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范(1 / 1)

天下无数外之象,无象外之数,既有象,则得以一之、二之而数之矣。既有数,则得以奇之、偶之而像之矣。是故象数相倚,象生数、数亦生象。象生数,有象而数之以为数;数生象,有数而遂成乎其为象。象生数者,天使之有是体,而人得纪之也。如目固有两以成象,而人得数之以二;指固有五以成象,而人得数之以五。数生象者,人备乎其数,而体乃以成也。如天子诸侯降杀以两,而尊卑之象成;族序以九,而亲疏等杀之象成。《易》先象而后数,畴先数而后象。《易》,变也,变无心而成化,天也;天垂象以示人,而人得以数测之也。畴,事也,事有为而作,则人也;人备数以合天,而天之象以合也。故畴者先数而后象也。夫既先数而后象,则固先用而后体,先人事而后天道,《易》可筮而畴不可占。不知而作,其九峰蔡氏之《皇极》与?

九峰之言曰:“后之作者,或即象而为数,或反数而拟象,牵合附会,自然之数益晦蚀焉。”夫九峰抑知自然相因之理乎?象生数,则即象固可为数矣;数生象,则反数固可以拟象矣。象之垂也,孤立,则可数之以一;并行,固可数之以二。象何不可以为数?数之列也,有一,则特立无偶之象成;有二,则并峙而不相下之象成。数何不可以拟象?《洞极》之于《洛书》,《潜虚》之于《河图》,毋亦象数之未有当,而岂不能废一以专用之为咎乎?九峰不知象数相因、天人异用之理,其于畴也,未之曙者多矣。

是故《易》,吉凶悔吝之几也;畴,善恶得失之为也。《易》以知天,畴以尽人,而天人之事备矣。河出图,洛出书,天垂法以前圣人之用。天无殊象,而图书有异数,则或以纪天道之固然,或以效人事之当修,或以彰体之可用,或以示用之合体。故《易》与鬼谋,而畴代天工,圣人之所不能违矣。

乾者,天之健也。坤者,地之顺也。君子以天之乾自强不息,以地之坤厚德载物。乾坤之德固然,君子以之,则德业合于天地,小人不以,则自丧其德业,而天固不失其行,地固不丧其势,此《易》之以天道治人事也。

“初一曰五行”,行于人而修五行之政,“次二曰五事”,人所事而尽五事之才。不才之子汩五行而行以愆;遂皇不钻木则火不炎上,后稷不播种则土不稼穑,不肖之子荒五事而事以废;目不辨善恶谓之瞽,耳不知从违谓之聩矣。此畴之以人事法天道也。惟其然,故《易》可通人谋以利于用,畴不可听鬼谋而自弃其体也。

乃其所以然者,天固于《图》《书》而昭示之矣。《河图》之数五十有五。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五位相得,而五十有五之数全。天无不彰之体,固有其五十有五而不容缺。《洛书》之数四十有五。四十有五则既缺其十矣。缺其十者,尽人之用止于九,四方四隅之相配,固可合之以成十,而必待人用以协于善。

天不能使人处乎自然,无思无为而道已备也。天数极于九,地数极于十,十阴而九阳,天义而地惠,阴养而阳德。夫人之为道,既异于天之无择矣。抑阴以扶阳,先义而后惠;厚德而薄养。人之上不凌天,下不乱于物者,赖此耳。故《洛书》缺十而极于九。一、三、五、七、九,可使相得而十;二、四、六、八、十,不可使相得而九。尽人之用,曲能有诚,一九、二八、三七、四六,协情比物,固足以十,而成五十有五之数。惟曲不致而用终隐,遂自画于九之区宇。天无待而人能配天者,存乎修为之合也,故《洛书》缺十而极于九。

天无为也,无为而缺,则终缺矣。故吉凶常变,万理悉备,而后自然之德全,以听人之择执。人有为也,有为而求盈,盈而与天争胜。争之而诡胜,则心知血气之害烈;不争而诡得,则偷惰之计生。况乎血气心知之所限,成败倚伏之相乘,必无固盈焉而能与天争者,又奚待计其胜负哉?故缉裘以代毛,铸兵以代角,固有之体则已处乎其缺,合而有得,而后用乃不诎。虽汩五行者不能抗也,故《洛书》缺十而极于九。

