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向上帝逃亡(1 / 1)

历史瞬间

1910年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在生命最后时刻离家出走

导读

1928年,茨威格撰写了另外一部传记作品,名为《三个各自生活的诗人——卡萨诺瓦、司汤达与托尔斯泰[1]》,中译本也译作《三作家》。他认为,这三者都是描写各自生活的真正诗人,他们是在自我写照方面的共同天才,他们都把自己所塑造的人物当作是自己的化身和代言人。不同的是,卡萨诺瓦注重对自身肉体享乐的记录,司汤达注重对自我心理状态的分析,而托尔斯泰则注重对自我道德精神的反省。

在茨威格看来,托尔斯泰是个天才的道德家,他“以残忍的狂热与无情的冷峻,对自己的灵魂进行发掘。他一辈子都在努力通过自我写照达到自我完善,从不停歇,从不满足,从不让艺术流于形式”。这样一种近乎自我折磨的自我审视与描摹,从他19岁就已开始,一直持续到83岁为止。他在50岁左右经历精神危机之后,一直尝试将身上的小我投入到全人类中去,找寻真正的信仰,于是,奔向上帝就成了他必然的选择。

然而,事实上,托尔斯泰一直生活在自我与家庭的张力之间,他一方面渴望跟从自己的内心和理念,摒弃自己和周围的贵族生活,像农民一样生活;但另一方面,他在家庭那里又得不到理解和支持,家庭的牵扯与纠纷让他愤恨不已,却又不忍割舍。虽然他多次尝试离家出走,但都没有成功。

对于现状的不满又不停地受到自身高度道德感的催逼,他的心愿变得难以遏制。在1910年7月,他在日记中写道:“我除了逃走之外,别无选择。我对自己说,现在正是表现你基督精神的时候!此时不走,永远别想走。这里没人需要我。帮帮我吧,上帝,给我指条路吧。”

最终,当他发现妻子又一次搜查他的文稿时,他终于狠下决心,在1910年10月28日清晨,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奔向上帝,奔向真正属于自己的任何地方,奔向注定要去的死亡。最终在一个小站站长简陋的卧室里,他度过了自己的最后光阴,那里的简陋恰恰符合他的最大心愿,因为这意味着他死得高尚纯洁,不带杂质。

序言

1890年,列夫·托尔斯泰开始写作一本戏剧式自传,这部戏剧是他未完成的遗作,之后以《光在黑暗中发亮》为名出版上演。此部未完成的作品(第一幕就已揭示此点)是对其家庭悲剧最详尽的描写,是对自己有意逃离所做的公开辩白,同时也是对其妻子的致歉,是一部在内心极端矛盾的状态下想获得完美道德平衡的作品。

托尔斯泰在剧本中塑造的主人公尼古拉·米海伊维奇·萨林采夫这一形象正是他的自我写照,因为可以这样认为:这一形象是此部悲剧中虚构成分最少的一个。列夫·托尔斯泰之所以塑造这样一个形象只是为了预先表白,他要摆脱这样的家庭生活。但是,不管是在作品中还是在生活中,不管是在当时的1890年,还是十年后的1900年,托尔斯泰都没有找到做决定和决裂的勇气和方式。正是由于缺乏这种意志,这部未完成的作品就这样遗留了下来,以主人公完全不知所措结尾,乞求着向上帝伸出双手,上帝或许能帮助他,终结其内心的矛盾。

这部悲剧缺少了最后一幕,即使到了日后,托尔斯泰也没再继续写,更重要的是:他在自己的生活中演出了这一幕。1910年10月末,二十五年的漂泊生活终于结束了,危机解除:在几次充满戏剧性的争论过后,托尔斯泰逃脱了,为了寻找那被其视为榜样的伟大死神,那塑造了其庄严命运的死神,他以恰当的方式逃脱了。

