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个房间,第二天深夜。
男秘书 您今天应该早点躺下休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骑行和奔波,您一定累了。
托尔斯泰 不,我一点也不累,劳累带给人们的东西只有犹豫与不定。每一个行动都会带来解脱,甚至差的行动都比无所作为好得多。(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不知道我今天所做的是否正确,我必须先问问我自己的良心。我将自己的作品回赠给所有人,这使我的灵魂获得解放,但是我觉得,我不应该在暗地里秘密立下这个遗嘱,而应该坦率地在所有人面前,怀着说服众人的勇气立下遗嘱。也许我这样做有失身份,我本应该为了真相而坦率地做这件事——但是,谢天谢地,现在它已经发生了,生命又向前迈了一步,同时也离死神近了一步。现在只剩下最难的一件事了,最后的一件事:当一切都将结束之时,在正确的时刻,像一只动物一样在灌木丛中匍匐爬行,因为在这幢房子里,我的死亡也会像我的生活一样毫无真实可言。我已经八十三岁了,但是我却始终、始终找不到力量,将自己从尘世中解脱,然而,或许我正是错过了正确的时刻。
男秘书 谁又能知道何时是正确的时刻呢!如果人们知道了,那一切就美好了。
托尔斯泰 不,弗拉基米尔·乔治戈维奇,不会变得美好的。您难道不知道那个古老的传说吗?有次一个农民向我讲述的上帝是如何从人们身边收回预知死亡能力的这一传说。从前,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死亡的时刻,有一次,当上帝来到人间,他注意到有些农民不再耕种田地,生活得像罪人一样。所以,他对其中的一个人进行了责备,责备他的懒散,但是这个人却只是咕哝道:如果他自己不再能活到收获的时刻,他又应该为谁辛勤耕种呢?上帝这才意识到,如果人们能提前预知自己的死亡,这是一件多么不好的事,所以,上帝收回了人们预知死亡的能力。从那时开始,农民们就必须耕种自己的田地,直至最后一刻,就像他们会永远活下去一样,并且这也是正确的,只有通过劳作,人才能成为永恒的一部分。所以,我今天还是要——他指的是自己的日记——在我日常的田地上耕耘。
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伯爵夫人穿着睡衣走了进来,恼怒地看了一眼男秘书。
伯爵夫人 原来如此……我还想,你终于是一个人了呢……我要和你谈谈……
男秘书 (鞠了个躬)我这就走。
托尔斯泰 祝您愉快,亲爱的弗拉基米尔·乔治戈维奇。
伯爵夫人等男秘书走后,门还没有关上:
伯爵夫人 他总是在你旁边,像一根链条一样挂在你身上……而我呢,他恨我,他想让我远离你,这个阴险的坏人。
托尔斯泰 你这样对他不公平,索尼娅。
伯爵夫人 我不想做一个公平的人!他插手我们的事,将你从我身边偷走,离间你的孩子们。自从他到了这里,到了这幢房子以后,我就一点地位没有了,现在,你自己属于全世界,只有我们,你最亲近的家人,什么都不是。
托尔斯泰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只有上帝才会想让一个人归属于所有人,却为自己、为他毫无保留。
伯爵夫人 好吧,我知道了,是他这么说服你的,这个伤害我的孩子们的小偷,我知道,他让你更加强硬地对抗我们所有人。所以,我不会再容忍他继续留在这幢房子里,这个可恶的挑拨者,我不要再让他留在这里!