十之盈者天也,九之缺者人也。不可以天之数求人,不可以人之数测天。化极于十,事止于九。虚张其事以妄拟于化,斯诬人之不足以抗天之有余,而人道不足。故曰,九峰之于畴,其尚未之曙也。藉其知之,则不以九畴之叙听之蓍策矣。

夫惟其然,是以知蔡氏之《皇极》,于象无当也,于理无准也,而于数固无合焉。无当于象,九峰自知之矣。“一一而原”,原孰之原?“九九而终”,终孰之终?岂若《乾》之实有其理,《未济》之实有其事乎?求之于天,无有原也。求之于人事,未有终也。求之于《洪范》,非一曰水之为原,六极弱之为终也。不可以象则不可以占,乃曰“《易》用象而畴用数”,以自文其过。不知《易》之固有数,而以己之偏,诬《易》之实,不已妄与!

虽然,其犹有辞矣。若夫无准于理,则更无可为之辞矣。天下之生,无有自万而消归于一者,亦无有积一而斯底于万以不可收者。自万而归于一,释氏盖言之矣。积一生万而不可收,老氏盖言之矣。老氏之言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则日盈日积,而天地之间不足以容矣。

天地之生,无可囿之变,有必合之符;有潜复之用,无穷大之忧。蔡西山之言律也,曰:“律吕之数,往而不返。”声音之道即令有然者,亦不可以尽天下之理。九峰徒读父书,遂欲以九寸之管,括万化以一律,斯已陋矣。以律通历可合也,而不尽合也。以律历括天下之数,偶有合焉,而固不合也。况其以括天地之变蕃,人事之斖斖者乎?

由人而测声之高下,以为长短、轻重、洪细、多寡之数,则黄钟之实,可有一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虚立之杪忽。由人而测岁之积分,以为气盈、朔虚、中候、闰余之数,则岁周之实,有其二百五万九千九百一十四之分杪。此据蔡氏所用历法。非律与岁实有之,人不得已用数以测之也。若夫五音十二之旋生,日月星辰之密移,则人所谓虚而彼且盈,人所谓长而彼已消,夫何尝固有一成者乎?

且律之递减也,蕤宾之下生,损至八万二千九百四十四,则律短阳亏,音杀而不成,则大吕用倍,得十六万五千八百八十八焉。夷则之生夹钟,无射之生中吕犹是也。以故中吕之实,能有十三万一千七十二,不使亥律道绝乎黄钟,而以已之应钟九万三千三百十二为极下。盖万籁之声,无渐减渐衰至于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之调,实维天下之生,无渐减渐衰不可复生以向于无之理,则亦无衰减之极仅有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而一旦骤反于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之势。律以渐损,损极而不得益,故寄衰于应钟而不于中吕。

《皇极》之数以渐益,益极而无所损,则业已由一而九,由九而八十一,由八十一而六千五百六十一,由六千五百六十一而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乃大雪之末,冬至之初,俄顷而骤反乎一,彼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者果何往邪?将替而无之,则其灭无端;将推而容之,则无地可容矣。抑将括而一之,则其一者庞然巨物,天地之间无肖之者。岂独冬至子半有此洪洞无涯之气应哉?

且律云不反,亦西山之臆说,非不反也。于蕤宾之下生大吕,倍用焉而反矣。于徵、羽之五十四、四十八生商、角焉而反矣。乃中吕之半,上生黄钟,于数悬绝,则以黄钟为中声而非始,中吕亦为中声而非始。故朱子曰:“声自属阴,中吕以下,亦当默有十二正变半律之地,以为中声之前段。”是说也,盖与《易》有十二,阴阳各六。卦用其六之理,若合符契。是故在巳而衰,至午而盛,九万三千三百一十二之益一,上生十二万四千四百一十六,捷往捷反,至密无间。

今《皇极》数于大雪之末,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既无可损,使下生冬至子半一之理,而芒种之末,夏至之初,二千一百五十二万三千三百六十有半,亦当旋为往反,俾得所归,以配阴阳升降衰王之恒。乃由一向二,若管库之数仓储,势限于无所归,乘除术穷,遂至穷奢极繁,一往而不谋所终。岂今年之冬至由一向多,以趋于大雪,而明年之冬至,由多反一,自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趋于大雪,渐减而归于一乎?抑明年冬至复益一以趋大雪者,可有八千六百九万三千四百四十二邪?自有甲子以来,至于今日,穷天下之算,不足以纪之矣。

