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以易心而行危道者,汤、武是已。其行危,其时盛,故处危而不疑。处危不疑,道一而已矣。顺百姓之心,已无惭于后世;承非常之庆,而不背于先猷。以德以福,一而已矣,故道不疑而心恒易。其心易者其辞易,故《书》简而直,《诗》至而和。
若夫以危心而行危道者,其惟文王乎!其君明夷也,其世密云也,决于飞而非其小心,安于潜而无其余位,进则革命于崇朝,退则不保其囚戮。季历之事,势不能为;武王之举,心不忍发;迟回郑重,终守侯服。非仅末世难济之可忧,抑亦盛德难终之足恤矣。盛德欲终,惧以终始,则心不敢易而疑生焉。心不易者词不易,故岐土无《诗》,崇征无《誓》,简直和至之言沮,而洁静精微之义著也。呜呼!此文王之所以为盛德也。
灵承者天,周知者人,昭对者心。以俯以仰,以外以内,以出以入,而皆有参差两不相承之数,则疑天、疑人,而还自疑其心。于是精白齐祓,疑其所疑,舍天人之信,而讫用其疑。是故《易》者,谋天下之疑也。谋天下之疑,道恒不一。不一,故大。大,故百物备焉。阴阳之险阻,祥变之消长,悔吝之往来,可生可死,可危可安,可难可易,一皆象数之固然,为百物之自有。阅百物而莫不有其道,故进不必为武王,退不必为季历,以退让事天,以忧悯恤人,以战栗存心,无所从违而道乃定。故备百物以安于数,要危惧以养其德,安数者乐天,养德者敦仁,尽仁知于震动之介,而德终以不衰。
是故以德,则文王阳也,纣阴也;以位,则殷阳也,周阴也。有德不恃,故阳亢而戒其灾,阴中而幸其有庆;守位不革,故阳失当而代为之忧,阴乘时而不欲其长。命与义争而命胜者,天也;理与命争而理胜者,文王也。争则危,危则疑。疑以教天下之疑,而民用之,吉凶悔吝,咸得用其疑以存忧患而审几微。抑将曰天下之大疑,有甚于文王与纣之时者乎?而文王犹然其无咎矣,则危何不可使易,倾何不可使平,研几于百物不废之中,而载惧以终始,则亦何咎之有哉!是故文王以西伯终,《周易》以《未济》终,惧以终也。
自公羊高谓文王,受命称王而异说滋。董仲舒、何休、蔡邕附会而为之征,而圣人之道隐。夫文王受理而不受命。假使受命而不必受理,则道一而无疑,事不危而辞易,陈《诗》以歌先公之德,称《誓》以暴独夫之罪,当不俟武王而蚤为之矣,乃斤斤然仅托危辞于《易》象乎?
六国亡,秦欲亟自尊以争衰周之统,九鼎、三川未亡,早计而捷得之,故为之说曰“先受命而后伐商”,以自文其僭诞也。汉儒因之,不亦愚乎!武王有《诗》《书》,文王有《易》,圣人之情见乎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