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文笔式》创作论(1 / 1)

《文镜秘府论》南卷的《论体》《定位》,当属《文笔式》。这二篇涉及创作论的一些问题。

一、《论体》风格体貌论研究

《论体》是论文章风格体貌。其大旨是提出博雅、清典等六种体貌风格,以及颂、论等十二种文体不同的风格要求,以及在写作时可能出现的相应的六种偏失。论文章风格体貌,前人早有之。曹丕《典论·论文》和陆机《文赋》早有涉及,刘勰《文心雕龙》的《体性》篇和《定势》篇更是这方面的专论。体貌分类,风格与文体的关系,《文笔式》的《论体》基本上是顺着这个思路来的。

但是它也有不同。

风格分类和解释不同。《文心雕龙·体性》论及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八种风格。而这里则论及博雅、清典、绮艳、宏壮、要约、切至六种风格。要约和精约,切至和显附,宏壮和壮丽有相似之处,而解释不同。《论体》的博雅和清典与《文心雕龙》的典雅名称相近,实际内容有异。《文心雕龙》的典雅只说“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而《论体》的博雅则说还说“褒述功业,渊乎不测,洋哉有闲”,清典则说“敷演情志,宣照德音,植义必明,结言唯正”。《论体》的博雅也和《文心雕龙》“馥采典文,经理玄宗”的远奥有别。《论体》的绮艳是“体其淑姿,因其壮观,文章交映,光彩傍发”,和《文心雕龙》轻靡的“浮文弱植,缥缈附俗”也并不相同。

各种文体的风格要求也不一样。《论体》以“颂”、“论”为博雅,而《文心雕龙·定势》以“颂”为清丽,“论”为覈要,陆机《文赋》以“颂”为“优游以彬蔚”,“论”为“精微而朗畅”。《论体》以“铭”为清典,而《文心雕龙·定势》以“铭”为宏深;《文赋》以“铭”为“博约而温润”。《论体》以“檄”为宏壮,《文心雕龙·定势》以“檄”为明断。《论体》以“表”为要约,《文心雕龙·定势》以“表”为典雅。《论体》以“箴”为切至,而《文心雕龙·定势》以“箴”为宏深,《文赋》以“箴”为“顿挫而清壮”,等等。

但是更主要,是《论体》在提出六种风格及和各种文体的关系的基础上,又提出了所谓“六失”。也就是“博雅之失也缓,清典之失也轻,绮艳之失也**,宏壮之失也诞,要约之失也阑,切至之失也直”。《论体》对这“六失”都有具体的解释。“六失”和对它的解释,《文心雕龙》也好,陆机《文赋》也好,都是没有过的。

这说明,《论体》并非只有因袭,在一些问题上,《论体》作者有它自己的考虑。它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风格归类和解释,提出各种文体不同的风格要求。

有的可能是各自的侧重点有所不同。比如,“颂”,《文心雕龙》和《文赋》均侧重艺术表现,因此一以清丽为羽仪,一求其优游以彬蔚,而《论体》可能强调其名功业的内容,因此侧重其体制的弘大博雅。比如“檄”,《文心雕龙》可能侧重其所论,因此强调楷式乎明断,而《论体》则侧重其震慑敌方的气势,因此强调其宏壮,以为壮则可以威物。

有些可能《论体》所述更符合文体要求。比如“诔”。《文心雕龙》对“诔”的要求和箴、铭、碑一样,都是“体制于宏深”。“诔”这种文体而求之于“宏深”,其实有点不可解。相比而言,《典论·论文》说“铭诔尚实”,侧重内容事实的真实,倒比较恰当。而《文赋》说“诔缠绵而凄怆”,《论体》也说:“箴陈戒约,诔述哀情,故义资感动,言重切至也。”可能更符合这种文体的风格要求。