为这部未完成的作品补写经真实生活演绎过的悲剧结尾,对我来讲,没有什么比这更必然的事了。在此,我以尽可能忠于历史,并尊重事实与文献的方式进行这样唯一的一次尝试。我深深明白自己并没有什么傲气,想以此种方式补充和代替托尔斯泰的自白;我不会将自己和这部作品本身联系起来,我只想为作品尽我自己的力量。我在此尝试追求的,可能并不是作品的完美结局,只是为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和悬而未决的矛盾而做的独立尾声。唯一确定的是,赋予这部没有结局的悲剧一个悲壮的结尾,也就实现了这篇尾声的意义,我满怀崇敬的努力也就有了回报。需要强调的是,如果要演出这尾声,值得注意的是,尾声中的情节比《光在黑暗中发亮》晚十六年,因此,这点必须在托尔斯泰的外在扮相上体现出来。其晚年精美的肖像画可以作为化妆的范本,特别是那些记录他和姐姐一起住在沙马尔京诺修道院时期的照片,以及临终之时垂于卧榻的照片。其书房十分简朴,也应如历史中记载的一样去布置。从纯粹的场景角度考虑,我希望这部尾声(主人公以托尔斯泰之名命名,不再是代表自身的人物萨林采夫)能与这部未完成作品《光在黑暗中发亮》的第四幕衔接,但幕间需要隔较长一段时间。脱离原作品单独演绎这一尾声并不是我的意图。

尾声中的人物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83岁时

索菲亚·安德烈耶夫娜·托尔斯塔娅,伯爵夫人,托尔斯泰的妻子

亚历山德拉·洛娃娜(也被称为萨莎),托尔斯泰的女儿

男秘书

杜尚·彼得洛维奇,托尔斯泰的家庭医生和朋友

伊万·伊万诺维奇·欧索林,阿斯塔波沃车站站长

西里尔·格雷戈尔维奇,阿斯塔波沃警长

大学生一

大学生二

三位旅客

前两幕发生在1910年十月末的最后几天,亚斯纳亚-博利尔纳的托尔斯泰书房,最后一幕发生在1910年10月31日,阿斯塔波沃火车站候车室。

第一幕

1910年十月末,在亚斯纳亚-博利尔纳

托尔斯泰的书房,简单朴实,正如那幅著名图片所展示的一样。

男秘书将两名大学生带进来。他们是典型的俄式装扮,穿着高领黑色衬衫,都是年轻人,面庞棱角分明,举止十分谨慎,与其说是腼腆,倒不如说是自负。

男秘书 请坐,列夫·托尔斯泰不会让两位等太久,我只想请求你们,顾虑一下他的年龄吧!列夫·托尔斯泰十分热爱这样的讨论,以至于常常忘记自己的疲惫。

大学生一 我们没有太多问题要问列夫·托尔斯泰——只有唯一一个问题,当然了,于我们、于他都十分重要的问题。我向您保证,只待一会儿——但前提是,我们可以自由谈话。

男秘书 当然,越不拘泥越好。最重要的一点,请不要用“老爷”这个贵族称呼——他不喜欢这样。

大学生二 (大笑)这一点完全不用担心,唯独这点不需要。

男秘书 他已经走楼梯上来了。

尽管年事已高,托尔斯泰仍迈着迅速而又轻松的步伐走了进来,敏捷又激动。他说话的时候,经常转动手中的铅笔,或将纸张揉碎,甚至急不可待地抢话。他快步走向两名学生,向其伸出手,以敏锐而具洞察力的目光依次审视两名学生片刻,然后面对着两名大学生,坐在蜡皮革扶手椅上。

托尔斯泰 你们就是委员会派到我这里的两位学生,不是吗……(在自己的信件中翻找)请原谅,我忘记了你们两位的名字……

大学生一 我们请求您,不要将我们的名字看得那么重要。我们只是作为成千上万人的代表,来到这里见您。

托尔斯泰 (目光敏锐地看着大学生一)您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大学生一 我有一个问题。

托尔斯泰 (转向第二个学生)那您呢?

大学生二 我的问题和他一样。我们所有人都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我们所有人,俄国所有的革命青年——都只有一个问题:您为什么不和我们站在一起呢?

托尔斯泰 ( 十分平静地)我已经按照我所希望的,在我的书籍,此外还有少量在此期间被公开的信件中提及了这一点——我不知道,您本人是否亲自读过我的书?

