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是故有微言以明道。微言绝而大道隐,托之者将乱之,乱之者将叛之,而大道终隐于天下。《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或曰,抟聚而合之一也;或曰,分析而各一之也。呜呼!此微言所以绝也。

以为分析而各一之者,谓阴阳不可稍有所畸胜,阴归于阴,阳归于阳,而道在其中。则于阴于阳而皆非道,而道且游于其虚,于是而老氏之说起矣。观阴之窃,观阳之妙,则阴阳瓦解而道有余地矣。

以为抟聚而合之一者,谓阴阳皆偶合者也,同即异,总即别,成即毁,而道函其外。则以阴以阳而皆非道,而道统为摄,于是而释氏之说起矣。阴还于阴,阳还于阳,则阴阳退处,而道为大圆矣。

于是或忌阴阳而巧避之,或贱阴阳而欲转之,而阴阳之外有道。阴也,阳也,道也,相与为三而一其三。其说充塞,而且嚣嚣然曰:“儒者言道,阴阳而已矣。是可道之道,而非常道也;是沤合之尘,而非真如也。”乱之者叛之,学士不能体其微言,启户而召之攻,亦烈矣哉!

尝论之曰:道者,物所众著而共由者也。物之所著,惟其有可见之实也;物之所由,惟其有可循之恒也。既盈两间而无不可见,盈两间而无不可循,故盈两间皆道也。可见者其象也,可循者其形也。出乎象,入乎形;出乎形,入乎象。两间皆形象,则两间皆阴阳也。两间皆阴阳,两间皆道。夫谁留余地以授之虚而使游,谁复为大圆者以函之而转之乎?其际无间不可以游。其外无涯不可以函。虽然,此阴阳者,恶乎其著而由之,以皆备而各得邪?《易》固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一之一之云者,盖以言夫主持而分剂之也。

阴阳之生,一太极之动静也。动者灵以生明,以晰天下而不塞;静者保而处重.以凝天下而不浮,则其为实,既可为道之体矣。动者乘变以为常,锐而处先,故从一得九;静者居安以待化,辟以任受,故从二得十;则其数,既可备道之用矣。夫天下能治其所可堪,不能强其所不受,固矣。是以道得一之一之而为之分剂也。

乃其必有为之分剂者:阳躁以廉,往有余而来不足;阴重以啬,来恒疾而往恒迟;则任数之固然而各有竭。阳易迁而奠之使居,阴喜滞而运之使化,迁于其地而抑弗能良。故道也者,有时而任其性,有时而弼其情,有时而尽其才,有时而节其气,有所宜阳则登阳,有所宜阴则进阴。故建一纯阳于此,建一纯阴于此,建一阴老而阳稚者于此,建一阳老而阴稚者于此,建一阴阳相均者于此,建一阴阳相差者于此,建一阴阳畸倍者于此,建一阴少而化阳者于此,建一阳少而主阴者于此,建一相杂以统同者于此,建一相聚以析异者于此。全有所任而非刚柔之过也,全有所废而非刚柔之害也,两相为酌而非无主以浑其和也。

如是,则皆有分剂之者。子得母多而得父少,不奖其多,子必继父以立统。德逸于知而劳于能,不奖其逸,德要于能以成章。故数有多少而恒均,位有亢疑而恒定,极乎杂乱而百九十二之数不损。耳目长而手足短,长以利远而短以利近。手足强而耳目弱,强以载大而弱以入微。孰为为之而莫不为,则道相阴阳;孰令听之而莫不听,则阴阳亦固有夫道矣。

动因道以动,静因道以静。任其性而有功,弼其情而非不乐也。尽其才而不倦,节其气而不菀也。人之生也固然,溯而上之有天有地,以有山泽、水火、雷风,亦岂有不然者哉?

惟然,非有自外函之以合其离也,非有自虚游之以离其合也。其一之一之者,即与为体,挟与流行,而持之以不过者也。无与主持,而何以情异数畸之阴阳,和以不争而随器皆备乎?和以不争,则善也,其有物之生者此也,非有先后而续其介以为继矣。随器皆备;则性也,非待思为而立其则以为成矣。

是故于阴而道在,于阳而道在,于阴阳之乘时而道在,于阴阳之定位而道在,天方命人,和而无差以为善而道在,人已承天,随器不亏以为性而道在,持之者固无在而不主之也。一之一之而与共焉,即行其中而即为之主。道不行而阴阳废,阴阳不具而道亦亡。言道者亦要于是而已。

是故有象可见,而众皆可著也;有数可循,而无不共由也。未有之先此以生,已有之后此以成。往古来今则今日也,不闻不见则视听也。斡运变化而不穷,充足清宁而不乱。道之缊,尽此而已。如曰抟聚而合之也,分析而置之也,以是谓之曰一,道恶乎而不隐,《易》恶乎而不废哉!