《论体》对一些风格的具体解释,可能时或也体现着一种时代精神。《文心雕龙》论典雅,只说“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而《论体》论博雅则还说“褒述功业”,论清典,则还说“宣照德音”。《文心雕龙》和《文赋》论诗赋,只说“羽仪乎清丽”,只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论体》说“陈绮艳,则诗、赋表其华”,而“绮艳”的解释,也有“因其壮观”。《文心雕龙》论壮丽,只说“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论体》论宏壮,则还说“纵气凌人,扬声骇物”。讲功业,德音,强调壮观,纵气凌人,这是以前风格论中没有的。这当中似乎暗含着一种时代的信息。我比较相信《文笔式》作于初唐。这时虽然还不及盛唐之盛,但也贞观之世已足于显示前所未有国力功业之盛。士风虽然还没有盛唐种高扬明朗,但也有了陈子昂那样高倡汉魏风骨的慷慨之声。在这种时代背景之下,强调功业德音,强调壮观纵气,不是很自然的吗?

《论体》有的地方还带有一点艺术辩证法的思想。它提出“六宜”,又提出“六失”,说:“博雅之失也缓,清典之失也轻,绮艳之失也**,宏壮之失也诞,要约之失也阑,切至之失也直。”就是说,每一种风格都有一个度,合于这个度,就是宜,超过这个度,就是失。既要博雅又不要失之缓,既要清典,又不要失之轻,既要绮艳,又不要失之**,等等。这就包含一种艺术辩证法的思想。

但是更值得注意的,我以为还在另外一点。它不像《文心雕龙》那样更多地带有理论探讨的性质。侧重在理论探讨,因此讨论体和性的关系,讨论才气学习和文章风格的关系,说明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讨论因情立体,即体成势,说明循体成势,随变立功。《论体》更多地带有创作指导性质,带有文术的性质,因此更多地考虑创作的问题,考虑文章本身的作法问题,考虑怎么在文章中把这种风格表现出来。因此它对每一种文体及其风格本身的特点和写法说得比较多。它说博雅,是“颂、论为其标”,是“颂明功业,论陈名理,体贵于弘,故事宜博,理归于正,故言必雅”,是从文体特点来说明为什么要体现博雅的风格。它说清典,是“铭、赞居其极”,是“铭题器物,赞述功德,皆限以四言,分有定准,言不沈逭,故声必清;体不诡杂,故辞必典”,说宏壮,是“诏、檄振其响”,是“诏陈王命,檄叙军容,宏则可以及远,壮则可以威物”,等等,都说得很具体,都具体地从文体特点来说明为什么要体现这种风格。因此它提出“六失”。“六宜”“六失”包含艺术辩证法思想,但它只是用这种思想来分析指导创作,说明创作中应该注意哪些问题。它的落足点不是理论的抽象,而在实际的创作,在创作中具体把握一个度,把文章写好。所以它的解释特别具体。比如它说博雅之失也缓,什么是缓?它解释说:“体大义疏,辞引声滞,缓之致焉。”什么是疏,什么是滞?它又注解说:“文体既大而义不周密,故云疏;辞虽引长,而声不通利,故云滞也。”比如它说清典之失也轻,什么是轻?它解释说:“理入于浮,言失于浅,轻之起焉。”而什么是浮,什么是浅呢?它又进一步注解说:“叙事为文,须得其理,理不甚会,则觉其浮;言须典正,涉于流俗,则觉其浅。”这种解释,其实是要人们要具体创作中注意哪些问题。比如它说宏壮之失也诞,就说:“制伤迂阔,辞多诡异,诞则成焉。”说:“宏壮者,亦须准量事类,可得施言,不可漫为迂阔,虚陈诡异也。”就是说,既要写得宏壮,又不要伤于迂阔和诡异。比如它说要约之失也阑,便说:“情不申明,事有遗漏,阑因见焉。”说:“谓论心意不能尽申,叙事理又有所阙焉也。”就是说,既要写得要约,又要使心意尽申,事理无阙。比如它说切至之失也直,便说:“体尚专直,文好指斥,直乃行焉。”又说:“谓文体不经营,专为直置;言无比附,好相指斥也。”就是说,既要写得切至,又要经营文体,言有比附。这都是具体说明创作中要注意什么什么,着眼的是每一种风格的具体写法,而不是一般性的理论问题。与其说它讲的是风格,不如说它讲的是创作,风格论转为创作论,理论问题转为实际创作问题。