藉其不然,岁自为岁,断而不续,则岁果何物,各有形段,可截取以为一定之理数哉?历家岁实之数,虽极繁衍,至于闰,而前之入限者或弃之矣,非于大雪之末弃之也。《皇极》之数,积之不能,弃之不可。吾不知所测者何物,所肖者何气,拘守往而不反之家传,显背默有十二之师说。乃云天之垂象,禹之代工,理胥此焉,不亦诬乎!将焉用之?为戏而已矣。

乃若于数无合,则尤著明而不可掩。何也?数之有径围者,测数也;其开方,实数也。圆径一而围三,一而已矣,非有三而人三之也。圆径一,亦不啻围三。以围三为径一者,方田粗率耳。用祖冲之密率校之,则九而差一。方径一而围四,一而已矣,非有四而人四之也。开方之数,有一为一,有二为二,实有之而数其本积也,故曰实也。

以一测圆而三,不测则三不立。有一于此,而又有一于彼,二之立也。盲者能以手循,稚子能以指屈,二固立矣。一生二,非生二也,二与一俱生,先一后二,可名之为生。也一生三,从径围测之,则有名而已矣,非实也。若云二生三,则诬甚矣。

一与一为二,渐就于有,二与一为三,复向于无。一可云生二,二其可以生三乎?一伸而二,二屈而三,方伸忽屈,则三安得生万物?故可曰函三而一,不得曰伸一而三。况可曰一生三,三生九乎?一生三,彼二者何自而来?三生九,彼六者何缘而集?求之《洛书》,一合九而相得,六与三分居左而不相合也。法象之无征,生长之无端,而曰“始于一参于三”者,徇径围之虚测,非固有之实数;且暗用老氏之说,背君子之道矣。

乃九峰既以径围之数伸一而三之,伸三而九之矣,亦必固用其术而后成乎其说。何居乎又用大衍虚一分二之法,但减四揲为三,以速获而几其当哉?

夫大衍之数,开方之实数也。一一而一,一固立,故一为开方之母;二二而四,四固存,故四为开方之准;四加一于中,而二二以补其缺,故三三得九、而九为开方之进,一弱而无待于开。开方之术,始于二,成于四,进于九,则四变九而非三生九也。大衍之数五十者,十十之开方而用其半也。《易》阴阳十二位,但用其半。其一不用者,开方之母也。其用四十有九者,七七之开方也。揲之以四者,二二之开方也。过揲之四九、四七、四八、四六,归奇之四三、四四、四五、四六,皆二二开方所有之实也。归奇十三,亦挂一而为十二,归奇十三,亦挂一而为十二,余仿此。卦之六十四,八八之开方也。爻之三百八十四,二十二十之开方,而虚其四四也。四四为开方之始,故虚之,犹大衍之虚之。则九九八十一之数,《易》固有之而未用。乃或以配律吕,或以纪历法,则亦备其用于《易》,而不待于畴矣。

《易》以开方立,则统壹于开方。《皇极》以径围立,则当统壹于径围,而其筮也,蓍策亦五十,不可得三而围之也。径三七围六十七。虚一不用,亦用四十九,亦不可得而三围之也。以径围立法,而中乖于径围,则既驳杂而不成章。又况归奇有用,而过揲无足纪,为弃其实而徇其余哉?其尤疏者,两偶之挂十三而谓之二,两奇之挂七而谓之一,一奇一偶之挂十而谓之三。取法无征,合数无准,奚当于函三之义哉?

即徇九峰之旨,以挂扐之一为赘疣,而其函三也,三四十二之多,覆得四五六之用,三三如九之少,覆得七八九之用,屈多以就少,伸少以使多,而大小忒矣。其为一也,二可谓之一,五可谓之二,八可谓之三,则诬奇以为偶,诬偶以为奇,而阴阳乱矣。名皆杜撰,而事等儿嬉,藉此以兴神物而前民用,期以取受如向之征,是鸡卜贤于元龟,扬雄圣于太昊矣。故曰不知而作也。

夫畴,人事也。筮,鬼谋也。人侵鬼而神不告,鬼治人而人丧其成能。假令九畴可以兴神物之用,则明用稽疑,近取之《洪范》而已足。奚必五兆索卜、二占求筮也与哉?

