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治水之术者曰“堙其所自溢”,是伯鲧之术,而白圭袭之者也。则为安身利用之术者曰“杜吉凶悔吝之所从生”,亦犹是而已矣。
天下固有此洚洞浩瀚之流行之地中,中国自足以胜之。惊其无涯而堙以侥幸,禁其必动,窒其方生,汩乱五行,而不祥莫大焉。知吉凶悔吝之生乎动也,则曰“不动不生,不生则不肇乎吉,不成乎凶,不贻可悔,不见其吝,而以逍遥乎苍莽,解脱乎火宅”。呜呼!无以胜之,而欲其不生,则将谓“稻麦生夫饥,丝麻生夫寒,君师生夫乱,父母生夫死”,亦奚为而不可?其云“大盗生于圣人,无明生于知见”,犹有忌而不敢昌言。充其所操,惟乾坤父母为古今之大害,而视之若仇雠。乃要其所挟,则亦避祸畏难之私,与禽兽均焉而已矣。
夫圣人亦既知之,曰“吉凶悔吝生乎动”者矣。而吉者吾道也,凶者吾义也,悔者吾行之几也,吝者吾止之时也。道不可疑,义不可避。几不可逆,时不可违,恒有所奉以胜之。故诊衣、鼓琴而居之自得,夏台、羑里而处之不忧。怨艾以牖其聪明,而神智日益;退抑以守其坚忍,而魄骨日强。统此者,贞而已矣。惟其贞也,是以无不胜也。无不胜,则无不一矣。
且夫欲禁天下之动,则亦恶从而禁之?天地所贞者可观,而明晦荣凋弗能禁也。日月所贞者可明,而阴霾晕珥弗能禁也。天下所可贞者君子之一,而得失忧虞弗能禁也。当其吉,不得不吉,而固非我荣;当其凶,不得不凶,而固非我辱。
呜呼!勿忧其无冥冥之日也。死则亦与块土同归,动不生而吉凶悔吝之终离,则虚极静笃,亦长年永日而宴安矣。故其为道也,与禽为嬉,与鱼为泳,与土为委,与野人为偷,与死为灭,与鬼为幽。
乃其畏凶而惮悔吝也,畏死而已矣。畏凶者极于死,畏悔吝者,畏其焦肺怵心以迫乎死。然而与死为徒焉。此无藉之子逃桁杨而自雉经之智计,亦恶足比数于人类哉!
其为心也,非无所利于吉也,畏不得吉,无可奈何而宁勿吉也。夫君子则无所利于吉,而何畏乎非吉?故守贞而一之,而道乃无穷。其示天下,不可无吉也,无吉则道不行;不可无凶也,无凶则义不著;不可无悔也,无悔则仁不复;不可无吝也,无吝则志不恒。
故不知进退存亡,而龙德乃备;不惮玄黄之血,而天地以杂而成功。则天下日动而君子日生,天下日生而君子日动。动者,道之枢,德之牖也。《易》以之与天地均其观,与日月均其明,而君子以与《易》均其功业。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离乎死之不动之谓也。
彼异端者,导翁妪瓮粟之欲,守稚子衽席之逸,虽嵬琐曼延,而虑不出乎此;乃窃《大易》之言,曰:“‘吉凶悔吝生乎动’,吉一而凶三。天下皆羿之彀,不如窒其动以绝其源。”洄湍汪洋,亦何从而测其所归哉!
二
乐行而不释其焦劳,忧违而不改其欣适,贞夫一矣。则得失皆贞也,吉凶悔吝可以俱忘,而奚有于卜筮以审其疑邪!
夫天下之有所大疑者二,得之思保之,未得思致之,未失思存之,失而思安之:位也、财也。天下之得失尽于此而已矣。蔑君罔亲而图之者,奸人也。诎节芟廉以利之者,庸人也。图功取誉而终身以之者,当世之士也。如是,则圣人奖当世之士,而启庸愚奸宄以争疑信于不必得之中,则何贞之有哉?
曰:非然也。位者仁之藏,“何以守位曰仁”,“仁”字当如字。财者义之具也。故天下无吉凶,而吉凶于财位;君子无吉凶,而财位有吉凶。此所谓与百姓同其忧患者也。察原观化,浑万变而一之,浑涵于仁义之大有,则位恶得而不宝,财恶得而不聚乎?
且位恶从而设于伦类,财恶从而流行于事物哉?愚者见位,知其贵而已也,而骄肆以丧其仁;愚者见财,矜其富而已也。而鄙吝以堕其义。故位非其位,而财非其财。若夫位则有所自设矣,若夫财则有所自殖矣。
天地之大德者生也,珍其德之生者人也。胥为生也,举蚑行喙息、高骞深泳之生汇而统之于人,人者天地之所以治万物也;举川涵石韫、旉荣落实之生质而统之于人,人者天地之所以用万物也。胥为人矣,举强武智文、效功立能之生理而统之以位,位者天地之所以治人也;举赋质修事、劝能警惰之生机而统之以财,财者天地之所以用人也。
不得其治,则叛散孤畸,而生气不翕,天地于此有不忍焉。不任以用,则委弃腐萎,而生道不登,天地于此有不倦焉。故翕天下以位而人统乎人,人乃以统乎物;登天下以财而人用乎人,人乃用乎物。故天地于其所生,无所恝置于已生之余。莫之喻而喻,使之自相贵而位以定;莫之劝而劝,使之交相需而财以庸。然则位者,天地不忍不治之仁,因以秩之;财者,天地不倦于用之义,因以给之。
圣人钦承于天,而于天步之去留,天物之登耗,殚心于得失之林,弗容已矣。其得也,吉也;其失也,凶也;其悔也,欲其得也;其吝也,戒其失也。请命于天,与谋于鬼,大公于百姓,兴神物以使明于消息存亡之数,尚德而非以奖竞,崇功而非以导贪,而天地之德,亦待圣人而终显其功。
呜呼!彼骄语贫贱,何为也哉?“金夫不有躬”,非其财也。“负乘致寇至”,非其位也。“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以安位也。“困于赤绂,乃徐有说”,以节财也。非然者,贫其身以贫万物,异于床而丧资斧;贱其身以贱天下,折其足以覆公悚。于陵仲子以馁成其不义,延陵季子以让成其不仁,君子将厚责之,况乎创越人熏穴之言,拾食蛤遨游之说,桎梏宝命,尘垢天物,以绝仁弃义,而刓天地之生者哉?
故圣人之于《易》也,据位、财为得失,以得为吉,以失为凶,以命之不易、物之艰难为悔吝,与百姓同情,与天地同用,仁以昌,义以建,非褊心之子所可与其深也。故《洪范》以福极为向威,《春秋》以失地亡国为大恶,诚重之也,非徒与陶、猗争区区之廉,莽、操争硁硁之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