这或者就反映了诗论发展的一种趋势,一种由理论向实用转化的趋势。不是侧重于一般性的理论探讨,而是着眼于具体创作问题,把一般性的理论实用化,具体化为文章作法,以更便于操作写作。这或者就是当时诗论的一个趋势。当时上官仪的《笔札华梁》、崔融的《唐朝新定诗格》、元兢的《诗髓脑》、王昌龄的《诗格》、皎然的《诗议》就是这样,从《文心雕龙》到唐代诗论,这是一种趋势,《文笔式》的《论体》也处在这种趋势之中。

二、“定位”论研究

南卷所引,从“凡作文之道,构思为先”到“其在用至少,不复委载也”,为《定位》。标题“定位”虽然置于中间,但前后内容当属一个整体,都是论“定位”问题。

“定位”的所谓“位”,是指构成文章的各种因素。所谓“定位”,就是指确定各种因素在文章中的位置,既指情思、事理等内容因素的安排布置,而特别是指篇、章、句等的构成安排。“定位”讨论的是文章构成、谋篇布局。

这一问题,刘勰《文心雕龙》,它的《熔裁》《章句》《附会》等篇,还有《文赋》早就讨论过。《定位》的很多具体论述,前人也都有了。比如《定位》说:“建其首,则思下辞而可承;陈其末,则寻上义不相犯;举其中,则先后须相附依。”这大体就是《文心雕龙·章句》所说的“原始要终,体必麟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的意思。《定位》说:“心或蔽通,思时钝利,来不可遏,去不可留。”这是陆机《文赋》“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的意思。《定位》说,如果情性烦劳之时,则不若韬翰屏笔,待心虑更澄,方事连缉,这不仅是“作文之至术”,也是“养生之大方”,这是《文心雕龙》《养气》篇“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和《神思》篇“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的意思。《定位》说“叙事以次”,说“叙事理须依次第,不得应在前而入后,应入后而出前,及以理不相干,而言有杂乱者”,这也就是《文心雕龙·章句》所说的“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的意思。《定位》说的“义须相接”,也就是《文心雕龙·章句》所说的“外文绮交,内义脉注”的意思。《定位》说“善申者,虽繁不得而减;善合者,虽约不可而增”,这也就是《文心雕龙·熔裁》说的“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意显”的意思。《定位》说“篇既连位而合,位亦累句而成”,也就是《文心雕龙·章句》所说的“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的意思。

但是,就具体内容来说,《定位》也有它自己值得注意的地方。

《定位》谈到定制的问题。文章体制大小问题,《文心雕龙》也注意到了,但并没有说到怎样确定文章体制的大小。其《神思》篇只说:“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章句》篇也只说:“夫裁文匠笔,篇有大小。……随变适会,莫见定准。”《附会》篇说“宜正体制”,说的只是“必以情志为神明”等等,并不是确定体制大小。《定位》则谈到了这一问题。它说:“先看将作之文,体有大小。”它谈到二点,一是,“若作碑、志、颂、论、赋、檄等,体法大;启、表、铭、赞等,体法小也。”二是,“又看所为之事,理或多少。体大而理多者,定制宜弘,体小而理少者,置辞必局。”它说:“须以此义,用意准之,随所作文,量为定限。”这就明确提出标准,一看文体,二看事理,由此来确定文章体制。