九畴之则《洛书》也,取象有位,推行有序,成章有合,相得有当。详《稗疏》。今加以牵合附会之讥,灭裂而决弃之,乃刻桅胶柱,一其初一,而九其次九,徒于一九相函之际,虚设一八十一之数,借径于扬雄,窃法于刘歆,《三统历法》。得师于老子,托始于径围,中滥于开方,略密率之参差,就方田之疏算,裁多使少,乱偶以奇,限以岁时,迷其往复,似律而无半倍之用,似历而无盈缩之差,固矣哉!九峰之为数也!宜其不足以传矣。《洛书》之遗画犹存,《洪范》之明征具在,学于圣人之道者,无轻作焉可也。

五行者何?行之为言也,用也。天之化,行乎人以阴骘下民,人资其用于天,而王者以行其政者也。

天之化,尽于五者乎?未然也。天之化,于五者统其同,于五者别其异乎?未然也。阴阳、寒暑、燥湿、生杀,其用不可纪极;动植融结,殊形异质,不可殚悉;固不尽于五者也。金亦土也,炼之而始成;火隐于木也,钻之而始著;水凝为冰;则坚等于金;木腐为壤,则固均于土;不可别而异之也。极北坚冰而无水,大海渟流而无木,山之无金者万而有金者一,火则无人之区固无有也,不可统天壤之间而同之也。

天之生物也,与其生人也,均之乎生也;天之育物也,与其育人也,均之乎育。故物之待生待育于天之化,亦犹之人也。而其生其育,五者有不行焉,则亦不资之以用。鱼不资乎土,蚓不资乎木,蠹鱼不资乎水,凡为鸟兽虫鱼者皆不资乎火与金,则五者之化不行于物,物亦不行焉。

夫物之以生以育,不悉用夫五者,则其才其情其性,亦不备五者之神矣。故五行者不可以区天之化,不可以统物之同。天惟行于人,人惟用以行,盖人治之大者也。

其为人治之大者何?以厚生也,以利用也,以正德也。夫人一日而生于天地之间,则未有能离五者以为养者也,具五者而后其生也可厚;亦未有能舍五者而能有为者也,具五者而后其用也可利。此较然为人之所必用,而抑为人之所独用矣。

由其资以厚人之生,则取其精以养形,凝乎形而以成性者在是矣。成乎质者,才之所由生也;辅乎气者,情之所由发也;充气而生神者,性之所由定也。而有生之初,受于天者,其刚柔融结之神,受于父母者亦取精用物之化也。得其粹则正,不足于一而枵,有余于一而溢,则不正。故王者节宣之,以赞天化而成人之性,是德之由以正者,此五者也。

由其资以利人之用,则因其材以敦乎质,饰其美以昭乎文,推广其利以宣德,制用其机以建威,是礼、乐、刑、政之资也。而观其所以昭著,察其所以流行,感其所以茂盛,审其所以静凝,则考道者之效法存焉。而慎用之以宜则正,**用之以逞、吝用之以私者则不正。故王者谨司之以宰制化理而立人之义,是德之所由正者,此五者也。故大禹之《谟》云“六府惟修,谷即土之稼穑。三事惟和”,而统括之曰“九功”。功者,人所有事于天之化,非徒任诸天也。

今夫五者之行于天下也:天子富有而弘用之,而匹夫亦与有焉;圣人宰制而善成之,而愚不肖亦有事焉;四海之广,周遍而咸给焉,而一室之中亦不容缺也。胥天下而储之曰“府”,人所致其修为曰“功”,待之以应万物万事于不匮曰“行”,王者所以成庶绩、养兆民曰“畴”。是则五行之为范也,率人以奉天之化,敷天之化,以“阴骘下民”而“协其居”,其用诚洪矣哉!所以推为九畴之初一,而务民义者之必先也。

然其为义也,亦止此而已。善言天者,语人之天也;善言化者,言化之德也;善言数者,言事之数也。若夫比之拟之,推其显者而隐之,舍其为功为效者而神之,略其真体实用而以形似者强配而合之,此小儒之破道,小道之乱德,邪德之诬天,君子之所必黜也,王者之所必诛也。何居乎后世之言五行者,滥而入邪**,莫之知拒也!

