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笔札华梁》体势论(1 / 1)

《笔札华梁》体势论,主要在《文镜秘府论》地卷《八阶》。“八阶”是:一、咏物阶,二、赠物阶,三、述志阶,四、写心阶,五、返酬阶,六、赞毁阶,七、援寡阶,八、和诗阶。《八阶》,当出《笔札华梁》,《文笔式》有类似的内容。

从宝龟院本等注可以知道,有佚名《诗格》称“八阶”为“八体”。因此“八阶”之“阶”犹体。《唐书·音乐志》:“六变爰阙,八阶载虔。”注:《明堂》曰“一堂九室,四门八阶。”是为“八阶”所本。据《小学绀珠》,“后魏置九品官,各置从,凡十八品,自四品以下,每品分为上下阶,凡三十阶。”孟郊《喜符郎有天纵诗》:“念符不由级,屹得文章阶。”所以,“八阶”之“阶”盖由音乐之音阶,进而为品第之阶,文学之阶。但这八阶,既不论具体诗文作法,也不论风格审美范畴,而是分析诗文不同题材内容,这是因为作者认为,题材内容不同,诗文体貌也不同。

“八阶”可以分为几类。咏物阶是一类。从不同角度描摹歌咏某一事物,这种诗体流行于六朝,也为初唐诗人所喜爱。初学作诗者,咏物诗往往是一种很好的练习。这也可能是《八阶》作者要提出咏物阶的原因。咏物诗盛行于六朝,举例诗可能为《八阶》作者自拟,未必是六朝人所作,却带有六朝诗风。例诗一咏美人:“双眉学新绿,二脸例轻红,言模出浪鸟,字写入花虫。”前二句当写美人之貌美,其双眉如新绿之柳叶,其脸颊又象春天的桃花一样泛着轻红。后二句可能写美女多才,出浪鸟可能说其巧言如流,有如浮鸟在水,入花虫可能形容美人字体优美,有如翩翩入花之蝴蝶。例诗二一说为咏露,可能还是咏雨之诗,不过似乎不是很大的雨。诗曰:“洒尘成细迹,点水作圆文。白银花里散,明珠叶上分。”雨把空中灰尘洗落地上,就成一处处细迹。雨点落在水面就产生圆圆的波纹。雨滴洒在花里叶上,有如白银、明珠。诗的艺术性并不高,如果拿到宋代比如苏轼那里,可能要受到嘲笑,但对于初学诗者来说,却是浅显易懂。它的意义,也就在让初学诗者入门。“释曰”说:“闻神岭而赋金花,睹仙蓬以歌玉叶。”这可能是说,要用金花玉叶这类词歌咏神仙之境。就是说,吟咏某种事物,有一些常用的语汇。初学者掌握这类语汇,就很容易入门。“释曰”又说:“或思今而染墨,乍感昔以抽毫。”这可能是说,咏物诗也可以思今感昔。所谓思今,可能是咏怀,所谓感昔,可能指咏史览古之类。《八阶》作者所要提供的,就是这类习用的体式。

赠物阶、述志阶、写心阶是一类。

述志阶比较好理解。所谓述志阶,是述写心志之体。从例诗和“释曰”来看,主要是抒写慷慨壮大之志。如例诗一:“有鸟异孤鸾,无群飞独漾。鹤戏逐轻风,起响三台上。”孤鸾已是孤高,而有异于孤鸾,无群而能独自高飞,则比孤鸾更为孤高志大。逐轻风而响于三台之上,所谓“三台”,天有三台,地有三公。这是写其人志在三公,也是志在非凡。例诗之二:“丈夫怀慷慨,胆上涌波奔,只将三尺剑,决构一朱门。”以三尺之剑而与朱门决构,其胆其识有如奔流涌波,也是写慷慨之志。“释曰”说的“燕雀之为易测,鸾凤之操难知”,“候雁衔芦,腾龙附云”,是说,可以用这类比喻来表志述怀。因此“释曰”末尾说:“坦**之位(当作‘志’)既陈,慷慨之雄是立。”

