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镜秘府论》的风体论或称体势论,主要集中在地卷和南卷,包含的内容比较庞杂。
不少论体势而带有具体诗文作法的性质。比如,地卷的一些内容。地卷卷首正文前,有“论体势等”的总题,和“十七势、十四例”等标目。这个总题当是空海自加的。可见他是把地卷作为体势论来编撰的。但这一卷的大部分内容,却是论具体的诗文作法。比如,出王昌龄《诗格》的《十七势》,如首句切题,直截明意的直把入作势,先作二句铺垫,然后入题的都商量入作势。直到末句寓情于景,留有余韵的心期落句势,都是。《十七势》之所谓“势”,可以理解为具有一定风貌趋势的文学样式,它是势,也是样式。这种作法趋势文学样式形成诗文不同的风格体貌,而这种趋势样式又与具体诗文作法相通。又比如出皎然《诗议》的“十五例”,论如何用事(是并列的重叠,还是两事之间互有关联,所谓上句用事,下句以事成之例),论如何用比兴(是述诗之本意之前用一句比兴还是用两句比兴),论如何以古衬今,如何体时体物,等等。“十五例”之“例”是体例,因不同诗文作法而形成不同风貌的体例。又如出崔融《唐朝新定诗格》的“十体”,抒情入理的情理体,直书其事的直置体,事意互相映带的映带体,都带有作诗法性质。此外,出《笔札华梁》或《文笔式》的八阶、六志,所论内容有的也带有这样的性质。这些内容,论诗文体貌而着眼于诗文作法,从风体论来说,还只停留在表层认识上。
但是,编入《文镜秘府论》的风体论,也提出了一些风体范畴,一些地方着眼整体风貌,带有更多理论色彩,着眼更深层次的风格审美特征。比如地卷论体势的一些条目,如“十体”中风貌特征为可以妙求,难以粗测的形似体,有质骨志气的质气体,雕饰词采,以成妍丽的雕藻体,飞腾而动的飞动体,词清意切的清切体,都论整体风貌,而非讲具体诗文作法。编入南卷的风体论理论色彩更浓。南卷的风体论主要在“论体”一节。“论体”一节,一说出《文笔式》,一说出刘善经的《四声指归》。总之是隋唐间的著作。这一节作为标目的“论体”二字,《文镜秘府论》现存各古传本中,只有三宝院本所录イ本,江户坊间刊本有,而其余各本如高山寺本,宫内厅本等各本均无。因此这二字尚难确认为是否为空海或《文笔式》(或《四声指归》)原题。但这一节文字为风体专论,则无疑义。这一节所论,便超出诗文具体作法的局限,着眼于诗文整体的风格类型。它论述了八体:博雅、清典、绮艳、宏壮、要约、切至。这八体,既论其基本特征,又论其与文体的关系,又论各种风格之所失,指出既要看文之大体,随而用心,又要遵其所宜,防其所失。这些论述,提出了风格范畴,更为抽象,着眼审美,理论色彩更浓。
《文镜秘府论》的风体论还包含其他内容,比如,常把诗文风格体貌与其体裁联系起来。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体”这个概念本来就既指诗文体貌,又指文学体裁。体貌与体裁本有很大区别,但文学体貌与文学体裁有密切关系,因此在古人那里,体貌之体与体裁之体常常不作区别,混为一谈。古代风体论常常包含文体论,《文镜秘府论》的风体论也有这一特点。上面所述的论博雅、清典等八体便是这样。比如,编入《文镜秘府论》风体论的一部分内容就又着眼于诗文题材内容。如编入地卷出《文笔式》的“八阶”,论咏物阶,赠物阶,述志阶,写心阶,等等,既不论具体诗文作法,也不论风格审美范畴,而是分析诗文不同题材内容,表明题材内容不同,诗文体貌也不同。“八阶”所论中心在此。地卷“六志”的一些条目也有这一特点。
这些内容是由日本人在日本编入《文镜秘府论》的。这些内容编入《文镜秘府论》时,应当经过选择,有过某种考虑。从《文镜秘府论》这一部分内容,可以窥见空海的编撰思想,而这种编撰思想可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当时日本人对中国文化的某种态度。
他们很注重实用性强的一部分内容。比如,诗文体裁和题材内容这一个层面的内容,就有较强的实用性。而如何铺垫,如何切题,如何用事等诗文具体作法这一个层面的内容,更带有直接的实用性。诗文风体虽然与这些实用性很强的内容有联系,但诗文体貌毕竟是整体性的,毕竟有其更深层的审美特性的东西。尽管如此,《文镜秘府论》地卷论体势,却编入大量这一层面的内容。这与日本文学的发展需要有关。空海所处的平安初期,日本文学不论是汉文学还是日语文学,都亟待进一步发展。这时固然需要高深抽象的理论思想,但更需要尽管理论色彩一般,但能直接指导文学创作的内容。具体诗文作法一类实用性很强的内容受到他们重视,就是很自然的了。
但是他们并未忽略有理论深度的东西。比如,南卷论博雅、清典等八体。这八体,是风体论中的八种审美范畴。作为审美范畴,比较抽象,理论色彩浓,对如何作诗作文,却不会有多少具体的指导作用。之所以同时也注重这部分内容,将它吸收过来,显然并非考虑直接的实用性,而是着眼于更为长远的理论修养和建设。一个民族文学的发展,诗文作法一类东西固然直接有用,但更需要多方面的文化修养,需要整体的文化的包括理论修养的提高。空海他们注意吸收眼前并无直接效用却于长远理论素养提高有益的中国文化的东西,或者便考虑到这一点。
总起来看,他们既注重直接实用性,又不排斥直接实用性并不强的东西。中国诗文风体论中不同层面的庞杂内容都注意吸收。这是一种对传入日本的中国文化兼容并蓄的态度。
了解了这种态度,就可以进一步看它与日本歌学风体论有着怎样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