《定位》还详细谈到句式长短与声之缓促的关系,以及句式长短的不同之用的问题。这一问题,《文心雕龙·章句》篇有所涉及,但比较简单。关于句式缓促,只说:“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关于句式变化,只说:“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后来说到“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以至五言六言云云,但只是客观地说明句式随时代而变,并没有涉及具体写作时不同句式如何变化运用的问题。这方面问题,《定位》则谈得非常细致。它注意到文章中句式长的有的超过十字,短的有的只有二个字。它说:“句既有异,声亦互舛,句长声弥缓,句短声弥促。”具体来说,“七言已去,伤于大缓,三言已还,失于至促;准可以间其文势,时时有之。至于四言,最为平正,词章之内,在用宜多,凡所结言,必据之为述。至若随之于文,合带而以相参,则五言、六言,又其次也。”从三言、四言,到五言、六言、七言,这些基本句式的声调缓促情况说得一清二楚。它又说,长短不同,声调缓促不同的句式,“施于文笔,须参用焉”,说:“至如欲其安稳,须凭讽读,事归临断,难用辞穷。言欲安施句字,须读而验之,在临时断定,不可预言者也。”要参而用之,要凭讽读来断定,这是一个原则。再一个原则,是要有所变化。它说:“然大略而论,忌在于频繁,务遵于变化。若置四言、五言、六言等体,不得频繁,须变化相参用也。”具体来说,“假令一对之语,四句而成,便用四言,以居其半,其余二句,杂用五言、六言等。”还有,“或经一对、两对已后,乃须全用四言,既用四言,又更施其杂体。”这是四言、五言、六言。还有,“其七言、三言等,须看体之将变,势之相宜,随而安之,令其抑扬得所。”要有变化,令其抑扬得所,这是一个原则。句式长短还要考虑文体。“然施诸文体,互有不同:文之大者,得容于句长;文之小者,宁取于句促。”具体来说,“若碑、志、论、檄、赋、诔等,文体大者,得容六言已上者多”,“若表、启等,文体法小,宁使四言已上者多也”。这可以说又是一个原则。这又与文章表现的对象和内容有关。它说:“细而推之,开发端绪,写送文势,则六言、七言之功也;泛叙事由,平调声律,四言、五言之能也;体物写状,抑扬情理,三言之要也。”这可以说是又一个原则。它说:“虽文或变通,不可专据,叙其大抵,实在于兹。”要之,句式长短与声调缓促有密切关系,长短不同的句式要参而用之,要根据不同文体,不同表现对象和内容有所变化,每一种文体和表现内容都有适合的句式。可以说,在文学批评史上,关于句式长短在文章中的运用,没有比这论述得更为详细的了。

《定位》处处把谋篇布局和声调声韵结合起来考虑。章句安排和声韵的关系,《文心雕龙·章句》篇也涉及到了,说:“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这是说,诗中转韵,和情调一致,所以调节辞气。而《定位》谈得更为细致,具体。《定位》说:“若文系于韵者,则量其韵之少多。”这是说,韵有宽窄,作文要考虑这一点,如果文章体制宏大,又要押韵,就要选择较宽的韵。如果若韵窄而文长,又须一韵到底,显然就不行。前面说的句式长短和声之缓促的关系,就是从声韵角度来考虑。它说:“至如欲其安稳,须凭讽读,事归临断,难用辞穷。”这是说,文章到底用什么句式,有时不能完全说清,需要讽读来断定。它说,作文要四言和五言等“循环反覆,务归通利”,这里的“通利”就是声韵的通利。它说,有的时候,讽读下来,觉得不便,就需要回避修改(“然之、于、而、以,间句常频,对有之,读则非便,能相回避,则文势调矣”)。它说,不同句式,要“随而安之,令其抑扬得所”。这里说的,主要就是声调的抑扬得所。

与此相联系,《定位》还把章句安排和“势”结合起来考虑。它处处谈到“势”。它说的“势”,主要是声调节奏的律动趋势,是一种声势。它论定位“四术”,其中之一是“势必相依”,也就是“上科末与下科末,句字多少及声势高下,读之使快”,是声势高下相依的问题。它说句式长短声调缓促,要参而用之,比如七言过缓,三言至促,“准可以间其文势,时时有之”。它又说,文章四言为主,上下对内,四言与五言等可以参用,这样循环反覆,务归通利,而之、于、而、以等,不可频繁使用,“读则非便,能相回避,则文势调矣”。这二处的“文势”,都主要指文章声调的节奏态势。它又说:“其七言、三言等,须看体之将变,势之相宜,随而安之,令其抑扬得所。”这也是把声调抑扬得所的态势。它又说,“附体立辞,势宜然也”,这说的是文之大者,得容于句长,文之小者,宁取于句促,这里说的“势”,是指句式长短而来的声调节奏态势,因附体立辞因这种声调节奏的态势而使之然。《定位》说的“势”,有时也泛指整个文章的态势。它说:“开发端绪,写送文势,则六言、七言之功也。”整个文章的态势,在一开始就形成。文章用六言、七言平缓地开头,把这种文势平稳地写送下去。这可以是声调节奏的态势,也泛指整个文章的态势。