写心阶也是陈述心情。但从例诗和“释曰”来看,所谓“写心”,主要是陈述友情。如例诗之一:“命礼遣舟车,伫望谈言志。若值信来符,共子同琴瑟。”从诗意来看,诗人欲遣舟车,设礼以召宾客迎友人,伫望以谈心志,但宾客并未如约而来,因此诗说“若值信来符,共子同琴瑟。”就是说,若蒙如约惠顾,则当与子交谈融洽,有如琴瑟相和。这是写一般友情的。又如例诗之二:“插花花未歇,熏衣衣已香。望望遥心断,凄凄愁切肠。”当日所插之花其色未歇,今日方熏之衣香气正浓。写花未歇,写衣已香,都是写对意中人思念之深。但看来意中人久思未归,因此有遥望肠之句。这一例诗所写,似是意中恋人。“释曰”说:“春光暖暖,托青鸟以通言,夏日悠悠,因红笺而表意。若也招朋命侣,方事一斟两酌,追旧狎新,如应三挥四抚。”这是说,青鸟、红笺,饮酒、抚琴等,都是写心阶的习用意象事物。《八阶》作者所要告诉人们的,就是写这类诗的时候,怎样托物寓意。

赠物阶其实也是写心志的诗体。不过写法不同。这是以赠物为名表心着迹,如例诗一:“心贞如玉性,志洁若金为。托赠同心叶,因附合欢枝。”这是爱情诗,心贞志洁表示爱情的坚贞,而这种忠贞的爱情通过赠同心叶合欢枝来寄托其意。同心叶合欢枝既寓二人同心合欢之意,同心叶即莲叶,又含“莲”(“恋”)字。这其实也是借物寓情,不过借所赠之物以寓情。又如例诗二:“合瞑刺缝罢,守啼方达曙。带长垂两巾,代人交手处。”这是送别情人时之作。彻夜刺缝长长的衣带于送别时相赠。交手是携手送别之意。古人将别,则相执手,以见不忍相远之意。但从“代人交手处”来看,诗人是托人送别。托人于交手送别之时赠物以寄远别相思之情。这也是借所赠之物以寓情,亲手所缝长长的衣带,寄寓着久长的思恋之情。“释曰”说:“乍遗葐蒀之菉叶,时赠滴沥之轻花。假类玉以制文,托如金而起咏。”“假类玉以制文”是指“心贞如玉性”句,“托如金而起咏”指“志洁若金为”。至于“菉叶”“轻花”,当指“同心叶”和“合欢枝”。这都是对第一首例诗的说明。未见第二首诗的说明。这个“释曰”也是告诉人们,写这类诗,可以用“金”“玉”之类事物表现忠贞之情,用绿叶红花之类意象,寄托心中恋情。

同是抒写心志,而分为“述志”“写心”“赠物”三种,可能因为慷慨之志、友情、恋情这三类题材人们写得比较多,也是初学诗者容易入门学习的。这三种诗,其实都用托物寓意的手法。但可能所托之物各有不同,特别是赠物阶,借所赠之物以寓意,更符合这一类诗所寓之情的特点。因此要分作三类诗体。这也当是考虑到初学者易于掌握。

赞毁阶和援寡阶是一类。这是用二种不同的衬托手法。

所谓赞毁阶,是通过贬毁一方,以更好地赞誉另一方。例诗之一:“施朱桃恶采,点黛柳惭色。”这是写美人化妆,施朱色于口唇而使桃花自恶其采,点黛色于眉毛而使细柳自惭其色。通过贬毁桃花细柳来赞誉妆色之美。例诗之二:“皓雪已藏晖,凝霜方叠影。”从“释曰”的解释来看,此诗的描写对象似为练葛。诗为说甚至皓雪凝霜之白都不得不藏匿其洁白之晖光影象。这也是通过贬毁雪和霜来极言练葛之白。“释曰”说:“赞此练葛无方,毁彼罗纨取证,既近辱缇锦,亦远耻霜雪”。从这个解释来看,赞誉练葛之白,除用“远耻霜雪”之外,还可以贬毁罗纨缇锦的手法。“释曰”又说:“至如梁家画黛,汉女久已低颜,宋里施朱,江妃故宜敛色。”这当是对例诗之一的说明。用赞毁的手法来写美女,除诗中的桃花细柳之外,还可以用别的美女,如说甚至美貌的汉女和汉妃也要低颜敛色之类。