大学生一 (十分激动地)我们到底有没有读过您的书,列夫·托尔斯泰?您这样问我们真是太奇怪了。仅仅读过——那是远远不够的。从儿童时期开始,我们就以您的书籍为生了;当我们成年后,是您将我们的灵魂从身体里唤醒。如果不是您,还能有谁教导我们去看清所有人类财富分配的不公正?您的书,只有您,让我们的心挣脱了国家、教会和不维护人类只维护不公的统治者。您,只有您,指导我们将全部生命投入到摧毁这虚伪的秩序当中去……

托尔斯泰 (想打断其谈话并说)但并不是通过暴力的方式……

大学生一 ( 毫无顾忌地插话道)自从我们会说话以来,从来没有人像您一样,值得我们如此信任。当我们自问,谁将结束这一切不公呢?我们会说:是他!当我们有疑问,谁将站起来摧毁这一切卑鄙行径呢?我们会说:是他,列夫·托尔斯泰!我们是您的学生,是您的仆人,是您的雇农。我觉得,当时只要您一挥手,我就可以按照您的旨意去死,如果几年前我能被允许进入这间房子,我还愿意俯身在您脚下,就像面对着一位圣人一样。这就是我们心目中的您,列夫·托尔斯泰,是我们当中千千万万的人心目中的您,是所有俄国青年心目中的您。直至几年前,我感到十分悲痛,我们所有人都感到十分悲痛,自从那时,您离我们越来越疏远,几乎成了我们的敌人。

托尔斯泰 (温和了下来)那您觉得,我必须做些什么,才能和你们永远联结在一起呢?

大学生一  我并没有自负到要去教导您应该怎样做。您自己知道,是什么让您与我们、与所有俄国青年变得疏远。

大学生二 现在,为什么不说呢,我们的事业太重要了,已经顾不得礼貌:您必须睁开眼睛看一下,面对政府施与人民的罪行,不要再袖手旁观。您必须从书桌旁站起来,坦然、坚定、全心全意地站在革命的一边。您知道,列夫·托尔斯泰,政府是用何种暴行镇压了我们的运动,如今,比您的花园里树叶还多的人被送入监狱。您呢,您亲眼见证了一切,正如人们所说,您或许偶尔也在一份英文报刊上写一些关于人类生命神圣性的文章。但是,您知道,如今,要反抗这血腥的恐怖统治,文字不会再起作用。您和我们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场彻底的革命是十分必要的,单单您的话就能为这场革命召唤组建一个军队。您促使我们变成了革命者,而现在,对您来讲时机已经成熟,您却准备小心翼翼地回避,您这样做,实际是在赞同强权!

托尔斯泰 我从未赞同强权,从来没有!三十年前开始,我就放弃了我的工作,只是为了同所有当权者的罪行做斗争。三十年前开始——那时你们还没有出生——我就用比你们更加激进的方式,不仅仅争取现状的改善,而且为实现社会关系的彻底改革进行了不懈的努力。

大学生二 (打断了他的讲话)那现在呢?三十年来,您得到了什么呢?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呢?——挥在传播您的言论的自由者身上的皮鞭,还有胸腔内的六颗子弹。通过您如此温和的催逼、您的书、您的宣传册,俄国又有了什么改善呢?您让人民宽容忍耐这存在了千年的帝国,用空话敷衍人民,其实是在帮助那些压迫者啊,您还没明白吗?不,列夫·托尔斯泰,以爱的名义感召这群横行霸道的人,完全没有任何用,即使您有天使般的口才,也只是徒劳!如果我们不举起拳头挥向他们的喉咙,那些沙皇的奴仆是不会因为您的耶稣而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哪怕是一个卢布,他们不会退让一寸。人民等待您的博爱已经太久了,现在,我们不再等待,现在,行动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托尔斯泰 (非常激动地)我知道,你们甚至在宣言中将这激起仇恨的行动称为一场“神圣的行动”。但我不了解什么是憎恨,我也不想了解,即便是憎恨那些对人类犯下罪行的人,我也反对。因为,作恶的人,比那个承受这恶行带来的痛苦的人,其灵魂会更受煎熬——我怜悯作恶的人,但我不憎恨他。

