不知上,上怒其下。怒以报怨,怨以益怒,始于不相知,而上下之交绝矣。夫诗以言情也,胥天下之情于怨怒之中,而流不可反矣,奚其情哉!

且唯其相知也,是以虽怨怒而当其情实。如其不相知也,则怨不知所怨,怒不知所怒,无已而被之以恶名。下恶死耳,下怨劳耳,而上名之曰奸。上恶危耳,上恶亡耳,而下名之曰私。奸私之名,显于相谪,则民日死而不见死,国日危而不见危,偷一日之自遂,沉酣寤寐,浸**肌髓而不自持也,故曰流而不反也。

周之戍申、许,何戍乎?忧危亡耳。熊通王汉上,割濮地,宣王征而不服,平王迁而益逼,微申、许之戍,则楚臂加于王城,屈伸间耳矣。周不振,诸侯不勤,息邓不固,申许之戍,未可以日月计,而其诗曰“曷月予还归哉”;然则撤戍卒,启荆尸,观兵三川而迁九鼎,但得偷安一日之归也,周之民所弗恤矣。敌加于枕席,王危如晨露,民已漠然不相知,顾以怀归之情,迁怨为名,而诽之曰念母。夫平王亦不幸而甥于申耳,如其不然,而抑又何以为之名邪?

乃民之偷也,苟欲为之名,何患其无名也?故民之死,非民自死,上死之也;君之亡,非君自亡,民亡之也。诸侯不相靖,大夫不相勤,庶人师师为名以交谤,是以盘庚致怒浮言,而君子听之以平上下之情。有《君子于役》之劳,则有《扬之水》之怨;有《扬之水》之怨,则有《兔爰》之怒。下叛而无心,上刑而无纪,流散不止,夫妇道苦,父母无恒,交谤以成乎衰周,情**而无所辑有如是。故周以情王,以情亡,情之不可恃久矣。是以君子莫慎乎治情。

“我生之初”,不问而知非幽王之世也。平王立国于东,晋、郑辅之,齐、宋不敢逆,民虽劳怨,犹有缱绻之情焉。迄乎桓王,而后忠厚之泽斩矣。故隐公之三年,平王崩,桓王立,《春秋》于是乎托始。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谓桓王也。

呜呼!弱而自强者兴,弱而自靖者存,其亡也,弱而诈者也。天地之道,刚主柔,天地之化,柔屈刚。《坎》而有尚,“维心亨”者,刚济险也。《蒙》而有功,“初筮告”者,柔信刚也。已弱而诈,蒙而行乎险。诈与诈感,天下胥诈,而己固不敌矣,兔之所以“爰爰”也。诈屈于群诈,而伸于颛蒙,雉之所以“罹罗”也。平王弱而情见,桓王弱而情隐。“我生之初尚无为”,周之遗民思平王而歌之,而桓王甚矣!

无事谓他人而父之,无事谓他人而母之,无事谓他人而昆之,疲民之**也。迫则谓他人而父之,迫则谓他人而母之,迫则谓他人而昆之,疲民之穷也。兄弟不力而亲他人,他人不情而思兄弟,疲民之变也。**必穷,穷必变,变而不出于**,疲民可哀而君子弗哀,恶其**也。

呜呼!桓王唱,国人和,舍翼而亲曲沃,曲沃傲之;舍郑而亲虢,虢公携之。君子无恒于上,小人无恒于下,情至则**,情尽则变,桓王之世,自天子迄庶人,无有一而非罢民,虽欲相顾以相闻,罢民之不足以荫藉乎罢民,久矣。

《采葛》之情,**情也;以之思而**于思,朱《传》云。以之惧而**于惧,毛《传》云。天不能为之正其时,人不能为之副其望,耳荧而不聪,目瞀而不明,心眩而不戢,自非**于情者,未有如是之亟亟也。此无所不庸其亟亟,终不能得彼之亟亟,彼不与此偕亟亟焉,而此之情益迫矣。有望于人而不应,有畏于人而不知所裁,中区热迮而弗能自理,是故其词遽,其音促,其文不昌,其旨多所隐而不能详,情见乎辞矣。桓王之世,臣主上下之间,胥如此也。身心无主而不足以长言,国奚而不敝,俗奚而不颓邪?

何以知情之**也?其诸词不丰而音遽者乎!韩、柳、曾、王之文,噍削迫塞而无余,虽欲辞为千古之**人,其将能乎?

言愈昌而始有则,文愈腴而始有神,气愈温而始有力。不为擢筋洗骨而生理始全,不为深文微中而人益以警。罕譬善喻,唱叹**溢,若缓若忘,而乃信其有情,古知道者之于文,类然也。东周之季,大历之末,刻露卞躁之言兴,而周、唐之衰亟矣。知言者辨之,是以甚恶夫《采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