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古之声色,今之声色也。岂其然哉!水一也,九河之道,堙为平陆矣。火一也,榆柘之钻,易以敲石矣。夺泲通淮,不谓河之仍北流也。锻铁戛石,不谓木之必生火也。水火行天,古今异理。声色听人之习易,奚容以今而证古哉!
夫后之作者以古为基,非古之能豫谋夫后也。“帝力何有”之谣,“皇祖有训”之歌,律以《风》《雅》之韵,未有“洲”“鸠”、“服”“侧”之叶,则不可以周《诗》律上古,抑不可以今韵准《风》《雅》明矣。故曰:“音员成韵。”员者,运流而不滞也,异地而弗能迁,再传而非其故。沈约生际齐、梁,风沿吴、会,固不能均齐、鲁而埒商、周矣。故“东”“冬”、“支”“微”之别,约创之,而约之前未有也;约定之,而其君且不用也;约守之,而约所为之诗赋不能无出入也;约传之,而周伯琦之流且欲乱之也。乃以推诸未有约之先,屈抑本音而从约之韵,不亦难乎?
夫古无韵名而自有实。无其名,故不可泥也。有其实,故源流分合之际不可乱也。则亦绘染异尚,而赤不可白,白不可赤也。是故有声之合,有音之合。声之合者,东、冬、江合也,支、微、佳、灰合也,鱼、虞合也,真、文合也,元、寒、删、先合也,萧、肴、豪、尤合也,歌、麻合也,阳、庚合也,青、蒸合也,侵、覃、盐、咸合也,则休文亦以类次而见合于离矣。音之合者,虞、歌合也,支、鱼合也,支、先、萧合也,东、冬、庚合也,支、尤合也,则休文离之而固可合也。又入声之音,总以其石而郁者为相合之道。故有类合者,有遥合者,为尤通用而无碍,而特不合屋于叶,合药于洽,则其离之本远而必不可合者也。古之为字也,字略而音广,音略而义广。后人徇其广而离之,古人守其略而合之。如“御”有迓至之义,可仍“御”音;“疑”有疑入声立之义,可从“觺”读;初不似后人之发栉而粒量之。若平、上、去之三声,则古人之所本合而不离者,尤不待拘拘之叶而自通也。
以此推之,是故为叶韵之说者,其蔽凡十。而自十以往,雕琢穿凿,尤不胜纪焉。
二、本音合于沈韵,如字而读,正与韵同。而叶者因流俗口齿之讹妄为改叶。如“子”本音祖里切,自与“李”叶。“汜”本音详里切,自与“以”叶。“俟”本音锄里切,自与“止”叶。“否”本音方九切,自与“友”叶。“怒”本音奴古切,自与“雨”叶。不当妄解作奖里、不成音,乃似吃口人语。羊里、想止、满美、读之如《否》卦之否,又解友字作于轨切以迁就之。暖五切,以求合俗耳之类是也。
三、平、上、去三声古本不分,而叶者必变字音以求合沈韵。如“居”“御”、“永”“泳”、“姻”“信”之类是也。近世填词颇与古合。
四、沈韵连类相次,古字通用,非如“江”“阳”、“尤”“侵”之必不可合。而叶者必拘一韵强为之叶,如“降”自与“忡”“虫”合,“笑”自与“悼”合,“败”自与“憩”合,“行”自与“筐”合,不须转“降”为“红”,转“笑”为“燥”,转“败”为“背”,转“行”为“杭”之类也。
七、韵无适主而音有定则,任其扭合,则凡字皆可破读,然使读“人”作“犬”以叶十六铣,读“父”作“奴”以叶七虞,其亦将忍为之乎?而叶者不恤其意义之有无,恣情出入,一字两处,分为二音,如“怀”字自与灰、支通叶,而左拘右牵,或叶胡隈切,或叶胡威切;“家”字本不可与东、屋通,而一叶各屋切,一叶各空切之类是也。
八、间句余文本不用韵,而叶者概欲以韵合之。如“岂不夙夜”,间句也,而叶“夜”为羊孺切。“裕”,撮口,“夜”,齐齿,必不可通。“送我乎淇之上矣。”“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余文也,而叶“中”作“桩”、叶“宫”作“姜”桩、姜混呼,亦不可通于合口。以就“上”叶平声,叶“哉”作“兹”以就“之”之类是也。
凡此十蔽,不揆之于六书,抑无益于六义,于字既失其正,于义亦不相安,徒令读之者顺以得音,且令听之者不知何谓。强成周之诗人,受沈约之科禁。不知谁倡此说,而以成乎不解之惑。善说《诗》者,自可置之为余食赘形而无嫌也。今略摘其谬,历为纠订,后之君子,庶取正焉。叶韵除而真《诗》见,勿徒以口耳徇塾师之纤陋也已。
《诗经叶韵辩》终
《诗经稗疏》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