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遵宪的《日本国志》,是将它作为“明治维新史”来写的。1877年底黄遵宪任中国驻日本使馆参赞,1882年春离任时,有诗曰:“海外偏留文字缘,新诗脱口每争传。草完明治维新史,吟到中华以外天。”[3]这里的“明治维新史”就是指他的《日本国志》。如果将明治维新的下限划到1889年明治宪法的颁布,作为外交官的黄遵宪,不仅是明治维新的亲历者,因为他的积极活动,甚至可以说是参与者。因此,《日本国志》也可以说是中国的明治维新亲历者、参与者所撰写的唯一一部“明治维新史”。其撰述的旨趣,作者也曾忍不住透露出可以将这部“务从实录”的“史志”作为政治著作来读的隐秘心态。其《日本国志书成志感》有言:“改制世方尊白统,《罪言》我窃比《黄书》。”且在《黄书》下自注:“《王船山集》有《黄书》”。[4]众所周知,《黄书》作为一本政论著作,是中国近代民族主义思想的先声。
黄遵宪对明治维新的认识,牵涉的问题很多,对明治政府实施的各项改革和制度建设,其态度也不都是肯定的。从整体而言,有以下几点值得关注的。
第一,他认为明治维新的动力是“处士之功”和“汉学之力”。他在《日本国志·国统志》中将日本历史变迁的“治乱之由”概括为四个环节,依次为“在外戚擅权,移太政于关白。”“在将门擅权,变郡县为封建。”“在处士横议,变封建为郡县。”“在庶人议政,倡国主为共和。”其中后两项即为幕府灭亡、废藩置县和明治政府的政治体制改革,都是明治维新的重要内容。是什么力量推翻了幕府呢?“幕府之亡,实亡于处士。”他认为:“独浮浪处士,涉书史,有志气,而退顾身家,浮寄孤悬,无足顾惜。于是奋然一决,与幕府为敌,徇节烈者于此,求富贵者于此,而幕府遂亡矣。”[5]而“处士”的思想基础,是《春秋》的尊王攘夷之说。早在1880年,黄遵宪在驻日期间为日本学者藤川三溪的《春秋大义》所写的序文中,对《春秋》尊攘之说在明治中兴之业中的关键作用已经作了精辟的解说。在《日本杂事诗》中也强调过倒幕“卒赖以成功,实汉学之力也。”[6]《日本国志·学术志》的“汉学”一章中也明确肯定明治中兴之功乃收汉学之效。
第二,他强调明治维新是一个“顺人心”“结民心”的渐进过程。首先,明治维新的各种改革措施不是一蹴而就的,“日本自维新以来,举凡政令之沿革,制度之损益,朝令夕改,月异而岁不同。”[7]不断损益、摸索,其轴心何在?他解释说:“尊王之说自下倡之,国会之端自上启之,势实相因而至相逼而成也。何也?欲亡幕府,务顺人心,既亡幕府,恐诸藩有为德川氏之续者,又务结民心。”[8]唯有顺应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改革事业才能最终成功。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国统志》篇末列举了日本朝野围绕是否应该速开国会的两派论争,“保守之说”另当别论,其概括“调停之说”所用之词句为“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非为一人,苟专为一人,有兴必有废,有得必有失,正唯分其权于举国之臣民,君上垂拱仰成,乃可为万世不坠之业”[9]云云,与王船山《黄书》中论“宰制”部分中所谓“今欲宰制之,莫若分兵民而专其治,散列繁辅而制其用”[10]的分权思想和“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11]的反专制论,何其相似。从他对明治政府“下诏已以渐建立宪政体许之民”的评价“论其究竟不敢知矣”这看似悬疑的八个字后面,“留心时务者”自当能察知个中是非曲直之究竟。
第三,倡导西学中源,为变法维新扫除心理障碍。主张西学中源者,自明清以来,至今仍不乏其人。在黄遵宪这本灌注了其“忧天热血”的《日本国志》中,为了倡导变法图强,也着力倡导此说。其《学术志》曰:“余考泰西之学,其源盖出于墨子。”不仅其立教源于墨子,而且还强调“其用法类乎申韩,其设官类乎《周礼》,其行政类乎《管子》者,十盖七八。若夫一切格致之学,散见于周秦诸书者尤多。”[12]等等。他更加关注的是“百年以来,西国日益强,学日益盛,若轮舶,若电线,日出奇无穷。譬之家有秘方,再传而失于邻人,久而迹所在,或不惮于千金以购还之。今轮舶往来,目击其精能如此,切实如此,正当考求古制,参取新法,藉其推阐之妙,以收古人制器利用之助,乃不考夫所由来,恶其异类而并弃之,反以通其艺为辱,效其法为耻,何其隘也!”[13]这方面,日本就做出了很好的榜样,对于非其所固有的格致之学,能够“降心以相从”,发愤自强,因而骎骎乎有富强之势。因此他不厌其烦地强调:“况古人之说明明俱在,不耻术之失其传,他人之能发明吾术者,反恶而拒之,指为他人之学,以效之法之为可耻,既不达事变之甚,抑亦数典而忘古人实学、本朝之掌故也已。”[14]通过明治维新,“蕞尔国耳”的日本放下身段效法西学,已经从事实上证明这是一条可行的自强之路,何况这些格致之学本来源自中国,因此于情于理都没有不效法的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