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看王昌龄论“意”。南卷引王昌龄《诗格》论“意”提出很多重要思想。
王昌龄提出意高则格高的问题。王昌龄说:“凡作诗之体,意是格,声是律,意高则格高,声辨则律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调。用意于古人之上,则天地之境,洞焉可观。”中国古代诗论里,格可以指格式,可以指体格风格,也可以指品格,指作品品第高下。王昌龄这里说“意高则格高”,所谓格,显然指品格,指作品艺术美的标准,所以有格高之说。这里所谓格,具有价值论的意义。他说“意格则格高”,也是从作品品格高下的高度,从价值论的高度来看待意。从价值论的高度来看待意,所谓意,就当不是一般地指作品主旨内容,不是一般地指构思之意,而当还包含其他内涵。比如,还指深远丰厚的意蕴,而重要的一点,就当指作品主旨体现出的思想境界。作品主旨思想境界高,则作品格调高,否则则格下。所以他说:“用意于古人之上,则天地之境,洞焉可观。”古人之意已是极高,用意于古人之上,则是更高的思想境界,所以达于天地之境。
正因为意高则格高,是衡量诗歌艺术价值的标准,因此,作诗要注意“意”的提炼,处处把诗歌立意放在第一位。王昌龄说:“凡属文之人,常须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巧运言词,精练意魄,所作词句,莫用古语及今烂字旧意,改他旧语,移头换尾,如此之人,终不长进。为无自性,不能专心苦思,致见不成。”这是说,作文要花很大功夫精炼意魄,而精炼意魄重要的是立意上要创新,要有自性。王昌龄说:“凡作文,必须看古人及当时高手用意处,有新奇调学之。”学习古人,学习时贤,主要学其立意之处,学其新奇之意。他又说:“夫文章兴作,先动气,气生乎心,心发乎言,闻于耳,见于目,录于纸。意须出万人之境,望古人于格下,攒天海于方寸。诗人用心,当于此也。”文章因作家感情气势的发动而作,因情而意兴起,这也是整个文章立意的基础。出万人之境,望古人于格下,是要求立意构思要高,既超越时人,也超越古人。王昌龄又说:“诗有意好言真,光今绝古,即须书之于纸;不论对与不对,但用意方便,言语安稳,即用之。若语势有对,言复安稳,益当为善。”对仗等艺术技巧是需要的,但意好言真是第一位的,艺术技巧要服从诗歌用意方便。
王昌龄提出一句见意。他说:“古文格高,一句见意,则‘股肱良哉’是也。其次两句见意,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也。其次古诗,四句见意,则‘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是也。又刘公幹诗云:‘青青陵上松,飋飋谷中风,风弦一何盛,松枝一何劲。’此诗从首至尾,唯论一事,以此不如古人也。”又说:“高手作势,一句更别起意;其次两句起意。”又说:“夫诗,一句即须见其地居处,如:‘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一句见意,当然是一种形象的说法,王昌龄的意思是用简洁明快的文字恰当地切中诗意,表现诗意。一句见意的进一步,就是言简意丰,语言凝练而诗歌意蕴深厚丰富。
王昌龄提出作诗要自始至终团却诗意,要意尽肚宽,意阔心远,任意纵横。他说:“诗头皆须造意,意须紧;然后纵横变转。如‘相逢楚水寒’,送人必言其所矣。”所谓“造意”,就是创造新意,是精练意魄,是意出万人之境。从诗头就要提炼意。“意须紧”,是下面要说的物色与意相紧,也是与主题之旨相紧。“然后纵横变转”,意纵横,就是从不同的侧面,反复抒写这一题意,反复渲染这种抒情氛围,意又可以扩展到语言之外。如王昌龄《岳阳别李十七越宾》:“相逢楚水寒,舟在洞庭驿。具陈江波事,不异沦弃迹。杉上秋雨声,悲切蒹葭夕。弹琴收余响,来送千里客。平明孤帆心,岁晚济代策。时在身未充,潇湘不盈画。湖小洲诸联,澹淡烟景碧。鱼鳖自有性,龟龙无能易。谴黜同所安,风土任所适。闭门观元化,携手遗损益。”诗头就说:“相逢楚水寒。”“楚水”是送人之所,也是物色环境氛围。诗一开始由相逢而暗含送别之意,烘托出清寒凄切的抒情气氛。接下或直接抒情,倾诉心曲,或议论言志,互相抚慰,或点染物色,烘托诗意,总之是意思纵横,紧扣诗意又充分展开。他又说:“诗有意阔心远,以小纳大之体。如‘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意阔心远,就是意境开阔,意蕴深远,以小纳大,就是尺幅之中见万里之势。振衣、濯足本一微小之事,而以千仞冈、万里流相映带,则觉意境深远阔大。