大学生一 (十分恼怒地)但是我却憎恨所有施与人类不公的人——冷酷无情,如嗜血的野兽,我憎恨这些人中的每一个人!不,列夫·托尔斯泰,您不用对我说教,我永远也不会去怜悯这些罪人。

托尔斯泰 但这些罪人也是我的兄弟。

大学生一 就算他是我的兄弟,是我母亲的孩子,如果他为人类带来痛苦,我还是会像打死一只疯狗一样击毙他。不,我不会再同情这群无情的人!沙皇和男爵的尸体不埋在泥土里,俄国这片土地就永无安宁可言;如果我们不用暴力逼迫他们,就永远也不会建立符合人性和道德的秩序。

托尔斯泰 没有什么道德秩序是可以通过暴力强行建立的,因为,每种暴力都必然会再次孕育新的暴力。一旦你们拿起武器,你们也就创造了新的专制主义。你们这不是在摧毁专制,而是使专制永存。

大学生一 但是除了摧毁现有政权,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对抗那些强大的掌权者。

托尔斯泰 我承认这点,但是,人们绝不应该使用那些自己内心并不认同的手段。真正的强大,请您相信我,并不是以暴制暴,而是通过柔和的方式削弱暴力,福音书[2]中就是这样记载的……

大学生二 ( 打断了他的讲话)啊,您还是别说福音书了,东正教教士们早就用福音书制成了一杯烈酒,麻痹人民,使人民沉闷不语。这一手段两千年前就有人用过,但当时已经毫无用处,否则如今的世界也不会有如此多的痛苦与流血事件。不,列夫·托尔斯泰,如今,《圣经》格言再也不能填补被剥削者与剥削者、地主与农奴之间的鸿沟:鸿沟两端间存有太多痛苦和不幸了。今天,数以千计,不,数以万计虔诚而热心的人在西伯利亚、在监狱里受苦受难,明天,这个数字就会增至几十万个。那么我就要问您了,难道这数百万的无辜者就真的应该因为这少数罪人继续受难吗?

托尔斯泰 (克制着自己)他们受难,总比再次付出血的代价要好;正是这无辜的痛苦,才是抵抗不公的有效良方。

大学生二 (愤怒地)您是说俄国人民承受的、那延续了数千年之久的、永无尽头的苦难是好的?现在,您就这样去监狱里,列夫·托尔斯泰,您去监狱里问问那些被鞭笞的人,问问我们那些在城市和乡村忍饥挨饿的人,这苦难是不是真的如您所说的那么好!

托尔斯泰 (恼怒地)但一定比你们的暴力好。你们真的认为,用你们的炸弹和手枪就能把那些恶魔从这个世界永久铲除吗?不可能,你们自己身上也正孕育着恶魔,而且我要再次提醒你们,为了一个信念而受难,比为了一个信念而杀人要好一百倍。

大学生一 (同样恼怒地)那么现在,如果受难是如此舒适又好,列夫·托尔斯泰,现在,您自己为什么不去受难呢?您为什么总是赞扬别人所受的苦难,可当您的农民——我曾亲眼见到过——穿着破布衣服,饿得半死,快被冻僵在茅舍里的时候,而您却坐在自己温暖的房子里,用银质餐具享用着精美的饭食?您为什么不自己代替那些人去承受鞭笞,那些因为您的理论而备受折磨的杜霍波尔派教徒[3]?为什么您不离开这幢豪华的房子,走到街上,在严寒中、在风雨中亲身感受这所谓的珍贵的穷困呢?为什么您总是只停留在口头上,而不真正按照您的理论行动呢?为什么您自己不亲身示范一下呢?

