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夫缊者,其所著直略切也。著者,其所归也。归者,其所充也。充者,其所调也。是故无以为之缊,既郛立而不实,亦瓦合而不浃矣;既绝党而相叛,亦杂类以相越矣。而不见天地之间乎,则岂有坚郛外峙,而庞杂内塞者乎?

今夫阳以成男,阴以成女,其以达情,即以达性也。饮以养阳,食以养阴,其以辅形,即以充神也。然而牝、牡异质,姬、姜异宗,水、土异产,甘、咸异味。夫妇之合,非巧媒所能介也。荣卫之分,非良庖所能齐也。于此于彼而各有宜,于此于彼而互有成,宣以不乱,成以不过,则谁为为之而有非其著焉者也?

以为即器而保器,器无情者也,而恶乎保之?以为离器而用器,则器贱矣,贱者惟贵者之所使,则胡不惟其情之所便以相昵,惟其形之所可受以相取,而又恶乎相调而各有司邪?且盈天地之间,则皆有归矣。有其表者,有其里者,则有其著者。著者之于表里,使其二而可以一用,非既已二而三之也。盈天地之间,何非其著者之充哉?

天位乎上,地位乎下,上下之际,密迩而无毫发之间,则又恶所容其著者?而又非也。天下济而行,地上承而合。下行之极于重渊,而天恒入以施。上合之极于层霄,而地恒蒸以应。此必有情焉而必有性焉,必有以辅形而有以充神焉。故《乾》曰“时乘六龙以御天”,《乾》者所以御天而下济也;《坤》曰“牝马地类,行地无疆”,《坤》者所以行地而上承也。盈天地之间皆器矣。器有其表者,有其里者。成表里之各用,以合用而底于成,则天德之《乾》,地德之《坤》,非其缊焉者乎?

是故调之而流动以不滞,充之而凝实以不馁,而后器不死而道不虚生。器不死,则凡器皆虚也;道不虚生,则凡道皆实也。岂得有坚郛峙之以使中屡空也?岂得有庞杂窒之而表里不亲邪?故合二以一者,既分一为二之所固有矣。是故《乾》《坤》与《易》相为保合而不可破。破而毁,毁而息矣。极乎变通,而所缊者常与周旋而不离,而《易》备。

故夫天下之赜,天下之动,事业之广,物宜之繁,典礼之别,分为阴,分为阳,表里相待而二,二异致,而一存乎其人,存乎德行。德行者所以一之也。在天地为《乾》《坤》,在人为德行。《乾》《坤》固以其德行充两间而调之,而后器不死而道不虚生。

由此思之,七八九六之数,上生下生之变,吉凶悔吝之辞,以实道而虚器,大哉,充满流通于天地之间,岂不一诚而无忘哉?若夫悬道于器外以用器,是缊与表里异体,设器而以道鼓动于中,是表里真而缊者妄矣。先天之说,橐龠之喻,其于《易》之存人以要天地之归者,又恶足以知之!

“谓之”者,从其谓而立之名也。“上下”者,初无定界,从乎所拟议而施之谓也。然则上下无殊畛,而道器无易体,明矣。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

无其道则无其器,人类能言之。虽然,苟有其器矣,岂患无道哉?君子之所不知,而圣人知之;圣人之所不能,而匹夫匹妇能之。人或昧于其道者,其器不成,不成非无器也。

无其器则无其道,人鲜能言之,而固其诚然者也。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未有牢醴璧币、钟磬管弦而无礼乐之道。则未有子而无父道,未有弟而无兄道,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诚然之言也,而人特未之察耳。

故古之圣人,能治器而不能治道。治器者则谓之道,道得则谓之德,器成则谓之行,器用之广则谓之变通,器效之著则谓之事业。

故《易》有象,象者像器者也;卦有爻,爻者效器者也;爻有辞,辞者辨器者也。故圣人者,善治器而已矣。自其治而言之,而上之名立焉。上之名立,而下之名亦立焉。上下皆名也,非有涯量之可别者也。

形而上者,非无形之谓。既有形矣,有形而后有形而上。无形之上,亘古今,通万变,穷天穷地,穷人穷物,皆所未有者也。故曰:“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践其下,非践其上也。

故聪明者耳目也,睿知者心思也,仁者人也,义者事也,中和者礼乐也,大公至正者刑赏也,利用者水火金木也,厚生者谷蓏丝麻也,正德者君臣父子也。如其舍此而求诸未有器之先,亘古今,通万变,穷天穷地,穷人穷物,而不能为之名,而况得有其实乎?

器而后有形,形而后有上。无形无下,人所言也。无形无上,显然易见之理,而邪说者**曼以衍之而不知惭,则君子之所深鉴其愚而恶其妄也。

故“作者之谓圣”,作器也;“述者之谓明”,述器也。“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神明其器也。识其品式,辨其条理,善其用,定其体,则默而成之,不言而信,皆有成器之在心而据之为德也。

呜呼!君子之道,尽夫器而已矣。辞,所以显器而鼓天下之动,使勉于治器也。王弼曰:“筌非鱼,蹄非兔。”愚哉,其言之乎!筌、蹄一器也,鱼、兔一器也,两器不相为通,故可以相致,而可以相舍。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统之乎一形,非以相致,而何容相舍乎?“得言忘象,得意忘言”,以辨虞翻之固陋则可矣,而于道则愈远矣。

《周易外传》卷五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