他又说:“夫诗,入头即论其意,意尽则肚宽,肚宽则诗得,容预物色乱下,至尾则却收前意,节节仍须有分付。”作诗不但从开始就不要游离诗意,而且要意尽。所谓意尽,就是诗的主旨意蕴要得到充分表现。意尽则肚宽,所谓肚宽,就是思路开阔,意蕴丰富无限,可以纵横变转。肚宽则诗得,容预物色乱下,容预是从容闲舒,又是放纵放任。乱下是纷纷而下。深入诗意,意蕴充分表现,因此诗思开阔从容,物色丰富多彩,纷至沓来。至尾则却收前意,节节仍须有分付,是说文章自头至尾的每一部分,都要有交代安排,要有前后的关联照应。有交代安排,关联照应,全诗之意就融为一体,形成统一的意蕴氛围。他又说:“凡诗,两句即须团却意,句句必须有底盖相承,翻覆而用。四句之中,皆须团意上道,必须断其小大,使人事不错。”所谓团却,是聚集,归纳,两句即须意有归纳。诗篇须前后意脉相承,小大相因,须妥帖而易施,不可鉏鋙而不安。所谓“句句必须有底盖相承”,就是前文所说的“节节须有分付”。前后要有关联照应,全诗之意浑融一体。
他又说:“诗有饱肚狭腹,语急言生,至极言终始,未一向耳。若谢康乐语,饱肚意多,皆得停泊,任意纵横。鲍照言语逼迫,无有纵逸,故名狭腹之语。以此言之,则鲍公不如谢也。”鲍照诗为什么不如谢灵运?是因为一饱肚意多,而另一则语迫狭腹。钟嵘《诗品》上品评谢灵运:“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过之。颇以繁芜为累。嵘谓:若人学多才博,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又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论谢灵运诗风:“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阐缓,膏肓之疾,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据此,谢灵运所谓“饱肚”,是指谢诗闲雅华旷,逸**迂回,而又学多才博。但和前面所谓“肚宽”联系起来看,可能还指其诗意蕴的丰厚深远,而这也就是所谓的“意多”。又因意多,因而可以任意纵横。钟嵘《诗品》中品评鲍照:“然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论鲍照诗风:“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据此,鲍照所谓狭腹,当指他不避危仄,操调险急。还可能因为鲍照才学气量褊狭。褊狭往往指才学。《文心雕龙·事类》就说:“才学褊狭,虽美少功。”和狭腹相反的是肚宽饱肚,和肚宽饱肚联系起来看,鲍照所谓狭腹,又可能因为其意无有纵逸,意境不开阔,意蕴不深远,不能很好的舒展到语言之外。
王昌龄提出要物色和意相兼。他说:“凡诗,物色兼意下为好,若有物色,无意兴,虽巧亦无处用之。如‘竹声先知秋’,此名兼也。”所谓物色,就是客观物态,主要是自然景物。物色兼意,就是我们常说的情景交融,景中寓情,但不是一般的含情,而是含深远的意蕴。比如举例的“竹声先知秋”,竹声是自然之物色,而竹声引发清秋来临之思,寓含岁华流逝之感,有着言外深层的意蕴。他又说:“若空言物色,则虽好而无味,必须安立其身。”所谓安立其身,就是寓含主观情思,所谓身,就是诗人之身意。他又说:“诗贵销题目中意尽,然看当所见景物与意惬者相兼道。若一向言意,诗中不妙及无味;景语若多,与意相兼不紧,虽理通亦无味。昏旦景色,四时气象,皆以意排之,令有次序,令兼意说之为妙。”物色须与意相兼,须含主观情意,而主观情意也须寓于物色之中。既不可只言物色,也不可一向言意。诗贵销题目中意尽,是说诗中之意要得到充分抒写,所谓充分抒写,就是充分表现无尽的意蕴。而要充分抒写,就要景物与意相兼。诗应该有很清楚的情意的发展脉络,景物的描写,应该是服从这个脉络,应该是意驾驭景,这就是以意排之,这就是诗的次序。之所以要物色与意相兼,是要让诗妙而有味。所谓妙,是精微而变化无穷,所谓味,是诗歌韵味,就是钟嵘所说的“使味之者无极”的味。之所以提出物色与意相兼,就是要追求韵味无穷的诗歌艺术美的境界。
因此,王昌龄既反对只言物色,也反对单写意兴。王昌龄举例说,比如,诗有“明月下山头,天河横戍楼。白云千万里,沧江朝夕流。浦沙望如雪,松风听似秋。不觉烟霞曙,花鸟乱芳洲”,全诗只写景物,却不知景物寓含何意,不知诗人此时抒写何种情怀,因此王昌龄批评说:“并是物色,无安身处,不知何事如此也。”而另一例:“愿子励风规,归来振羽仪。嗟余今老病,此别恐长辞。”这一例则和上例相反,只叙情志,没有和景物相兼,王昌龄因此批评说:“盖无比兴,一时之能也。”
王昌龄举物色与意相兼的例子。比如“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是曹植《杂诗》的首二句,这二句诗写物色而兴起全诗之情,因此他说这是“曹子建之兴也”。魏阮籍有《咏怀诗》:“中夜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王昌龄一一注出诗中描写物色所寓含之意,说,“中夜不能寐”句是“谓时暗也”,“起坐弹鸣琴”句是“忧来弹琴以自娱也”,“薄帷鉴明月”句是“言小人在位,君子在野,蔽君犹如薄帷中映明月之光”,“清风吹我襟”是“独有其日月以清怀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二句则是“近小人也”。
