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镜秘府论》进入日本文化的一个途径是日本汉诗学。进入日本汉诗学是多方面,本节主要探讨它怎样进入日本汉诗学的对属论。
前面我们在讨论《文镜秘府论》草本的时候,可以知道提到的三宝院本地卷封面里页保存的又一地卷卷首,这个地卷卷首关于对属的材料有八对皎、八对、一种七对、六对札等,三宝院本及天海藏本在东卷“二十九种对”篇首目处保留有草本痕迹[1],北卷卷尾,新町三井家本、义演抄本、三宝院本、天海藏本都有“对属法”或“对属法第一”之类字样,三宝院本和天海藏本还注有“草本以朱如此”之类的字样,知道对属论本来编在地卷,并且材料比较零散,但我们知道,后来空海把本来显得零散的对属论集中在一起,从地卷众多内容中抽离出来,单独为它辟了一个东卷,整齐地编为“二十九种对”。对属论这部分内容更有系统性,更为突出。这可以看出,空海在编撰《文镜秘府论》时,比较重视对属论这部分内容,对这部分内容的编撰有过比较精心的考虑和反复的修改。之所以作这些精心考虑和反复修改,就为了让它更好的进入日本文化。空海把对属论精心编入《文镜秘府论》,反映了日本学人对汉诗形式特点的一种认识,即在汉诗写作中应讲求对仗之美,应遵循对属之法。
一、《文镜秘府论》对属论与日本学人对汉诗形式特点的认识
基于这种认识,首先是形成了日本汉诗在形式美追求上的一些特点。
日本汉诗在形式美追求上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律诗多,讲对仗的诗多。《文镜秘府论》之后,特别是日本汉文学勃兴的几个时期,这一点更为明显。选几个有代表性的统计数字来说明这一点。比如平安时代。村上天皇(947—968在位)第六皇子具平亲王存诗48首中,七律13首,排律3首,七绝19首中14首四句全对仗14首,存残句的12首诗全对仗,只有5首七绝、1首古诗未对仗。后三条天皇(1069—1074在位)第三皇子辅仁亲王存七律21首,七排5首,残句诗4首,全部用对仗。生活于元庆(877—885)中的岛田忠臣存诗218首,其中七律110首,五律6首,其他用对仗的4首,计137首。又如菅原道真(845—903)存诗503首,其中七律203首,五律96首,五七排律32首,计331首,其中还有全用对仗的一百韵的五言排律。大藏善行存5首,全是七律。大江朝纲(886—957)存诗43首,其中七律25首,七排2首,计27首,残句10中,用对仗的有8首[2]。此后镰仓室町时代五山诗人虽多写七绝,但也有些诗人写有不少律诗,如收入《五山文学新集》的《东海琼华集》,收诗733首,其中五律50首,七律206首,计256首。而到江户时代,律诗及其他主要用对仗的诗又占大多数或相当比例。收入《诗集日本汉诗》的一些集子,随手统计过的,如《六如庵诗抄》收诗651首,其中七律206首,五律76首,五排8首,计290首。《宽斋摘草》收诗294首,其中五律93首,七律73首,五排4首,六律1首,计171首。《锦里先生集》收诗780首,其中五律200首,七律186首,五排14首,计400首。《玉山先生诗集》收诗453首,其中五律80首,五排3首,七律82首,计165首。《徂徕集》收诗681首,其中五律124首,五排10首,七律138首,七排2首,计274首。《南海先生文集》收诗490首,其中五律126,七律88首,五排13首,计227首。《古学先生诗集》408首,其中五律55首,七律83首,计138首。《绍述先生文集》收诗1685首,其中五律339首,七律450首,计789首。《草庐集》初编、二编、三编、四编、五编收诗2178首,其中五律286首,七律636首,五排5首,六律2首,计929首。《湛园诗集》收诗424首,其中五律114首,七律64首,五排6首,计184首。
日本汉诗对仗的又一个重要特点是工稳圆熟。这方面的诗例不胜枚举,不作赘述[3]。
对属形式多样化是日本汉诗的又一特点。的名对、异类对、平对、双声对、叠韵对、互成对这样一些常用的对仗形式自不必说,即使一些不常用的对仗形式,日本汉诗也能运用自如。比如双拟对。双拟对,从《文镜秘府论》的论述来看,有窄义和宽义二种。窄义之双拟对,为五言句中,第一第三字相重,而双拟第二字。如“夏暑夏不衰,秋阴秋未归”。宽义的,则只要同一句中有二字相重并且隔开,又与下句相对,用同一字两次拟写某种情态,不论这二字处于句中第几字均可,如“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宽义的双拟对,在日本汉诗中可以找到较多的用例,如:
明虽似昼清于昼,爽为宜秋约此秋[4]。
梅花才发便全发,柳色欲深犹未深[5]。
舟走山亦走,人言石亦言[6]。
贫病元非病,佯狂岂是狂[7]。
又比如联绵对。联绵即重字连绵。五言诗一般是前二个字为一意义和节奏单位,后三字为另一意义节奏单位,七言诗则是四三句式或二二三句式。联绵对分二种。一种是所重二字处同一意义节奏单位。如《文笔眼心抄》所举例的“轩轩多秀气,奕奕有光仪”。另一种则不处同一意义节奏单位,在二个意义节奏单位的连接处二字相连,如“看山山已峻,望水水仍清”。前一种一说不作联绵对,而与双声对、叠韵对同为赋体对,另一说则将它也看作联绵对。空海并存二说,并在东卷序里加以说明,他说:“其赋体对者,合彼重字、双声、叠韵三类,与此一名;或叠韵、双声,各开一对,略之赋体;或以重字属联绵对。今者,开合俱举,存彼三名,后览达人,莫嫌烦冗。”但他的倾向,是以不同意义节奏单位相连处的二字相重作为联绵对。《文镜秘府论》东卷二十九种对中第四联绵对,主要是论述这种情况。这是对的,节奏上断开而以二字相重,使语气连若贯珠,语气似断却连贯,别有一种韵味,正是联绵对的特色。这一形式因此为日本很多汉诗所仿效。比如:
色色妨行行色静,声声恨别别声稀[8]。
祝盏吹花花自笑,祈音取乐乐相从[9]。
绿鸭洲秋秋水涨,苍龙阙暮暮云深[10]。
又如字对、声对。字对是义别而借字面意义相对,声对则字、义俱别,仅借其同声的别一字相对。这二种对仗形式在日本汉诗中也不少见:
月俸曾因含哺饱,泉途更欲计恩酬[11]。
华风不与君家好,好风何妨子细搜[12]。
试把五千经卷看,终无一法到今存[13]。
第一首“月俸”之“月”为日期之“月”,取其字面“月亮”义与“泉”相对。第二首,取“子细”中“子”之字面义与“君”对。第三首,“经卷”之“经”本为名词,但其字面有经过之义,字面可作动词,因与“到”相对。这是字对。
浓妆不审南阳月,香气难传女几风[14]。
鹤头诏命传千里,龙辈文章照九霞[15]。
千年鹤立青松顶,午日鸡鸣白土东[16]。
第一首取“南”字同声字“男”以与下句之“女”字相对。第二句取“辈”字之同声字“背”以与上句之“头”字相对。第三句下句“午”字声“五”,与上句“千”相对。这是声对。
再比如邻近对。《文镜秘府论》在解释这一种对时举了两个例子。一是“死生今忽异,欢娱竟不同。”二是“寒云轻重色,秋水去来波。”上一例上句之“死生”与下句之“欢娱”,一为实事,一为情绪,本不相对,但“死生”之义与悲之情相邻,因可以与“欢娱”相对。下一例上句之“寒”字与“冬”相邻,用其邻近之义,则与下句为正名或称的名之对。这两例上例义相邻而对,下例用一义邻近之字则成正对,因此说“上是义,下是正名。”这种邻近对在日本汉诗里也有不少用例:
无劳北陆行残雪,只望西成遇大秋[17]。
深帐高褰青黛出,低巾更整醉颜惊[18]。
眼横楚岫碧云暮,吟到谢池芳草春[19]。
胸吞云梦泽,览寓辟疆园[20]。
第一首“雪”邻“冬”,与“秋”相对。第二首“醉”邻“红”(酒醉则脸色变红),与“青”相对。第三首“吟”邻口,与“眼”相对。第四首“览”为目邻,与胸相对。
还有切侧对。切侧对的特点是“精异粗同”,“理别文同”,粗识同而细辨则不同,其文同而其理则有别。举例为“浮钟宵响彻,飞镜晓光斜”。“浮钟”“飞镜”均为名词,粗识其文相同而可为切对或说的名对。但“浮钟”为钟,为直写,“飞镜”是月,是借代,细为辨之,则其用词之理有别,是不完全的切对,是借切对之一侧,因此是切侧对。这种对仗日本汉诗里也偶可见其用例。如:
白云儿就青山父,素蚌珠怀玉兔胎[21]。
“玉兔”是月,为借代,“青山”直写,是为切侧之对。
比如奇对。奇对是比较难写的一种对,平常之对只一重义相对,而奇对须二重义相对。奇对在日本汉诗里也时可见其例,如:
羊角风犹颁晓气,鹅毛雪剩假寒妆[22]。
占云难伴荀鸣鹤,离藻多惭范彦龙[23]。
贞女峡边难接迹,望夫石下欲占邻[24]。