这些具体问题,反映了一定的创作经验,这种创作经验,有的带有一定的规律性。如何确定文章体制的问题是这样,句式长短与声之缓促的关系,以及句式长短不同之用的问题更是这样。句式长短和声调节奏的缓与促确实有密切关系,有些文章确实需要讽读才能知道其语气是否通利,声韵是否安稳。

有的即使从文学批评史的发展来看,也有不可忽视的意义。比如关于“势”的问题。文学上“势”的问题的最早提出,并始于《文笔式》。我们知道,《文心雕龙》有专门的《定势》篇,对“势”问题有细致论述。《文笔式·定位》的“势”,和《文心雕龙》有联系,但又有不同。《文心雕龙》所谓“势”,是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是与体相应的内在的流贯的情感、义脉的力的流动,是指这种力的流动的统一的归趋态势。相比较而言,《文心雕龙》的“定势”提出更概括一些,更侧重于整体的美的构成过程中内在的力的流动的问题。而《文笔式·定位》论“势”,提出更为具体一些。它主要指文章的声韵气势,语气节奏态势,是文气声调形成的节奏律动。《文心雕龙》论“势”自有其理论意义,但同时后代又确实有很多论文者注重文章的语气声势,声韵气势。这当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桐城派刘大櫆关于文章神、气、音节关系的论述。刘大櫆是重神气的,但又认为,文章要根据作者感情的抑扬顿挫、激昂或舒缓,在语言音节上有强烈的节奏感,这就是“音节”。神气要通过文章的音节体现出来,作者感情的抑扬顿挫、激昂或舒缓,要表现为语气音节上强烈的节奏感。他说:“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文章最要节奏。”重音节,因此重诵读,认为只有在诵读过程中才能深深地体会神气的特点。他讲文章,注重文气的贯通,讲声势,所谓“论气不论势,文法总不备”(《论文偶记》)。姚鼐概括散文的艺术要素,为“神、理、气、味、格、律、声、色”,也注重行文的气势和声韵节奏的抑扬顿挫。桐城派重语气声势,从思想源流来看,与其说来自《文心雕龙》,不如说更接近于《文笔式·定位》的声韵气势之说。

就具体内容而言,《定位》有值得注意之处,就整体思路来说也是如此。

《文心雕龙》的基本思路,是理论总结,以创立体大思清的理论体系。《定位》的思路显然不在这里。它的思路在实用,在能更方便地指导实际创作。旨在建立理论体系,因此《文心雕龙》要把这些问题分章别述,《熔裁》一章,《章句》一章,《附会》一章。它是按照问题的逻辑归类来分别论述。《定位》则不一样,它是按照创作过程的先后顺序,按照创作思维的顺序来阐述。构思—定制—分位—连位—累句。构思为先,众理须会,建其首如何,陈其末如何,举其中如何。具体制文,先布其位,定其制。次乃分位,义别为科,而其为用有四术。科位虽分,文体终合。这时文大者应该怎样,文小者应该怎样,善申者应该怎样,善合者应该怎样。篇既连位而合,接着是累句而成。于是有句式的各种变化和关系,四言如何,五言、六言如何,等等。这个思路的一个很大特点,是便于实际操作,便于在实际写作中具体运作。