王昌龄又提出言物色及意不相倚傍。他说:“凡高手,言物及意,皆不相倚傍。”又说:“诗有天然物色,以五彩比之而不及。由是言之,假物不如真象,假色不如天然。如此之例,皆为高手。中手倚傍者,如‘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此皆假物色比象,力弱不堪也。”从后一段话看,所谓“倚傍”,就是假物色比象,就是雕琢词采。而不相倚傍,就是用白描手法,表现事物的天然之美。比如“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把“余霞”比作“绮”,把“澄江”比作“练”,借助精巧的比喻来表现对象,这就是倚傍。比喻虽然精巧,但诗的天然之美却因此失去了。他举不相倚傍的例子,如“方塘涵清源,细柳夹道生”,如“方塘涵白水,中有凫与雁”,如“绿水溢金塘”,“马毛缩如猬”,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如“青青河畔草”,“郁郁涧底松”,除“马毛缩如猬”一例之外,都是纯然白描,没有借助比喻之类精巧的艺术手法。即如“马毛缩如猬”一句,虽用了比喻,但也并无雕琢词采之感。王昌龄说倚傍物色比象就“力弱不堪”。之所以力弱不堪,可能因为着力雕饰词采,则诗意的表现就不能纵横变转,就得不到充分有力的表现,诗就易失去笼罩全诗的意蕴氛围和贯注首尾的感情气势。
王昌龄所论之“意”,有着丰富的内涵,提出的这些问题,在创作论上有着重要意义。
王昌龄所说之意,主要的当然是指诗中表现的思想内容,题中主旨。但常常还指作品主旨体现出的思想境界。所谓“意高则格高”,所谓“天地之境,洞焉可观”,指的当是以题中主旨为基础的思想之境界。王昌龄提出的可能是如何提高诗歌思想境界的问题。
王昌龄所说之“意”,可能还指构思之意。所谓“意须出万人之境,望古人于格下,攒天海于方寸”,所谓“古人及当时高手用意处”,所谓“凡属文之人,常须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都当指构思之意。
王昌龄所说之意,可能还有感兴之意这一层意思。后面我们将要论述他关于睡以养神有一段话,说“若睡来任睡,睡觉即起,兴发意生,精神清爽。”这里所谓“兴发意生”,就是指感兴之意,诗思被触发的那一刹那,天机骏利,思风清爽,这种状态,就是兴发意生的状态。他又说:“诗有无头尾之体。凡诗头,或以物色为头,或以身为头,或以身意为头,百般无定,任意以兴来安稳,即任为诗头也。”所谓以物色为头,是入头便描写物色。所谓以身为头,是可能是首先直接表现诗人自身诗人自我。所谓以身意为头,当是首先抒写思想感情。而“任意以兴来安稳”,则认为以何种为头,没有固定模式,完全看诗思感发的状态。
王昌龄所谓“意”,可能还指诗歌创造的丰厚的内在的意蕴,指诗歌意蕴构成的艺术氛围。他说:“夫作文章,但多立意。”文章意旨只能有一个,为什么要求“多立意”?可信的理解,就是他这里所谓“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题旨内容,而是在诗歌题旨基础上表现出来的丰富的意蕴。所谓“多立意”,就是让意蕴尽可能的多,内涵尽可能的丰富。他说:“意如涌烟,从地升天,向后渐高渐高,不可阶上也。”这是什么意思?可能是说,诗应该创造一种意蕴氛围,所以用“涌烟”来作比喻。这种意蕴氛围应该越往后越显得高远莫测,因此说:“从地升天,向后渐高渐高,不可阶上也。”《论语·子张》说:“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诗之意蕴也应该让人感到高深远不可企及。王昌龄又说:“下手下句弱于上句,不看向背,不立意宗,皆不堪也。”意蕴氛围越来越强,所以前面说“渐高渐高”。意蕴氛围越来越弱,渐低渐低,所以是“下手下句弱于上句”,所谓“向”,是与诗的统一氛围意蕴相向;所谓“背”,就是游离诗旨,与诗的总体意蕴氛围相背。所谓“不立意宗”,就是不确立一首诗的总体意蕴艺术氛围。前面引王昌龄的论述谈到“一句见意”,又谈到“高手作势”,可能主张诗要写得简易,能用一个句子写清楚的不敷衍成二句乃至四句。但这里所谓“意”,也可能指以诗旨为基础的意蕴。“一句见意”,就是说,一句就要写出诗歌意蕴,每一句都要有丰厚的意蕴。每一句都是对意蕴氛围的强化,因此最好“一句更别起意”,每一句都有其意蕴。这也就是“高手作势”。这里所谓“作势”,也就是通过每一诗句表现的意蕴,营造一种无形的艺术氛围。因为是无形的氛围,所以他说“意如涌烟”,这种意蕴氛围也是一种无形无限的力的场,所以又称“作势”。王昌龄认为,只有高手才能作势。王昌龄提出的实际是怎样创造更为丰厚的诗歌意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