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家是传宗接代、延续生命的功能单位,离开血缘关系,家就不再存在,所以,在中国人的家族生活中,生殖繁衍,即被称作血统的悠久而无形的生命范围的延长与扩大,是家庭最基本的价值,生育行为也因此被伦理化、道德化。人们视生育后代为一个人对祖先应尽的义务和责任,男人没有尽到这种义务与责任,便自觉有愧于祖宗,无地自容。女人在家中的地位也因其生育能力而定,未生子是丈夫抛弃妻子的合法理由。因此,中国人在生育观上,有两个偏好。一是偏好男性。民间有“无子不成家”“有子万事足”的说法,认为只有男子才能顶立门户,延续血脉。生了男孩欢天喜地,生了女孩愁眉苦脸。一个男人,如果没有男性后代,即使他的同辈兄弟已经有了男孩子,对于家族来说,祖先血脉已有人继承,但是他还是终日寝食不安。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血脉无人继承,所以最终会从同宗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养子来。由此不仅说明中国人对于传宗接代主要考虑的是自己的血脉、香火是否能够延续,考虑的是个人而不是家族,而且反映出“房”在中国的家中的地位。第二个偏好是多子,因为构成家的血缘绳股的粗细(即男子的多少或曰“房”的多少)被视为家业兴旺与否的标志,所以人们梦寐以求的便是子孙满堂、人丁兴旺。中国人崇尚“多子多福”,认为只有人丁兴旺,家业才能兴旺,人们企盼拥有数代同堂、儿孙绕膝的大家庭,而一切足以造成大家庭的办法,诸如早婚、多妻、纳妾等在人们心中都是合理的、必要的。建立在家庭之上的宗族,也因人多而势众。
如前所述,在日本人的观念中,家实际上是超血缘的存在,由配偶关系和血缘关系结成的人的群体仅仅是家的具体体现而已,而纵式的、连续存在的家要比生活在家中的具体成员更为重要。尽管中国儒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教同样为日本人接受,但人们更多考虑的是家的利益和实际需要,而不是像中国人那样单纯强调“人丁兴旺”“多子多福”。在人们的观念是,一个人不需要一大堆子女以求得经济保障和传宗接代。在日本人的心目中,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不但不是宝贵财富,反而是个累赘。所以,就生育顺序与子女数量说来说,“一姬两太郎”(意为一个女孩两个男孩)曾经是日本人最理想的生育模式。在农村一些地方,曾经长期流行着“一是卖,二是留,三是防止夭后愁”这样的顺口溜。意思是说,嫁出去的女儿等于是卖给人家的,在出嫁前还可以帮助家里做家务,所以,第一胎最好生女孩;从家的继承考虑,第二胎最好生男孩,但是,仅生一个男孩又怕不保险,为防止长子夭折,则还要生一个男孩。孩子再多,不仅于家业无益,还将带来生活上的沉重负担。因此,在人们还不懂得节制生育的封建社会乃至近代初期,强制流产(比如电视连续剧《阿信》中就有阿信怀孕的母亲在隆冬季节泡在冰冷的河水中,以期堕胎的情节)或溺婴等现象便时有发生。从某种意义上说,在马尔萨斯人口论出现之前,日本人就对人口加以控制了。[6]早在室町幕府时期,一些耶稣会士就曾指出这样一种现象:人们“不可思议地虐待子女,说孩子多没有必要,维持家族有一人或两人足矣,故把孩子于幼小时杀之”[7]。到江户时代,堕胎、溺婴、弃婴几乎是全国的普遍现象。普通百姓不论生几胎,而最终成人者只有二三人,导致人口下降。比如,会津藩若松町在1697年(元禄十年)有人口20700多人,到1746年(延享三年)下降至16700人。虽每年出生人口约300人,但堕胎、杀婴数却是这个数字的一倍。[8]这种人为的人口限制是江户时代中后期人口停滞的主要原因。杀害婴孩是违反人类本性的行为,“但事实却告诉我们,只要杀害婴孩在经济上是有益的,人们就会非常情愿地去干这件事”[9]。当时,堕胎、溺婴与弃婴行为不仅在农民百姓中普遍存在,即使武士家庭和较为富裕的町人家庭中也有这种情况。这就说明,百姓生活贫困只是“经济上的原因”之一,而家的利益的需要则是最根本的原因。中国历史上虽不乏因生活贫困而卖儿鬻女的现象,却不曾有日本历史上那种全国普遍性的堕胎、溺婴、弃婴现象。如果日本人的家庭有兄弟三人,老大、老二都有男孩,而唯有老三无子,他决不会像中国人那样惶惶不可终日,因为老大、老二都有男孩,已经有人延续家庭血脉,至于他个人,有后无后都无关紧要。实际上,直到战前,日本人家庭中长子以外男性成员有许多人终身不娶。中日两国的这种不同,归根结底,是不同的家族观念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