《文心雕龙》的宗旨在理论体系的建立,它谈的也是文术,也有具体作法之类,但更主要是原则性的阐述。《定位》的思路在实用,因此谈作文之法非常具体。它说作文体有大小,是具体到哪几种文体体法大,哪几种文体体法小都说到了。它说布位之用,是一二三四,具体分为四术,又是分理务周,又是叙事以次,又是义须相接,又是势必相依。而每一项,都有具体解释。分理务周是“谓分配其理,科别须相准望,皆使周足得所,不得令或有偏多偏少者也”,叙事以次是“谓叙事理须依次第,不得应在前而入后,应入后而出前,及以理不相干,而言有杂乱者”,等等。这简直就是对学生在做作文指导。它论句式长短与声之缓促的关系,更是从三言四言,到五言六言七言,一一都谈到。它谈文章句式的变化,是说:“假令一对之语,四句而成,便用四言,以居其半,其余二句,杂用五言、六言等。”这已经够详细了,还要解释,说:“谓一对语内,二句用四言,余二句或用五言、六言、七言是也。”后面还谈到其他情况,说:“或经一对、两对已后,乃须全用四言。既用四言,又更施其杂体。”而且又有解释。简直有点不厌其烦。在这些地方,都不是原则性的分析,而是把创作中可能遇到的情况都一一估计到,并且说清楚。它是生怕人们不懂。这完全为了直接指导创作,让作文者一看就懂,一看就会。就像在办一个作文辅导班。论述同样的问题,但其宗旨和《文心雕龙》是大不一样的。

这就和前一节《论体》一样,反映了一种趋势,诗歌思想由理论向实用转化的趋势。为便于指导实际创作,因此把抽象的理论实用化,具体化,《论体》是这样,《定位》也是这样。

注释

[1]主要有罗根泽《文笔式甄微》、小西甚一《文镜秘府论考》,中泽希男《文镜秘府论札记续记》,王晋江《文镜秘府论探源》。此外,其他一些论著也有考辨意见,下面将要涉及。

[2]此一意见最早由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34年)提出,而罗根泽《文 笔式甄微》作了详细考辨。

[3]小西甚一《研究篇》(下)最早提出这一意见。王晋江《文镜秘府论探源》也说:“罗根泽所谓十病,本是刘氏引沈约说并加上自己的意见。”王利器《文镜秘府论校注》、兴膳宏《文镜秘府论译注》表示了类似的意见。

[4]“惆怅崔亭伯”出张正见《白头吟》:“惆怅崔亭伯,幽忧冯敬通。”(《乐府诗集》第41卷)“闻君好我甘”出《古诗》:“闻君好我甘,窃独自雕饰。”(《太平御览》第973卷)都是第一句。

[5]见王梦鸥《初唐诗学著述考》考析《六志》以为:“《秘府论》所载‘释曰’以下文字,似为空海释语。”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注《八阶》未录“释曰”以下文字,以为“释曰”以下文字“当出于空海之笔”。

[6]如“第八双声对”之“又曰:洲渚递萦映,树石相因依”;“第九叠韵对”之“又曰:徘徊夜月满,肃穆晓风清;此时一樽酒,无君徒自盈。又曰:鬱律构丹巘,稜层起青嶂。鬱律稜层是”。

[7]参《汇考》第1678页注1“盛江按”。

[8]兴膳宏《文镜秘府论译注》已指出:“(《论对属》)可能和《文笔式》《笔札华梁》一样同是初唐时的理论。”但未说明更多理由。参《汇考》第1678页注1。

[9]《考文篇》:“有人认为可能是王昌龄《诗格》。”盛江按:北卷《论对属》实应该在王昌龄《诗格》之前。

[10]王梦鸥《初唐诗学著述考》以为《论对属》均出《笔札华梁》。小西甚一以为出《笔札华梁》或《文笔式》(见其著《文镜秘府论考》之《考文篇》和《研究篇》。二家之说均参《汇考》第1678页注(1)但小西甚一未说明更多理由。

[11]如:“持艳偶鲜,用光匹采,疏桐密柳之相酬:故受的名。”如果前面的分析可信,这一例当出《笔札华梁》,而这里的艳和鲜,光和采,疏桐和密柳,除“疏”“密”义相反之外,其余概念,其义并不相对,均属同类对。

[12]如说“天、地,日、月,好、恶,去、来,轻、重,浮、沉,长、短,进、退,方、圆,大、小,明、暗,老、少,凶、儜,俯、仰,壮、弱,往、还,清、浊,南、北,东、西。如此之类,名正名对。”又如:“又曰:‘送酒东南去,迎琴西北来。’释曰:迎送词翻,去来义背,下言西北,上说东南:故曰正名也。”这些都出《笔札华梁》,这当中相对的语词概念,多属于“反对”。