援寡阶也是一种假托烘衬的手法。寡是弱小,也是孤独、孤单,援是援助。“释曰”有明确说明:“既凭有功,亦假托于信。”所谓“凭”是凭借、凭附之意,所谓“信”,是可凭信之物。诗中表现的情、意,是抽象的,无可凭信的,借助某种具体的可凭信的事物,加以烘托映衬对照,便形象化,具体化了。直接的孤立的写某一事物,往往难以表现,往往显得孤单弱小,借助他物,便能得到更为突出的表现。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援寡阶”。例诗之一:“女萝本细草,抽茎信不功。凭高出岭上,假树入云中。”世间之弱者,本须凭借强者始能显其名而立其身,若是求仕,则须凭附权势者方能平步青云,这种意趣情思,是抽象的,无可凭信的,而借女罗这一意象象征地写出,便显得形象具体。求援以入仕这一思想也就得到了充分表现。这一例诗可能就是士子为求入仕而投诗求援之作。这一诗例,可能既是这一手法的比喻性说明,同时又是这一手法的具体运用。例诗之二:“愁临玉台镜,泪垂金缕裙。”这当是写愁思的。愁思本是抽象不易表现的,但诗中借助玉台镜、金缕裙这些意象。玉台镜、金缕裙为华贵之物,而有愁,有泪,是为反面衬托,因此愁因临玉台之镜而愈显,泪垂于金缕之衣而更悲。“释曰”又说:“且复何异鸾镜绝尘,遂写如花之嫩颊,龙津屏浪,乃照似月之蛾眉。”为写美人如花之容颜,似月之蛾眉,而借助鸾镜绝尘,龙津屏浪这些意象。如花之容颜因照明净之鸾而更显其美,如月之蛾眉因临平静之龙津而空现其媚。“释曰”又说:“登岩眺远,陟岭瞻高。此乃假彼敷荣,因他茂实。”这是说,登岩陟岭,方能眺远瞻高,敷荣茂实,则须假彼因他。也是要假借某物以烘托映衬之意。

赞毁阶是反面衬托的一种,援寡阶是正面衬托的一种。提出这二阶,可能就是让初学诗者了解,作诗既需用衬托的手法,既可以正面衬托,也可以反面衬托。说明衬托手法是多种多样的。

返酬阶和和诗阶是又一类。这二种都是和答之作,但作法有不同。

关于返酬阶,小西甚一和兴膳宏的解释可能都有误[7]。返酬阶可能是酬答体的一种,酬是应对,对答。张衡《思玄赋》:“有无言而不酬兮,又何往而不复。”举有两首例诗。例诗之一:“盛夏盛光炎,燋天燋气烈。”例诗之二:“清阶清溜泻,凉户凉风入。”“释曰”说:“此述凉秋,彼陈盛暑。”从这个“释曰”可以知道,这种酬答体要从相反的方面着笔,就是说,彼方写暑,此方须对凉,彼方写夏,此方须对秋。这可能就是针对所举例诗,“彼陈盛暑”正是指的前诗,“此述凉秋”正是指的后诗。一“此”一“彼”,显然相为酬答。相为酬答,所以前后不是同一诗。既然不是同一诗,因此“烈”和“入”不合韵。小西甚一看到这“不是连续性的句子”,是对的,但把“解作两联是同一诗的不同地方的诗句集中列举出来”却有误。文中称“又曰”,也可能有误。这与“和诗阶”可能有些相似,但从例诗看,句型还必须相偶(例诗两诗均用双拟对)。更主要的,是这种酬答必须从相反的方面着笔。凉须对暑,夏须对秋。返:犹反,违背,王充《论衡·案书》:“言多怪,颇与孔子不语怪力相违返也。”一本作“反”。返酬阶即反酬阶。“释曰”又说:“九冬雪状凄人。三春风光可玩。”这可能也是说,作诗一方叙九冬雪状,酬答一方则须叙三春风光。也是说酬答诗要从相反的方面着笔。从这个解释看,应该还有描写九冬三春的例诗,可能这类例诗被删去了。