第一首“羊角风”为风,“鹅毛雪”为雪,此一重相对之义。这一重相对之义下,“羊”与“鹅”同为动物之类,“角”与“毛”又同为身体之类,这是又一重相对之义。第二首“荀鸣鹤”与“范彦龙”均为人名,而其之“鹤”与“龙”又同为动物之类,这也是二重义相对。第三首,“贞女峡”与“望夫石”同为地名,而其中“女”与“夫”又同指称人之类,也是二重相对之义。这都是奇对。
还有回文对:
寒露晓沾叶,晚风凉动枝。残声蝉慧慧,列影雁离离。兰色红添砌,**黄满篱。团团月耸岭,皎皎水澄池[25]。
此外,字侧对、意对、含境对、偏对、双虚实对、总不对对等等,都可以举出一些例诗来。
律诗多,有对仗的诗多,便反映着在汉诗写作上对对仗美的艺术追求。对属工稳圆熟,平易流利,既反映对仗运用的娴熟,又反映人们是自觉不自觉的遵循某种作诗法,脑子里自觉不自觉的存着某种作诗法,某种固有的模式。对属形式的多样化则反映人们不是一点一点的,而是十分全面的接受汉诗的对属法。《文镜秘府论》所形成的关于对属论的认识,确实深深地渗透进了日本的汉诗创作之中。
二、《文镜秘府论》对属论与日本汉诗理论
对汉诗对属特点的认识,也进入了《文镜秘府论》之后日本的汉诗汉文理论著作。
《文镜秘府论》之后,日本还有一些探讨作汉诗作汉文方法的理论性质的著作,这些著作,如作于平安时代的《作文大体》,作于江户时代的《诗辙》和《松阴快谈》,也论及对属问题。这些著作论对属,很多是以《文镜秘府论》所论为基础。很多对属都是《文镜秘府论》论述过的。如《作文大体》“第六字对”论及的色对、数对、声对这几种对,以二十五对诗句为例论“每字有对”的“字对体”,“文章有十二对”中论及的色对、物对、同对、异对、数对、叠对、联绵对、正对、音对、傍对、义对、双对等十二种对,还有论各种体时论及的句中对体、声对体、侧对事、数对次字强不求对事、方角对事、人名对事、人名何公对事等七种对属形式。《作文大体》中所论的这些对属,不少从名称到内容都与《文镜秘府论》一样,有些名称稍异而实际内容一致。三浦晋(1723—1789)的《诗辙》卷之五“句法”部分论对属,原原本本引述了《文镜秘府论》东卷二十九种对的全部名目。这一部分对这二十九种对的阐释和所引诗例,不少也原本引自《文镜秘府论》。《松阴快谈》论及诗的十二种对:的名对、隔句对、叠字对、互成对、赋体对、折句对、流水对、意对、错综对、借对、交络对、当句对。又另列邻近体、偏对、双虚实对、叠韵侧对、双声侧对、切侧对、背体对、含境对、字对、同对、平对、同文对。所论这些对属中,除“流水对”“错综对”“同文对”外,都见于《文镜秘府论》。《文镜秘府论》东卷二十九对,除回文对、总不对对之外,《松阴快谈》都列有。
这些著作论对属,也有些与《文镜秘府论》所论不相同。有的是名称不同。比如《文镜秘府论》二十九种对“第七赋体对”中的“重字对”,《作文大体》“十二体”中称为“叠对”,《文镜秘府论》中的“的名对”,《作文大体》有时称作“正对”;《文镜秘府论》中的“声对”,《作文大体》有时称作“音对”;与《文镜秘府论》的“邻近对”相似的对仗形式,《作文大体》称为“傍对”;与《文镜秘府论》中“意对”相似的,《作文大体》则称作为“义对”;与《文镜秘府论》中“双拟对”相似的,《作文大体》称为“双对”,《文镜秘府论》中的“偏对”,《松阴快谈》称为“折句对”,等等。
也有名称相同而实际内容有别。比如《作文大体》“文章有十二对”中的“第七联绵对”,这个“联绵对”与《文镜秘府论》东卷二十九种对中的“联绵对”似同而实有区别。两者都是重字连绵,并且都处在不同的意义节奏单位,但《文镜秘府论》所谓“联绵对”前后联绵之重字虽处不同意义节奏单位,但意义贯一,如“看山山已峻,望水水仍清”,“山已峻”之“山”即“看山”所看之“山”,“水仍清”之“水”即“望水”所望之“水”。而《作文大体》所引例前后之重字意义已不贯一。如“雪深深谷愁旅移,云远远峰访客稀。”“雪深”之深已非“深谷”之深,“云远”之远已非“远峰”之远。《作文大体》中所说“数对次字强不求对事”也是这样。它以数字为对,有似《文镜秘府论》所说的数对,但数字的次字又不求对仗,如其所引例:“胡角一声霜后梦,汉宫万里月前归。”“一”与“万”对,其次字“声”与“里”却不成对,这又有点象《文镜秘府论》所说的切侧对。
有些则补充了一些新的诗例。补充了一些中国汉诗的诗例,值得注意的是有的用日本自己的汉诗为例说明对属问题。如《作文大体》引菅家的“亲对偷言玄度友,高登漫疑庾公楼”来说明“人名何公对事”,引橘在列的“陈孔璋词空愈病,马相如赋只凌云”来说明“人名对事”。还引了江以言、平佐干的诗句说明其他对属问题。