[13]东卷“第一的名对”:“的名对者,正也。凡作文章,正正相对。上句安天,下句安地;上句安山,下句安谷;上句安东,下句安西;上句安南,下句安北;上句安正,下句安斜;上句安远;下句安近;上句安倾,下句安正:如此之类,名为的名对。”又以:“诗曰:‘东圃青梅发,西园绿草开;砌下花徐去,阶前絮缓来。’释曰:上二句中:东西是其对,园圃是其对,青绿是其对,梅草是其对,开发是其对。下二句中,阶砌是其对,前下是其对,花絮是其对,徐缓是其对,来去是其对。如此之类,名为的名对。”这二段论述都当出《文笔式》。若然,则前段中的山谷,后段中的园圃、青绿、梅草、开发、阶砌、花絮、徐缓相当于《笔札华梁》的“的名对”,前段中的正斜,远近,倾正,后段中的来去,相当于《笔札华梁》的“正名对”即“反对”,而《文笔式》统称之为“的名对”。

[14]东卷“正名对”,宫内厅本、高山寺甲本、乙本、醍醐寺甲本、仁和寺本、宝龟院本、松本文库本等作“正对”。参《汇考》第689页[四]。

[15]“十病”指水浑、火灭、金缺、木枯、土崩、阙偶、繁说、触绝、伤音、爽切各病。

[16]据三宝院本注,《诗式》六犯为一犯支离,二犯缺偶,三犯相滥,四犯落节,五犯杂乱,六犯文赘。

[17]八病首段如“第一平头”:“上句第一、二两字是平声,则下句第六、七两字不得复用平声。”如“第二上尾”:“上句第五字是平声,则下句第十字不得复用平声。”“第四鹤膝”:“若上句第五‘渚’字是上声,则第三句末“影”字不得复用上声。”再看前引东卷《二十九种对》“第一的名对”引《文笔式》:“上句安天,下句安地;上句安山,下句安谷……”“上二句中:东西是其对……下二句中,阶砌是其对……”“上有手披,下有目送……”云云。

[18]小西甚一《考文篇》和《研究篇》认为八病首段典出《笔札华梁》,可能不太确切。

[19]参曹旭《诗品集注》中“宋参军鲍照”校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20]罗根泽《文笔式甄微》最早提出此说并作了详细考证。王利器《文镜秘府论校注》也持此说。但笔者以为只是《文笔十病得失》作于隋代,并不认为整个《文笔式》作于隋代,关于这一点,下面将要详述。

[21]小西甚一《文镜秘府论考》,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等也认为《文笔式》作于初唐,但提出的证据并不有力。《日本国见在书目》中,《文笔式》固然在杜正伦《文笔要决》之下,但只要稍查一下便不难发现,《日本国见在书目》的排列顺序没有什么规律,它许多地方并没有按作者先后排列。

[22]小西甚一《文镜秘府论考·研究篇》(下)、王利器《文镜秘府论校注》、兴膳宏《文镜秘府论译注》均持此说,小西甚一列举了大量材料一一对比,参《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相关校释。

[23]“第四鹤膝”首段释曰“若上句第五‘渚’字是上声,则第三句末‘影’字不得复用上声”,解释的是第一个诗例:“拨棹金陵渚,遵流背城阙。浪蹙飞船影,山挂垂轮月。”“第五大韵”首段释曰“若前韵第十字是‘枝’字,则上第七字不得用‘鹂’字”,解释是第一个诗例“紫翮拂花树,黄鹂闲绿枝”。“第六小韵”首段释曰“若第九字是‘瀁’字,则上第五字不得复用‘望’字等音”,解释的是第一个诗例“搴帘出户望,霜花朝瀁日”。