托尔斯泰 但是,索尼娅,你是知道的,我需要他协助我工作。
伯爵夫人 你能另外找到几百个可以协助你工作的人!(暴躁地)我再也受不了他待在我附近,我不想这个人挡在你我之间。
托尔斯泰 索尼娅,你是个和善的人,我求求你,不要生气。来,你过来坐下,让我们平静地谈谈话——就像过去一样,就像我们的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一样——你想想,索尼娅,我们所能拥有的和善的言语和美好的日子不多了!(伯爵夫人忧虑地环顾四周,颤抖着坐下)你看,索尼娅,我需要这个人——或许只是因为我的信仰太虚弱,我才需要他,因为,索尼娅,我没有自己希望的那样强大。虽然每一天都在向我证明,在世界上某个遥远的地方,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宣扬我的信仰,但是你要明白,这是我们世俗的心;为了保持自我肯定,我们至少需要从一个人身上获得亲近的、鲜活的、可见可感的、近在咫尺的爱。或许圣人可以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独自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所作为,就算没有见证人也不会沮丧气馁,但是,你看,索尼娅,我根本就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虚弱的老人。所以我必须有个人在我旁边,他可以宣扬我的信仰,这信仰是我现在年迈孤单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如果你,四十八年来我一直感激的你,如果你能理解我的宗教觉悟,这无疑会是我最大的幸福。但是,索尼娅,你却从来没这样想过,面对我灵魂中最珍贵的东西,你只是冷漠地注视着,而且我害怕,你甚至是怀着恨意看待它。(伯爵夫人动了一下)不,索尼娅,不要对我有误解,我并没有指责你,你已经给了我,给了这个世界你所能给的一切:慈祥的母爱和令人愉快的关怀;你又怎么能为了自己在灵魂上无法认同的信念而做出牺牲呢?我又怎么能因为你不理解我内心最深处的想法而责怪你呢——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他最后的想法,永远是他和他的上帝之间的一个秘密。但是你看,一个人到来了,终于有个人来到了我的房子,从前,他因自己的信念在西伯利亚[6]受难,而现在,他追随着我的信念,是我的帮手,是我亲爱的客人,在我的精神生活上帮助我,让我更坚强——为什么你不愿意让这个人留在我身边呢?
伯爵夫人 因为他让你疏远了我,这正是我不能忍受的,这是我不能忍受的。这让我变得疯狂,让我变得忧郁,因为我恰恰能感觉到,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反对我的。今天也是,中午的时候,我逮住了他,当时他正把一张纸匆忙地藏起来,而且你们两个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不敢,你也不敢,萨沙也不敢!你们所有人都在瞒着我什么,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背着我做了坏事。
托尔斯泰 我希望,在我离死神只有寸步之遥的时候,上帝能够阻止我故意去做坏事。
伯爵夫人 (激动地)那么你并不否认,你们已经在暗地里做了一些事……反对我的事……啊,你要知道,在我面前,你并不能像在其他人面前一样撒谎。
托尔斯泰 (恼怒地跳了起来)我在其他人面前撒谎?你告诉我,你,为了他们的缘故,我在所有人面前看起来是一个说谎者。(努力克制着自己)现在,我向上帝保证,我并没有故意犯下说谎的罪行。或许对于我这样一个虚弱的人并不恰当的是,总是将所有真相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但是我认为,这样并不证明我就是欺骗他人的说谎者,是骗子。
伯爵夫人 那你告诉我,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那是什么样的一封信,是什么样的一张纸……不要再继续折磨我了……