凡夫以形似配合而言天人之际者,未有非诬者。以元、亨、利、贞配木、火、金、水者似矣,而未尽然也。《易》之赞元曰:“万物资始乃统天。”木其可为金水之资,而天受其统乎?可云元之理发端于木,不可云木之德允合乎元。道有其可合,而合不可执。元于人为仁,木之神亦为仁,其可合者也。在天、在物、在人,三絫而固有不齐之道器,执一则罔于所通矣。

以貌、言、视、听、思配五行,为比拟之说以实之,似矣,而实不然也。欲为之辞,奚患无辞哉?以貌配水而可有其说,以貌配木、火、金、土,未尝不可有说也。似而似之,不必似而似之,于此不似而他求以似之,终不似而武断以似之。以凿智侮五行,则诬道以诬民,咎不容诿矣。

夫王者敬用五行,慎修五事,外敷大政,内谨独修,交至以尽皇极之猷为者,各有其道,不偏重也。其宪者则天也,其学者则圣也,其取以为善者人也。奚待鉴于水以饰貌,观于火以谨言,取法于木以正视,折中于金以审听,求于土而慎思哉?强其似以求配也,于五事之敬用也奚益?其不似也奚损?庸心于无足庸,口给而实无所效,我不知为此说者之将以何为邪?洵然,则九畴之叙,但一五行而已足,又何取余八之繁言乎?故曰“小言破道,小道乱德”,致远必泥,君子之不为久矣。

自是而往,邪说之侮五行者,无所不至矣。京房之以配卦气也;屈《乾》于《兑》而金之,而天维裂;合《震》于《巽》而木之,而阳德衰也。医者之以配五藏言生克也,是心、肾、肺、肝之日交战于身中也。黄冠之以配神气魂魄也,是无形之中而繁有充塞之质也。下此而星命言之,相术言之,日者葬师言之,无可为名以惑天下,则挟五行以摇**人心于疑是疑非之际。

呜呼!天所简在而锡,禹所祗台而受,武王所斋沐而请,箕子所郑重而陈,上帝之以行大用,而下民一日非此而不行者,乃以为小人游食之口实。道之丧也,谁作之俑?则刘向父子实始倡之,而蔡神与祖孙三世之习而溺焉,咎将奚诿!其他技术之流,又不可胜诛者矣。

圣人之言,言彝伦之叙也,所谓务民之义也。修火政,导水利,育林木,制五金,勤稼穑,以味养民,以材利民,养道遂,庶事成,而入以事父,出以事君,友于兄弟,刑于妻子,惠于朋友者,德以正焉。因天之化,成人之能,皆五行之用也。“初一曰五行”,义尽于此矣。言五行者,绎其旨,修其事,辨义利,酌质文,惟日孜孜而不足,奚暇及于小慧之纭纭!

人之体惟性,人之用惟才。性无有不善,为不善者非才,故曰,人无有不善。道则善矣,器则善矣。性者道之体,才者道之用,形者性之凝,色者才之撰也。故曰,汤、武身之也,谓即身而道在也。

道恶乎察?察于天地。性恶乎著?著于形色。有形斯以谓之身,形无有不善,身无有不善,故汤、武身之而以圣。假形而有不善焉,汤、武乃遗其精,用其粗者,岂弗忧其驳杂而违天命之纯哉?是故“貌曰恭”,举貌而已诚乎恭矣;“言曰从”,举言而已诚乎从矣;“视曰明”,举视而已诚乎明矣;“听曰聪”,举听而已诚乎聪矣;“思曰睿”,举思而已诚乎睿矣。诚也者,实也,实有之,固有之也;无有弗然,而非他有耀也。犹夫水之固润固下,火之固炎固上也,无所待而然,无不然者以相杂,尽其所可致,而莫之能御也。

