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错因向背,同资皆备之材;综尚往来,共役当时之实;会其大全而非异体,乘乎可见而无殊用。然则卦杂而德必纯,德纯而无相反之道,其亦曙矣。而《杂卦》之德,恒相反者,何也?道之所凝者性也,道之所行者时也;性之所承者善也,时之所承者变也;性载善而一本,道因时而万殊也。
则何以明其然邪?一阴而不善,一阳而不善,乃阳一阴一而非能善也。坚软合则熨之而不安,明暗交则和之而必疑,求与勤则施之而不忘,非能善也。其善者,则一阴一阳之道也:为主持之而不任其情,为分剂之而不极其才,乃可以相安相忘而罢其疑,于是乎随所动而皆协于善。
虽然,阴阳之外无物,则阴阳之外无道。坚软、明暗、求与,赅而存焉,其情不可矫,其才不可易也。则万殊仍乎时变,而必有其相为分背者矣。往者一时,来者一时,同往同来者一时,异往异来者一时。时亟变而道皆常,变而不失其常,而后大常贞,终古以协于一。小变而输于所委,大变而反于所冲,性丽时以行道,时因保道以成性,皆备其备,以各实其实。岂必其始之有殊心,终之无合理,而后成乎相反哉?故纯者相峙,杂者相迁,听道之运行不滞者,以各极其致,而不忧其终相背而不相通。是以君子乐观其反也。
杂统于纯,而纯非专一也。积杂共处而不忧,如水谷燥润之交养其生,生固纯矣。变不失常,而常非和会也。随变屡迁而合德,如温暑凉寒之交成乎岁,岁有常矣。杂因纯起,积杂以成纯;变合常全,奉常以处变;则相反而固会其通,无不可见之天心,无不可合之道符也。
是以《乾》为刚积,初则“潜”而不“飞”;《坤》有柔成,二则“直”而不“括”。《比》逢乐世,“后夫”抱戚于“无号”;《师》蹈忧危,“长子”谐心于“三锡”。《未济》男穷,“君子”之晖有“吉”;《夬》刚道长,“独行”之愠“若濡”。即此以推,反者有不反者存,而非极重难回以孤行于一径矣。
反者,疑乎其不相均也,疑乎其不相济也。不相济,则难乎其一揆;不相均,则难乎其两行。其惟君子乎!知其源同之无殊流,声叶之有众响也,故乐观而利用之,以起主持分剂之大用。是以肖天地之化而无惭,备万物之诚而自乐。下此者,惊于相反而无所不疑,道之所以违,性之所以缺,其妄滋矣。规于一致,而昧于两行者,庸人也。乘乎两行,而执于一致者,妄人也。
夫君子尽性不安于小成,因时不徼其极盛。性无小成,刚柔之向背而同体;时不徼盛,忧乐之往来而递用;故道大无私,而性贞不乱。其不然者:一用其刚,一用其柔,且有一焉不刚不柔,以中刚柔而尸为妙;一见为忧,一见为乐,且有一焉不忧不乐,以避忧乐而偷其安。则异端以为缘督之经,小人以为诡随之术矣。
异端者,小人之捷径也。有庄周之“寓庸”,斯有胡广之“中庸”;有庄周之“至乐”,斯有冯道之“长乐”。曰:“盛一时也,衰一时也。盛德必因于盛时,凉时聊安于凉德,古人之道可反,而吾心之守亦可反也。吾自有所保以怙成于一德,而他奚恤哉?”怙成于消而迷其长,严光际光武而用《蛊》;怙成于往而迷其来,许衡素夷狄而用《随》。其尤者:谯周卖国而自鸣其爱主,可云《既济》之定;张邦昌篡位而苟托于从权,且矜《大过》之颠。匡之以大,则云“吾从其一致”;责之以正,则云“吾善其两行”。始以私利为诐行,继以猖狂为邪说,如近世李贽之流,导天下以绝灭彝性,遂致日月失其贞明,人禽毁其贞胜,岂不痛与!
天之生斯人也,道以为用,一阴一阳以为体。其用不滞,其体不偏,向背之间,相错者皆备也;往来之际,相综者皆实也。迹若相诡,性奚在而非善?势若相左,变奚往而非时?以生以死,以荣以贱,以今以古,以治以乱,无不可见之天心,无不可合之道符。是故神农、虞、夏世忽徂,而留于孤竹之心;《周礼》《周官》道已坠,而存于东鲁之席。亦奚至惊心于险阻,以贼道于贞常也哉?
是以君子乐观其杂以学《易》,广矣、大矣,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充天地之位,皆我性也;试天地之化,皆我时也。是故历忧患而不穷,处死生而不乱,故人极立而道术正。《传》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圣人赞《易》以俟后之君子,岂有妄哉!岂有妄哉!
《周易外传》卷七终
《周易外传》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