“和诗阶”各家解释也不一。维宝《文镜秘府论笺》认为讲山水日月应对偶,小西甚一认为指景与情相和,浑然一体的表现,兴膳宏认为指作诗时外界和心情调和,以心冥合于自然界,似均非和诗之意。其实,所谓和诗阶,和返酬阶一样,是指彼此酬答唱和之体,“释曰”说的“彼此宫商,故称相和”,“酬采答诗,言往语复”,应当就是这个意思,而不指同一人同一诗须情景相和。不同的是,返酬阶须从反面应对,但和诗阶却不同。“释曰”说:“彼既所呈九暖,此即复答三春。兼疑(当为‘拟’字之误)秋情,齐嗟夏抱。染墨之辞不异,述怀之志皆同。”这是说,和诗阶则要完全依对方诗意作答。“彼呈九暖,此答三春”是说对方写的是春意,答诗也要体现春之意。九暖三春都是春意。“兼拟秋情,齐嗟夏抱”,是说唱和双方或都要描述秋情,可都要嗟咏夏抱。这就叫“染墨之辞不异,述怀之志皆同”。例诗之一:“花桃微散红,萌兰稍开紫。客子情已多,春望复如此。”例诗之二:“风光摇陇麦,日华映林蕊。春情重以伤,归念何由弭。”二首例诗应该是一唱一和,前诗为唱后诗为和。二诗都为客子思归而作,故一曰客子情多,一曰归念难弥。又都以春光衬托,故一曰花桃散红,萌兰开紫,一述风动麦浪,日映林蕊,一称春望,一言春情。“释曰”引王斌之言:“无山可以减水,有日必应生月。”山应之以水,日应之以月,都是和诗阶的作诗方法。

要之,返酬阶与和诗阶,一从反面作答,一根据对方作诗之意唱和。

《八阶》所列的八种作诗体式,并不是严格的分类。有些其实可以重合。比如,咏物也可同时述志写心,唱和返酬之诗也可以用赞毁援寡的手法。这只是常见的八种作诗体式,是初学作诗所须学习遵循的入门体式。“八阶”之阶,是由音乐之音阶,进而为品第之阶,文学之阶,是指文学的入门之阶。《八阶》的意义,仍然是它的普及性高于理论性。

注释

[1]小西甚一《文镜秘府论考·研究篇》(下),参《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该条校释。

[2]说见中泽希男《文镜秘府论札记续记》,日本《群马大学纪要》人文科学篇第4、5、6卷,1955—1957年。

[3]传本皎然《诗议》“诗对有六格”中“一曰的名对”。

[4]传李峤《评诗格》“诗有九对”一曰“切对”,传李峤《评诗格》实为崔融之说,则崔融有切对之称。不过东卷“第一的名对”之下未见崔融之说。

[5]东卷序《论对》:“其赋体对者,合彼重字、双声、叠韵三类,与此一名;或叠韵、双声,各开一对,略之赋体;或以重字属联绵对。今者,开合俱举,存彼三名。”正说明这一点。

[6]朱承平《对偶辞格》第三章“连珠对”说,《文镜秘府论》对这类连珠对分为句首、句腹、句尾几类,“弘法大师虽然没有说明这种分类的价值和意义,但从叠音词在不同句位上所起的不同作用,就可以看出位序先后对叠音词状物抒情的不同影响。从诗歌语言修辞运用的角度上看,诗人重视并注意蛭叠音词在对偶中的位序问题,是十分必要的。”文映霞博士论文《语言学视野下的〈文镜秘府论〉“二十九种对”》第二章第二节第127页:“《文镜》引录了分别用于句首、句腹和句尾的重字、叠韵和双声的例子,合共有九种形式。重字、叠韵或双声在句中的使用位置不同,有不同的艺术效果,以上列头几组的重字‘赋体对’为例,句首重字能够突出物象的情态,而句腹和句尾重字,虽然也是对前面物象的叙述说明,但表现力较句首重字弱一点。”卢按:“第七赋体对”并非弘法大师的说法,也看不出句腹和句尾重字,其表现力较之句首重字弱一点。之所以细分句首、句腹、句尾,当反映另外的文学思想。

[7]小西甚一《研究篇》说:“据释,似是说,把春和冬,夏和秋这样相异的东西互为对照。但是,‘烈’和‘入’不合韵。例诗冠以诗曰以及又曰,即使从这一点看,也不是连续性的句子。这是不成为对照的。这是一个疑问,但可以解作两联是同一诗的不同地方的诗句集中列举出来。”兴膳宏《文镜秘府论译注》说:“如例诗,夏和秋,冬和春这样不同季节的景象,用别的诗来呼应。是否适应季节之外的主题,只从本章的说明难以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