托尔斯泰 (走近她,十分温柔地)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不是我在折磨你,而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因为你不再爱我。要是你对我还有爱,对我还有信任——在你所不能理解我的方面给予我信任,那该多好!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我请求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吧: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八年啊!也许你还能从过去这些年,从那些被遗忘的某处时光,在你的某道皱纹中找到对我的一点点爱:那么,我请求你,捧起这小小的爱的火花,把它扇旺,再尝试一次去改变,改变成像你以前一直对我的那样,充满爱意,充满信任,温柔而又无私;因为,索尼娅,有时候想到你现在是如何对待我,这会让我感到十分害怕。
伯爵夫人 (十分震惊而激动)我不知道我究竟变成什么样了。对,你说得对,我变得可憎又凶恶。但是看着你这样折磨你自己,折磨得不像个人样,谁能忍受得了呢?这简直是种罪孽,是的,罪孽就是——傲慢,自大,不愿顺从,而且愿意就这样急不可待地去见上帝,去寻找一种对我们毫无用处的真理。以前,以前,那时候一切都很美好、很真诚,人们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生活,正直而纯粹,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孩子们健康地长大,人们期待着变老。但是,突然,这可怕的幻想,这使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幸福的信仰,就都落到了你的肩上,那是三十年前。对此我能做的,我到现在还是不能理解,你自己刷锅、挑水、补脏靴,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就是你,这个被全世界视为他们最伟大艺术家的你。不,我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纯粹的生活,勤奋而俭朴、平静而简单的生活,为什么这样的生活就成了对其他人犯下的一种罪行。不,我对此不能理解,我不能,我不能理解。
托尔斯泰 (十分温柔地)你看,索尼娅,我要告诉你的正是这点:我们不能理解的方面,正是我们需要用爱的力量去信任的方面。人类是这样,上帝也是这样。您会认为,我是真的妄称自己了解正义吗?不,我只相信人们的正当之所为,人们痛苦地自我折磨以达成的所为,这在上帝和人类面前不可能完全没有意义和价值。所以,请你,索尼娅,请你也尝试着去稍稍相信你对我所不能理解的方面,至少要信任我追求正义的决心,然后,一切,一切都会变好的。
伯爵夫人 (焦躁地)但你就把一切告诉我啊……你要告诉我你们今天所做的一切。
托尔斯泰 (十分平静地)我会告诉你一切,在我有限的余生,我不想再隐藏什么,也不想背地里做什么。我只是在等,等谢列日卡和安德烈回来,然后我想走到你们所有人面前,坦白地说出,我几天来所做的决定。但是,在这之前的短暂时间内,索尼娅,请放下你的猜疑,不要跟踪我——这是我唯一的、内心最深处的请求。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你愿意满足我的这个请求吗?
伯爵夫人 是的……是的……肯定的……肯定的……
托尔斯泰 谢谢你!看啊,有了坦诚和信心,一切是多么简单啊!我们能这样以一种和平和友谊的方式谈话,是多么好啊!你再次温暖了我的心,看吧,你刚刚进来的时候,脸上布满了猜疑,以至于不安和恨意让我对你感到十分陌生,我都已经认不出从前的你了。现在,你的前额又明亮了,我也再次认出了你的眼睛,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你少女般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而充满爱意。但现在,你该去休息了,我亲爱的,天色不早了!我从心底里感谢你。
他吻了她的额头。伯爵夫人离开了,在门旁又再次兴奋地转过身。
伯爵夫人 但是你会告诉我一切对吗?一切?
托尔斯泰 (还是十分平静地)一切,索尼娅。你也要记着你的承诺。
伯爵夫人不安地望了一眼书桌,慢慢走开了。
托尔斯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然后坐到书桌旁,在日记本中写下几句话。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再次回到书桌旁,小声读刚刚写下的文字:“面对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的时候,我努力让自己尽可能保持平静和坚定,而且我相信,我会或多或少达成我的目标:使她平静下来……今天,我第一次有机会,用善与爱使她让步……啊,要是……”他把日记本放下,沉重地呼吸着,走到旁边房间,把蜡烛点起来。然后他再次走了回来,从脚上艰难地脱下那双沉重的农鞋,脱掉上衣,然后熄灭了灯,仅仅穿着宽大的裤子和工作衬衫,走进了旁边的卧室。