夫人之有是形矣,其虚也灵,则既别乎草木矣;其成质也充美而调以均,则既别乎禽兽矣。体具而可饰其貌,口具而可宣其言,目具而可视夫色,耳具而可听夫声,心具而可思夫事,非夫擢枝布叶,植立靡生之弗能为牖矣。是貌、言、视、听、思者,恭、从、明、聪、睿之实也。

戴圆履方,强固委蛇之足以周旋,非夫跂跂强强,迅飞奔突之无其度矣。齿徵唇商,张清翕浊之足以达诚,非夫呦呦关关,哀鸣狂嗥之无其理矣。白黑贞明,丽景含光之足以审别,非夫后眶上睑,夜视昼昏之冥蒙错愕,瞀乎物矣。重郛曲窾,届远通微之足以辨声,非夫软朵下垂,茸穴浅阔之忽惊忽喜,迷所从矣。四应乎官曲,记持乎今昔之足以虑善,非夫乍辨旋惛,见咫忘寻之安忽愤盈,贪前失后矣。是恭、从、明、聪、睿者,人之形器诚然也。

是故以泽其貌,非待冠冕以表尊也,手恭足重,坐尸立齐之至便矣;以择其言,非待荣华以动众也,大小称名、逆顺因事之至便矣;以达其明,非待苛察于幽隐也,鉴貌辨色、循直审曲之至便矣;以致其聪,非待潜审于纤曲也,法巽兼容、忠佞有别之至便矣;以极其睿,非待驰神象外、巧揣物情之为慧也,因物以格、即理以穷之至便矣。故曰天地之生,人为贵。性焉安焉者,践其形而已矣;执焉复焉者,尽其才而已矣。践焉者无有喻之也,尽焉者惟其逮之也。

且夫貌之不恭,岂遂登高而弃衣?言之不从,岂遂名父而叱君?视之不明,岂遂黑狐而赤鸟?听之不聪,岂遂恶歌而喜哭?思之不睿,岂遂义蹠而仁魋?极之宋万、商臣,必有辞焉以为之名,而后自欺以欺世。杨不能以待臣之貌加其君,墨不能以责子之言应其父。然则惟有人之形也,则有人之性也,虽牿亡之余,犹是人也,人固无有不善而夙异乎草木禽兽者也。故于恭、从、明、聪、睿而谓之“曰”,言其生而自然也;于肃、乂、哲、谋、圣乃谓之“作”,劝以进而加功也。《洪范》之立诚以修辞,审矣哉!

呜呼!夫人将以求尽天下之物理,而七尺之躯自有之而自知之者,何其鲜也!老氏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庄生曰:“形可使如槁木,心可使如死灰。”释氏曰“色见,声音求,是人行邪道”,夫且仇之以为“六贼”,夫且憎之以为“不净”,夫且诟之以“臭皮囊”。呜呼!晓风残月,幽谷平野,光为磷而腐为壤者,此则“众妙之门”“天均之休”“清净法身”“大圆智镜”而已矣。其狂不可瘳,其愚不可寤矣!

然则孟子之以耳目为小体,何也?曰:从其合而言之,则异者小大也,同者体也。从其分而言之,则本大而末小,合大而分小之谓也。本摄乎末,分承乎合,故耳目之于心,非截然而有小大之殊。如其截然而小者有界,如其截然而大者有畛,是一人而有二体。当其合而从本,则名之“心官”,于其分而趋末,则名之“耳目之官”。官有主辅,体无疆畔。是故心者即目之内景,耳之内牖,貌之内镜,言之内钥也。合其所分,斯以谓之合。末之所会,斯以谓之本。《洛书》右肩之数四,而叙其事五。详《稗疏》。盖貌、言、视、听、分以成官,而思为君,会通乎四事以行其典礼。非别有独露之灵光,迥脱根尘,泯形声、离言动、而为恍惚杳冥之精也。

合之则大,分之则小,在本固大,逐末则小。故耳目之小,小以其官而不小以其事。耳以聪而作谋,目以明而作哲者,惟思与为体。孟子固未之小也。思而得,则小者大,不思而蔽,则大者小。恭、从、明、聪,沛然效能者大;视、听、言、动,率尔任器者小。孟子之所谓“小体”,释氏之“性境现量”也。孟子之所谓“大体”,释氏之“带质比量”也。贵现贱比,灭质立性,从其小体为小人,释氏当之矣。若孟子之言,则与《洪范》之叙吻合而无间。