[24]第一个诗例“鱼游见风月,兽走畏伤蹄”,正是鱼月、兽伤相犯。

[25]第一个诗例“元生爱皓月,阮氏愿清风”正是元、月、阮相犯。

[26]如“第一平头”:“平头诗者,五言诗第一字不得与第六字同声,第二字不得与第七字同声。同声者,不得同平上去入四声,犯者名为犯平头。”“第二上尾”:“上尾诗者,五言诗中,第五字不得与第十字同声,名为上尾。”“第三蜂腰”:“蜂腰诗者,五言诗一句之中,第二字不得与第五字同声。言两头粗,中央细,似蜂腰也。”“第四鹤膝”:“鹤膝诗者,五言诗第五字不得与第十五字同声。言两头细,中央粗,似鹤膝也,以其诗中央有病。”“第五大韵”:“大韵诗者,五言诗若以新为韵,上九字中,更不得安人、津、邻、身、陈等字,既同其类,名犯大韵。”“第六小韵”:“小韵诗,除韵以外,而有迭相犯者,名为犯小韵病也。”“第七傍纽”:“傍纽诗者,五言诗一句之中有月字,更不得安鱼、元、阮、愿等之字,此即双声,双声即犯傍纽。亦曰,五字中犯最急,十字中犯稍宽。如此之类,是其病。”“第八正纽”:“正纽者,五言诗壬、衽、任、入,四字为一纽;一句之中,已有壬字,更不得安衽、任、入等字。如此之类,名为犯正纽之病也。”

[27]如“第一平头”:“平头诗曰:‘芳时淑气清,提壶台上倾。’如此之类,是其病也。”“第二上尾”:“诗曰:‘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如此之类,是其病也。”“第七傍纽”:“诗曰:‘鱼游见风月,兽走畏伤蹄。’如此类者是,又犯傍纽病。”

[28]如“第四鹤膝”“释曰:取其两字间似鹤膝,若上句第五‘渚’字是上声,则第三句末‘影’字不得复用上声,此即犯鹤膝”,解释“拨棹金陵渚,遵流背城阙。浪蹙飞船影,山挂垂轮月”一诗(有“渚”“影”二字犯鹤膝)。“第五大韵”:“释曰:如此即犯大韵。今就十字内论大韵,若前韵第十字是‘枝’字,则上第七字不得用‘鹂’字,此为同类,大须避之。”解释“紫翮拂花树,黄鹂闲绿枝。思君一叹息,啼泪应言垂”一诗(有“鹂”、“枝”二字犯大韵)。“第六小韵”:“释曰:此即犯小韵。就前九字中而论小韵,若第九字是‘瀁’字,则上第五字不得复用‘望’字等音,为同是韵之病。”解释“搴帘出户望,霜花朝瀁日。晨莺傍杼飞,早燕挑轩出”一诗(有“望”、“瀁”二字犯小韵)。“第七傍纽”:“释曰:‘鱼’、‘月’是双声,‘兽’、‘伤’并双声,此即犯大纽。”解释“鱼游见风月,兽走畏伤蹄”一诗(前句有“鱼”“月”,后句有“兽”“伤”,犯傍纽)。“第八正纽”:“释曰:此即犯小纽之病也。今就五字中论,即是下句第十、九双声两字是也。”解释“抚琴起和曲,叠管泛鸣驱。停轩未忍去,白日小踟蹰”一诗(下句第、九、十字“踟蹰”正是双声)。对例诗何以犯病都有解释,而且解释的都是第一个例诗。

[29]“第二上尾”例诗“**子别倡楼,秋庭夜月华,桂叶侵云长,轻光逐汉斜”小字注“若以家代楼,此则无妨”。“第八正纽”例诗“心中肝如割,腹里气便燋。逢风回无信,早雁转成遥”小字注“肝、割同纽,深为不便”。

[30]日本吉田幸一《文镜秘府论“文二十八种病”考》以为八病首段是“空海根据主观对诸说加以选择取舍综合而成的东西”。

[31]参《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第1236页引。

[32]此说详参《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相关考释,以及本书前节考。

[33]维宝《文镜秘府论笺》:“时时,可替用韵也。”兴膳宏《文镜秘府论译注》:“解镫,这个场合大概是指转换风格。”参《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相关考释。

[34]兴膳宏《文镜秘府论译注》:“‘五三’大概是指五言句、三言句。”说当有误。参《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相关考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