半晌,房间完全保持着安静和黑暗,什么都没有发生,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突然,书房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有人光着脚在漆黑的房间里摸索行走,手上提着一盏遮光提灯,至少暂时在地板上投下短短一束锥形光。是伯爵夫人。她害怕地四处环望,先是在卧室的门外静静偷听,然后蹑手蹑脚地,明显放心了许多,走向书桌。现在,点亮的遮光提灯在黑暗中投下白色光圈,只照亮了书桌周围的区域。伯爵夫人,在光圈中颤抖着双手,先是拿起留在桌上的手稿,怀着紧张和不安,开始读日记。然后,她小心地、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书桌的抽屉,越来越匆忙地在文件中翻寻,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最后,她颤抖着把提灯再次提在手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她的表情惘然若失,像个梦游人一样。她身后的门一关上,托尔斯泰就猛地一拉,打开了卧室的门。他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烛火摇摇摆摆,愤怒使这个年迈的老人全身抖动:他刚刚在偷听他夫人的一举一动。他已经准备在匆忙中追出去,已经握住了门把手,但突然,他强迫自己转过身,让自己平静下来,像是做出了决定,将蜡烛放在书桌上,走向另一边的门,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敲门。
托尔斯泰 (轻轻地)杜尚……杜尚……
杜尚的声音从旁边房间传来:是您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托尔斯泰 小点声,小点声,杜尚!马上出来……
杜尚从旁边房间走了出来,但只穿了很少的衣服。
托尔斯泰 去叫醒我的女儿亚历山德拉·洛娃娜,要她马上过来这边。然后你快点跑去马厩,命令格里戈尔套马,但叮嘱他,一定要小声行动,不要让房子里的人注意到。你也要给我小声点!不要穿鞋,注意点,门会嘎嘎响的。我们必须走,马上——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杜尚匆忙离开了。托尔斯泰坐了下来,果断脱下了靴子,拿起他的上衣,匆匆忙忙地走了进去,然后找了一些文件,快速收拾好。他的动作十分有力,但有时又会比较急切。现在,在书桌旁,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几句话,肩膀颤抖着。
萨沙 (轻轻走了进来)发生什么事了,父亲?
托尔斯泰 我要走了,我要逃离……终于……我终于决定了。一个小时之前,她还向我许诺,会信任我,但现在,凌晨三点,她竟然偷偷地闯进了我的房间,乱翻我的文件……但这很好,这真的很好……那不是她的意愿,那是别人的意愿。我曾经多次祈求上帝,如果时机成熟了,但愿他能赐予我启示——现在我是被赋予祈求的那个人,因为现在,我有了权利,留下她一个人,这个背弃我灵魂的人。
萨沙 但是,父亲,你要去哪里呢?
托尔斯泰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随便去什么地方,只要离开,远离这生活的虚假……随便去什么地方……这世界上有这么多条街道,总有一个地方,有一堆稻草,或者有一张床,能够容一个苍老的男人安静地死去。
萨沙 我要陪你一起……
托尔斯泰 不,你还要待在这里,安慰她……她一定会大发脾气……啊,她将遭受怎样的痛苦啊,这个可怜的人!……而我就是她的痛苦之源……但我别无选择,我再也承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在这里窒息了。你要待在这里,一直到安德烈和谢列日卡到达。然后你再来找我,我会先去沙马尔京诺修道院,去和我的姐姐告别,我觉得,对我来说,告别的时刻到了。
杜尚 (急匆匆地回来)车夫已经套好车了。
托尔斯泰 那么,杜尚,你快去做好准备,来,这些文件放在你这里……
萨沙 但是,父亲,你一定要带着这件皮大衣,夜晚太冷了,我要再快点去给你打包些保暖的衣服……
托尔斯泰 不,不,不需要了。我的天,我们不能再磨蹭了……我不想再等了……我等这一刻,等这一启示,已经等了二十六年了……快点,杜尚……可能还会有人耽误阻碍我们。来,拿好这些文件、日记本、铅笔……
萨沙 还有乘火车的钱,我去拿……