人物有性,天地非有性。阴阳之相继也善,其未相继也不可谓之善。故成之而后性存焉,继之而后善著焉。言道者统而同之,不以其序,故知道者鲜矣。

性存而后仁、义、礼、知之实章焉,以仁、义、礼、知而言天,不可也。成乎其为体,斯成乎其为灵。灵聚于体之中,而体皆含灵。若夫天,则未有体矣。

相继者善,善而后习知其善,以善而言道,不可也。道之用,不僭、不吝,以不偏而相调,故其用之所生,无僭、无吝以无偏,而调之有适然之妙。妙相衍而不穷,相安而各得,于事善也,于物善也。若夫道,则多少阴阳,无所不可矣。

故成之者人也,继之者天人之际也,天则道而已矣。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道生善,善生性。道无时不有,无动无静之不然,无可无否之不任受。善则天人相续之际,有其时矣。善具其体而非能用之,抑具其用而无与为体,万汇各有其善,不相为知,而亦不相为一。性则敛于一物之中,有其量矣。有其时,非浩然无极之时;有其量,非融然流动之量。故曰“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也。

小者专而致精,大者博而不亲。然则以善说道,以性说善,恢恢乎其欲大之,而不知其未得其精也。恢恢乎大之,则曰“人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犬之性”亦可矣。当其继善之时,有相犹者也,而不可概之已成乎人之性也,则曰“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共命”亦可矣。当其为道之时,同也共也,而不可概之相继以相授而善焉者也。惟其有道,是以继之而得善焉,道者善之所从出也。惟其有善,是以成之为性焉,善者性之所资也。方其为善,而后道有善矣。方其为性,而后善凝于性矣。

故孟子之言性善,推本而言其所资也,犹子孙因祖父而得姓,则可以姓系之。而善不于性而始有,犹子孙之不可但以姓称,而必系之以名也。然则先言性而系之以善,则性有善而疑不仅有善。不如先言善而纪之以性,则善为性,而信善外之无性也。观于《系传》,而天人之次序乃审矣。

甚哉,继之为功于天人乎!天以此显其成能,人以此绍其生理者也。性则因乎成矣,成则因乎继矣。不成未有性,不继不能成。天人相绍之际,存乎天者莫妙于继,然则人以达天之几,存乎人者亦孰有要于继乎!

夫繁然有生,粹然而生人,秩焉纪焉,精焉至焉,而成乎人之性,惟其继而已矣。道之不息于既生之后,生之不绝于大道之中。绵密相因,始终相洽,节宣相允,无他,如其继而已矣。以阳继阳而刚不馁,以阴继阴而柔不孤,以阳继阴而柔不靡,以阴继阳而刚不暴。滋之无穷之谓恒,充之不歉之谓诚,持之不忘之谓信,敦之不薄之谓仁,承之不昧之谓明。凡此者,所以善也。则君子之所以为功于性者,亦此而已矣。

继之则善矣,不继则不善矣。天无所不继,故善不穷。人有所不继,则恶兴焉,利者,佹得佹失者也;欲者,偶触偶兴者也;仁者,存存者也;义者,井井者也。利不乘乎佹得,安身利用不损乎义,惟其可贞也;欲不动于偶触,饮食男女不违乎仁,惟其有常也。乍见之怵惕,延之不息,则群族托命矣;介然之可否,持之不迁,则万变不惊矣。学成于聚,新故相资而新其故;思得于永,微显相次而显察于微。其不然者,禽兽母子之恩,嗈嗈麌麌,稍长而无以相识;夷狄君臣之分,炎炎赫赫,移时而旋以相戕。则惟其念与念之不相继也,事与事之不相继也尔矣。从意欲之兴,继其所继,则不可以期月守。反大始之原,继其所自继,则终不以终食忘。何也?天命之性有终始,而自继以善无绝续也。川流之不匮,不忧其逝也,有继之者尔。日月之相错,不忧其悖也,有继之者尔。知其性者知善,知其继者知天,斯古人之微言,而待于善学者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