有些对对属类别另有归纳。比如《作文大体》“文章十二体”中的“第一色对”,除包括《文镜秘府论》北卷所说的“色之类”之外,实还将同对、反对、的对等也归纳在一起。《松阴快谈》将双拟对、联绵对等归纳为叠字对,将借对、奇对、侧对、假对归纳为称为借对。
这些著作对有些对属还作了进一步细致的分析,指出一些更为复杂的情况。比如《文镜秘府论》有一种邻近对,这种对有一字用其本义,另一字则用其邻近之义,《作文大体》则指出,不仅可用一个字的邻近之义,而且相对的两个字都可用其邻近之义,如诗“商山月落秋鬓白,颍水波扬左耳清”来看,“秋”与“西”字义邻,“左”字义又与“东”字邻,因而“秋”与“左”能成对,《作文大体》把这种情况称为“方角对事”。比如《诗辙》论当句对,指出除普通的当句对之外,还有子母字对和转句自对二种情况。所谓子母字对,从所引的诗例来看,是说当句有二组词成对如同子母,如诗“社日阴多晴较少,春风晓暖雨犹寒”,上句“阴”与“晴”对,“多”又与“少”成对,下句“风”与“雨”对,“暖”与“寒”又成对,而普通的当句对当句只有一对词成对仗。所谓转句自对,是说某句当句自对,但次句不再当句自对,隔一句后到第三句才又一个当句对与之相对,既是当句对,又是隔句对,而普通的当句对并不隔句。比如《诗辙》分析异类对和同类对,指出还有一联中上字同类为正对,下字异类为散对,同类与异类混用的情况,如诗:“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上字“九月”与“十年”同类为正对,下字“木叶”与“辽阳”异类为散对。此外,异类对中还有异类奇对等情况。这些著作所论对属,有些是《文镜秘府论》中所未见的。如《诗辙》卷之五互体对。据《诗辙》分析,所谓互体对,是上句中之词包含下句中词之意,下句中词也包含上句中词之意。如杜甫诗:“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上句风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风。又如杨万里诗:“绿光风动麦,白碎日翻池。”上句风中有日,下句日中有风。《松阴快谈》论及流水对、错综对、同文对。
一些著作在分析对属的复杂情况时,还指出要避免与对属有关的诗病。如《诗辙》在分析正对时指出要避免合掌病。所谓合掌,是说一事两用,两句一意,意别字合掌或字别而意合掌,如杜甫诗“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帽”即“冠”,是为意别字合掌,高启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字虽别而两句一意,是为字别意合掌。又比如分析同类对异对时指出要避免偏枯病。所谓偏枯,从《诗辙》的分析来看,一联中上下句用词类别虽可同可异,却应有思致相通之处,如“山如仁者静,风似圣之清。”前句出《论语》下句出孟子,“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均为俗语,“周颙宅作阿兰若,娄约身归窣堵婆。”均用梵语为对,如果不是这样,上句通而下句不相通,就会象人体半身不遂一样,成为病态。比如,“初看神马藻,未识佛牛花。”上句出典可解,而下句“佛牛花”未知为何种花,仅勉强与上句字面相对,这就是偏枯病。《松阴快谈》也论对有四病,如前有双声,后句直语,或空谈名,曰跛对,前句有形,后句无色,前句物色,后句人名,名曰眇对。换言而意不换,名曰合掌对。花柳相对,龙凤为对,名曰板腐对。
再述《文镜秘府论》所论的对属,当然直接受到《文镜秘府论》的影响。对属论进入日本文化进入日本汉诗学,《文镜秘府论》是一个重要的途径。从日本汉诗学的发展看,后来日本论者在《文镜秘府论》的基础上还加进了新的理解。这新的理解,有些来自宋明以来传入日本的中国诗学著作,有些则可能总结自日本自己的汉诗创作实践。不管通过什么途径,自《文镜秘府论》形成的对汉诗对属特点的认识,是深深的进入到日本汉诗学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