托尔斯泰 不,不要再拿钱了!我不要再打扰任何人,他们会在火车上认出我来,他们会给我火车票,以后,上帝会帮助我的。杜尚,快点准备好,来。(转向萨沙)你把这封信给她:这是我的告别信,也许她会原谅我。到时候写信给我,告诉我她是如何承受这一切的。
萨沙 但是,父亲,我要怎样给你写信呢?一旦我在信上写了名字,她会立刻就得知你的所在地,然后去追踪你。你必须用一个假名字。
托尔斯泰 啊,总是有谎言!总是有谎言,总是要用秘密将灵魂的姿态降低……但你说得对……快点来啊,杜尚!……按你的想法做吧,萨沙……这只会有益无害……那么,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萨沙 (想了一会儿)我会在每封信上签弗罗洛娃的名字,你就叫托·尼古拉耶夫。
托尔斯泰 (已经是十万火急状)托·尼古拉耶夫,好……好……现在,保重!他拥抱了她。托·尼古拉耶夫,如你所说,我会这样称呼我自己。就只再说这一次谎,就这一次!现在——我向上帝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不那么真实。
他就这样急匆匆地离开了。
第三幕
三天后(1910年10月31日),阿斯塔波沃火车站候车室。右侧有一扇装有玻璃的大门通向站台,左侧有一扇小门通向火车站站长伊万·伊万诺维奇·欧索林的起居室。候车室的木长椅上,一张桌子边,坐着几名旅客,等待着自丹洛夫开来的快车:戴着头巾的农妇们在睡觉,有穿着皮大衣的小商贩,另外还有几个来自大城市的人,显然是官员或者商人。
旅客一 (正在读报纸,突然大声地)他做得真是太好了!这真是这个老头的一项壮举!这谁也没有料到!
旅客二 有什么新闻?
旅客一 列夫·托尔斯泰,他从家里逃出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是夜里动身启程的,穿上了靴子、皮大衣,就这样,没带任何行李,没做任何告别,他就这么离开了,只有他的医生杜尚·彼得洛维奇陪着他一起走了。
旅客二 他就这样把那个老太婆留在家里了,这对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他现在得有八十三岁了吧?谁又能想得到他会做这种事呢?你说,他会去哪里呢?
旅客一 他家里的人,那些读报纸的人,他们肯定也想知道这一点。现在,他们正在满世界发电报传播消息呢,有人在保加利亚边境附近见到了他,另一个人又说是在西伯利亚,但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这个老头,做得真是太好了!
旅客三 (年轻的大学生)报上怎么说?列夫·托尔斯泰从家里逃出来了,请把报纸给我,让我自己看看。(朝报纸看了一眼)哦,这真是好,这真是好,他终于振作起来了。
旅客一 这有什么好的?
旅客三 因为他的活法是对自己所说的话的一种侮辱。他们已经强迫他扮演伯爵的角色足够久了,用阿谀奉承扼杀了他的声音。现在,列夫·托尔斯泰终于可以自由地从自己的灵魂深处向人类发声,并且祈愿,通过他,世界可以了解在俄国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究竟遭受了什么。是的,这真是好,这个神圣的人终于拯救了自己,这真是俄国的福音,是俄国痊愈的良方。
旅客二 也有可能在这里闲谈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可能——(他转了个身,确保没人能听到)低声说:也许他们只是把这消息硬写到报纸上,以混淆视听,实际上,他们把他带走了……
旅客一 但是,谁会有兴趣,想把列夫·托尔斯泰带走呢……
旅客二 他们,他们所有人,那些视他为绊脚石的人,他们所有人,东正教会最高当局、警察、军队,那些害怕他的所有的人。已经有些人就这么失踪了——而人们却说,他们去了国外。但是我们知道,他们所说的国外是什么意思……
旅客一 (也小声说)那么说,他有可能已经被干……
旅客三 不,他们不敢这样。这个说着勇敢话语的人,他一个人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强大,他们不敢这么做,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会用我们的拳头把他救出来。
旅客一 (急促地)小心……注意……西里尔·格雷戈尔维奇来了……快把报纸拿走……
警长西里尔·格雷戈尔维奇穿着整齐的制服,从月台走了过来,出现在玻璃门后面。他马上走向车站站长的房间,敲门。
站长 (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头上戴着站长帽)啊,是您啊,西里尔·格雷戈尔维奇……
警长 我得马上和你谈谈,你夫人在房间里吗?