尝以《洛书》之位与数,参观乎《洪范》,知元后相协下民之道,至约而统详,至微而统著也。约以统详,微以统著,故曰极也,至于此而后得其会归之极也。

夫以位,则居幽者微而明者著,履一于北,幽以治明也。夫以数,则约四十有四于一,而以一临四十有四之详,所履者一,约以治详也。以是知一之为极,而前之释者以五当之,无当于象,无当于数,训诂之泥也。

夫中五者居龟脊隆起之位,天之阴骘骘,阳之用也。所以起元后之功用,粲然环列为北水、南火、东木、西金、中土之法象,安能消归其已有而一之乎?

今夫元后之理兆民,其协民居者八政是已,攸叙彝伦者五事是已。当其详以敷政,不可略也。八政以备举其法,而协者罔弗协。然而君弗能尸也,三官百尹举尽其猷为,乃协也。抑其修之于身,必克毖夫五事,以谨司其原,叙者罔弗叙,然而为功也密,不能必天下之遵也。元后自严其视履者也。故八政必有所自举,有所自废;五事必有所自贞,有所自**。天子之得失,兆民之善恶,圣人之所劫毖而不遑,愚不肖之可兴起而不倦,藏之于幽,守之于约,一而已矣。所建者,于此中也,于此和也;所锡者,靡弗迪也,靡弗惠也。居于幽以静之域,而操其约以严之几,位乎北,会于一。《洛书》之示人显矣,禹、箕之择善精矣,岂有能易此者哉?极则无可耦矣,居幽而握要,极乃立矣。皇则极乎大矣,治著而领详,极乃皇矣。

虽然,言极者尤不可不审也。异端之言,曰“抱一”,曰“见独”,曰“止水之渊”,曰“玄牝之门”,皆言幽也,皆言约也,而藏于幽者不可以著,执其一者不可以详。芒然于己而罔所建,将以愚民而罔所锡,彼亦以此为极而祗以乱天下,故曰尤不可不审也。

夫圣人之所履一于幽,以向明而治天下者,其所会归,好恶而已矣。好恶者,性之情也。元后之独也,庶民之共也,异端之所欲泯忘而任其判涣者也。圣人之好恶安于道,贤人之好恶依于德,才人之好恶因乎功,智人之好恶生乎名,愚不肖之好恶移于习。八政之举,惟好斯举;八政之废,惟恶斯废;五事之效其贞,惟好斯勉;五事之戒其**,惟恶斯惩。好之兴,而恻隐、恭敬生于兆民之心,以成仁让;恶之兴,而羞恶、是非著于兆民之心,以远邪辟。其动也,发于潜而从违卒不可御;其审也,成乎志而祸福所不能移。是独体也,是诚之几也,故允矣为极所自建也。

然而体则独矣,诚则但见乎几矣。而八方风气之殊,兆民情志之赜,忽一旦而好之,蔑不好也,一旦而恶之,蔑不恶也。自细腰高髻之纤鄙,讫崇齿尚德之休嘉,群万有不齐之好,群万有不齐之恶,不知其所以必好,不知其所以必恶,翕然沛然,奔趋恐后,以争归于一。则此一者,节宣阴阳,可以善五行之用;周流六方,可以成庶畴之功,类应天休,可以承五福六极之劝威。九与一应,戴之在上,故曰应天。皇哉!极哉!一好恶而天下之志通,天下之务成,不行而至,不疾而速矣。

或曰:夫既统于一,而好恶者两端也,不相杂者也,何云一也?曰:两端者,究其委之辞也;一者,溯其源之辞也。非所好,则恶矣,是本无恶,而以其所不好者为恶也,其源一也。物固有非所好而不必恶者。然习而安以忘者,好之速也,厌而不必远者,亦惟其勿好也,故曰一也。

或曰:五事之思,视、听、貌、言之君也,亦以约察乎详,以微治乎著,何居乎寄四事之中,五事之位在右肩四。而不可统道以为极?曰:思亦受成于好恶者也。非其所好,不思得也;非其所恶,不思去也。好恶者,初几也;思者,引伸其好恶以求遂者也。好恶生思,而不待思以生。是好恶为万化之源,故曰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