站长 是的。
警长 那就在这里谈吧!(转向旅客们,用严厉而命令式的语气说道)从丹洛夫开来的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请马上把候车室清理好,然后马上去站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急匆匆往外面跑去。警长再次转向车站站长)同样重要的还有加密电报也到了。已经证实了,列夫·托尔斯泰逃走后,前天到了沙马尔京诺修道院他的姐姐那里。确定迹象显示,他计划从那里出发去别的地方,前天开始,每辆从沙马尔京诺开向所有其他地方的火车都配备了警力。
站长
但是,尊敬的西里尔·格雷戈尔维奇,请您和我说一说,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呢?然而列夫·托尔斯泰并不是煽动者啊,他是我们的荣光,这个伟大的人,他是我们国家真正的珍宝。
警长 但是,他却比那帮革命者制造了更多的混乱和危险。另外,我所关心的事,我只是接到了任务,要监视每一辆火车。莫斯科方面要求我们监视的时候完全不被人察觉。所以我请求您,伊万·伊万诺维奇,请您替我去站台,因为我穿着警察制服,所有人都会认出我来。火车一到站,马上就会有一位秘密警察从车上下来,通知您在这段行程观察中得到的信息。接着,我会马上把这一信息发送出去。
站长 我会妥善处理,您放心!
信号钟响起,火车慢慢驶进站台。
警长 您能做到像老熟人一样迎接这些警务代表,完全不引人注目,对吗?不许让乘客们注意到此次监视行动;如果我们麻利地执行好此次行动,对我们两个有益无害,因为每个报告都会传送到彼得堡[7],直至最高机构:也许我们还能捞到一个圣乔治勋章[8]呢。
后方,火车轰鸣着驶进车站。车站站长马上穿过玻璃门,冲了出去。几分钟后,第一批乘客到来,农民、农妇,拿着沉重的篮子,喧闹着大声穿过玻璃门。一些人在候车室里坐了下来,或休息,或泡茶。
站长 (突然穿过门,激动地朝坐着的人们大喊)马上离开候车室!所有人!马上……
人们吃惊地发着牢骚:这又是为什么啊……我们是付了钱的啊……为什么人们不许在候车室里坐着呢……我们只是在等车啊……
站长 (大喊)马上,听到了没?所有人马上出去!他急促地将人们赶了出去,再匆忙走向门边,把门大大地打开。这里,请,请您把伯爵老爷引进来吧。
左边是杜尚,右边是他的女儿萨沙,托尔斯泰由他们带着,疲惫地走了进来。他把羊皮大衣的领子拉得高高的,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但还是可以注意到,这具包裹严实的躯体冻得在发抖。在他后面,五六个人跟着挤了进来。
站长 ( 对后面挤进来的人说)待在外面!
人群的声音:您就让我们待在这里吧……我们只是想帮助列夫·托尔斯泰……为他奉上白兰地或者茶……
站长 (十分激动)不允许任何人进来这里!(他用力把他们推了出去,将通往站台的玻璃门锁了起来;但透过玻璃门,整个过程中,人们还是可以看到好奇的面孔,在玻璃门后面走过,向里面偷看。站长快速拿了把椅子,安置在桌子旁边)老爷不想坐下休息休息吗?
托尔斯泰 不要叫我老爷……谢天谢地,不要再这样叫我……不要再这样了,这已经结束了。(他激动地环顾四周,注意到了玻璃门后的人们)走,让这些人走……我想一个人待着……总是有人在周围……就这一次,我想一个人……
萨沙快步走向玻璃门,匆忙用大衣把门遮上。
杜尚和站长轻声说着话:我们必须马上把他扶上床,在火车上,他突然就发烧了,体温超过40摄氏度,我觉得,他的情况不太乐观。这附近还有带有空房间的旅馆吗?
站长 不,根本没有!在整个阿斯塔波沃根本就没有一家旅馆。
杜尚 但他现在必须躺到**,您也看到了,他烧得多么严重,这样会很危险。
站长 我将感到非常荣幸,如果能将隔壁我的房间提供给列夫·托尔斯泰使用……但是,请您原谅……我的房间非常寒酸,而且如此简朴……就是一间职工办公室,在底层,非常狭窄……我怎么敢将列夫·托尔斯泰安顿在那里呢……
杜尚 这没关系,我们首先得不计一切代价把他扶到**躺下。(转向托尔斯泰,他正坐在桌子旁,身子时不时因为突然的寒战而抖动)车站站长先生非常友好,愿意把他的房间提供给我们。您现在必须马上躺下休息,明天就会痊愈,我们就可以继续上路了。
托尔斯泰 继续上路?……不,不,我觉得,我不会再继续旅行了……这是我最后一段旅程……我已经到达终点了。
杜尚 (鼓舞道)千万不要因为这几条体温刻度线而担心,这没什么特殊的含义。您只是稍微有点感冒——明天您就会感觉完全正常了。
托尔斯泰 我现在也感觉完全正常……完全,完全正常……只是今晚,真是太可怕了,我意识到,他们可能从家里开始就追踪我,他们可能会追上我,再把我带回那可怕的地狱……然后我就起来,把你们叫醒,这对我的刺激真是太大了。这一路上,这种恐惧、发热,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的牙齿磕得直响……但现在,自从我到了这里……但我究竟是在哪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地方……现在,突然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我完全没有恐惧了……他们再也追不上我了。
杜尚 肯定不会,肯定不会了。您可以安心躺到**了,在这里,谁也找不到您。
两个人扶着托尔斯泰站了起来。
站长 ( 与他面对面)我请求您原谅……我只能提供一间非常简朴的房间……我自己的房间……床可能也不太舒服……只是一张铁床……但是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我会马上发电报,让下趟火车运来一张别的床……
托尔斯泰 不,不,不需要别的床……太久了,我已经比别人拥有更好的东西太久了!现在的条件越差,于我而言越好!那些农民究竟是在何种条件下死去的呢?……但他们死得也很安详……
萨沙 (继续扶着他)来,父亲,来,你太累了。
托尔斯泰 (再次站住)我不知道,我累了,你说得对,所有关节就像散了架,我太累了,但是我还在期待着什么……这就像,当人们困倦的时候,却睡不着,因为人们还在想着一些美好的事情,那些即将发生在人们身上的美好事情,而且人们不愿意在睡眠中丢弃这种想法……真是太特别了,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也许这是死亡的先兆……数年,数年来,你们是知道的,我一直对死亡怀有恐惧,一种我永远也不会再在我自己的**躺着的恐惧,一种我本可以像一只动物一样吼叫,然后把自己藏起来的恐惧。而现在,或许他已经在房间里了,死神,他在等着我。然而,我却会向他迎面走去,毫无恐惧。(萨沙和杜尚把他扶到了门旁)
托尔斯泰 (在门旁站住,向里面看)这里很好,很好。狭窄,拥挤,没有阳光,寒酸……我好像想象过这样的情景,这样一张陌生的床,在某处陌生的房子里,一个人躺在一张这样的**……一个苍老而疲惫的人,等等,只是他叫什么名字?这个老人叫什么名字?……这个曾经富有,但最终回归贫穷的人,没有人认识他,他只能在炉边那张**慢慢爬……啊,我的脑袋,我这愚蠢的脑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个老人?……他,曾经富有,而今却只有衬衫蔽体……而那个女人,那个让他感到痛苦的女人,并不在他身边,他是怎么死的……是的,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在我的小说里,这个老人,我曾经称呼他为科纳·瓦斯尔耶维。而他死去的那个夜晚,上帝唤醒了他夫人的心,她来了,玛尔法,最后看他一眼……但她来得太晚了,他闭着眼睛躺在这张陌生的**,早已僵硬,而她不知道,他究竟还在生她的气,还是已经原谅了她。她再也不会知道了,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像刚睡醒一样:不,她叫玛尔法……我已经糊涂了……是的,我想躺下。(萨沙和站长将他引入房间。托尔斯泰对着站长)我感谢你,陌生的人,你将你的房子让给我,给我庇护,你给我了一只动物在丛林中才能拥有的东西……对此,我,科纳·瓦斯尔耶维,由上帝派来……(突然十分惊恐)关上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不想再见任何人……(让他自己一个人待着,比生命中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而美好……萨沙和杜尚将他扶到了睡房,站长在他们身后小心地关上了门,恍惚地站着)
外面玻璃门传来激烈的敲门声。站长打开了门,警长急匆匆进来。
警长 他跟您说了什么?我必须报告一切,一切!他最后想待在这里吗?待多久?
站长 他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只有上帝知道。
警长 但您怎么能在一所国有建筑里给他提供住处呢?那是您的职员住所,怎么能随便给一个陌生人呢!
站长 在我心里,列夫·托尔斯泰并不是陌生人。从来没有哪个兄弟比他离我更亲近。
警长 但您的职责是,要事先询问。
站长 我已经问过了我的良心。
警长 现在,您要承担责任。我马上就去发报告……真是可怕,突然就有了这么一个责任落到了头上!要是能知道最高层对列夫·托尔斯泰什么态度就好了……
站长 (十分平静)我觉得,长期以来,最高层对列夫·托尔斯泰是怀有好意的……
警长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杜尚和萨沙小心地关上了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警长快速走开。
站长 您们怎么安置伯爵老爷的?
杜尚 他平静地躺着呢——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的面容会如此安详。他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人们所不能给予他的东西——和平。第一次,他单独与他的上帝同在。
站长 请您原谅我这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是我倍感惶恐,我不理解您的话。上帝怎么会将如此多的痛苦堆积在列夫·托尔斯泰的身上,以至于他必须从家里逃走,而在我这张寒酸又有失体面的**死去……人们,俄国人们怎么能打扰这个神圣的灵魂呢,他们怎么才能充满敬畏地去热爱他呢……
杜尚 正是这些热爱着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的人,经常横亘在他和他的使命之间,而他也必须尽可能远地逃离那些人,那些站得离他最近的人。这一时刻到了,正如它应该到来的一样:死亡使他的生命变得圆满和神圣。
站长 但是……我的心不能也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人,这件俄国土地上的珍宝,竟然不得不因为我们这些人而受苦,而人们却无忧无虑地混日子……这样的话,人们真是应该为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感到耻辱……
杜尚 您不要为他感到惋惜,不要这样,好人;他这样的一位名人并不适合平淡而卑微的命运。如果他没有因我们这些人而受苦,他就不会成为列夫·托尔斯泰,成为人类如今所拥有的他。
[1] 列夫·托尔斯泰(德文常写作Leo Tolstoi,1828—1910),19世纪中期俄国自然主义作家,主要作品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20多岁时,即凭借半自传式三部曲《童年》《少年》《青年》及《塞瓦斯托波尔纪事》获得文学盛誉,后者根据其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的经历写作而成。其作品包括中短篇小说、戏剧及哲学散文。
[2] 福音书(英语:Gospel,希腊语:euangélion),以记述耶稣生平与复活事迹为主的文件、书信与书籍,基督教传统中,它常指《新约圣经》中的内容,狭义专指四福音书:《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约翰福音》。
[3] 杜霍波尔派,产生于18世纪,是与俄国东正教相背离的一个基督教分支,他们拒绝承认现实意义上的政府、《圣经》中神的启示以及耶稣的神性。此外,他们还是严格的和平主义者,将反服兵役作为自己的誓言。
[4] 塞瓦斯托波尔,克里米亚半岛西南岸港口城市。
[5] 图拉:俄罗斯的一个州。
[6] 西伯利亚,俄罗斯东部及哈萨克斯坦北部,历史上的流放区。
[7] 彼得堡,圣彼得堡俗称,建于1703年。1712年,俄国首都从莫斯科迁到这里,持续两百余年。
[8] 圣乔治勋章,最早1769年由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设立,后发展出多种类型,授予有军功的士兵或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