托尔斯泰退缩了,男秘书跳到了大学生面前,想愤怒地斥责他,但托尔斯泰已经镇静下来,将男秘书轻轻推到了一边。

托尔斯泰 您不要管!这个年轻人提出的拷问我良心的问题,非常好……这是一个特别出色、真的很有必要的好问题,我会努力坦率地回答它。

他向前迈近了一小步,踌躇着,振作精神,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低沉。

托尔斯泰 您是问我,为什么我不按照自己的理论和说法去承受苦难?那么,我就怀着最深的惭愧回答您这个问题:受难的前提是,如果直到现在,我已经逃避了我最神圣的职责的话,就是这样……对,就是这样……因为我……太胆怯了、太懦弱了,或者说太不坦率了,我是一个低贱、微不足道而又罪孽深重的人……因为时至今日,上帝都没有赐予我力量,最终去做那些刻不容缓之事。而您,一个年轻的陌生人,您的话是如此拷问我的良心。我知道,对于那些亟须解决的事情,我所做的连其中的千分之一都不到。我怀着万分羞愧承认,从很久以来我就有职责,舍弃这奢侈的房子和我那可耻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在我看来也是一种罪过。并且,正如您所说,以一个朝圣者的身份走到街上,除了在灵魂最深处自我羞愧,并屈服于自己的可耻行为之外,我别无所答。

两名大学生朝后退了一步,缄默不语。托尔斯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用更轻的声音继续说。

托尔斯泰 但是,也许……也许我还是在承受……也许我也刚好在承受痛苦,因为我并不能做到足够坚强和诚实,在人们面前履行我的诺言。也许我在良心上所受的煎熬比肉体承受的痛苦更深。也许上帝正是为我铸造了这个十字架,并借这幢房子让我承受更严厉的折磨,而不是让我脚上戴着镣铐躺在监狱里……但是您说得对,这种痛苦是无用的,因为这只是我个人承受的痛苦,而我又自负了,想借此自我夸耀。

大学生一 (感到些许惭愧)请您原谅,如果我在情急中将矛头转向您个人……

托尔斯泰 不,不,正相反,我要感谢您!那些用拳头撼动我们内心的人,恰恰是对我们行善之人。

一阵沉默。托尔斯泰再次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托尔斯泰 您两位还有问题要问我吗?

大学生一 没有了,刚刚那是我们唯一要问的问题。我认为,您拒绝帮助我们,对俄国和全人类来讲,都是一种不幸。因为没有人会再阻止这场颠覆与革命,而我觉得,这场革命将变得十分可怕,比世界上的一切革命都可怕。那些决心要实施这场革命的人,将是钢铁般的人、怀有冷酷坚毅意志的人、毫无宽容之心的人。如果您能够领导我们,那么您的典范将赢得数百万人的支持,这样,牺牲者肯定会更少。

托尔斯泰 但是就算仅仅是一条生命,若导致其死亡的过错在于我,我都不能对此担负道义上的责任。

房间楼下的时钟在报时。

男秘书 (转向托尔斯泰,以打断谈话)已经中午了。

托尔斯泰 (十分不高兴地)对,吃饭,闲聊,吃饭,睡觉,休息,闲聊——我们就是这么懒散地生活着,而这时别的人却在工作,为上帝服务。

他再次转向两名年轻人。

大学生二 那么,除了您的拒绝,我们就没有其他的可以带回给我们的朋友了吗?您难道不想给我们一些鼓励的话语吗?

托尔斯泰 (以敏锐的目光看着他,做思考状)请以我的名义,将下列话语转达给你们的朋友:我热爱你们,我敬佩你们,俄国的年轻人们,因为你们是如此深切地共同感受着你们兄弟所受之苦,并愿意奉献自己的生命以改善这一切。(他的语气变得严厉、坚定,截然不同)但继续说来,我并不想要追随你们,而且,一旦你们否定这对所有人的人道之爱和兄弟之爱,我便拒绝和你们站在一起。

大学生们沉默着,然后大学生二下定决心,向前迈了一步,强硬地说道:

大学生二 感谢您招待我们,感谢您的坦率。以后,我可能永远不会再站在您的面前——那么请您允许我这个陌生的、对您来讲什么都不是的人,再讲几句坦率的告别的话。我告诉您,列夫·托尔斯泰,当您认为仅仅通过爱就能改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您就已经错了:对夫人和无忧无虑的人来讲,这可能会奏效。但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讲,他们从小时候开始就挨饿,一辈子都在农奴主的统治下受罪,他们很疲惫,期盼着那来自基督天堂的兄弟之爱的到来,为此,他们等待了太久,所以他们还是更加相信自己的拳头。我还想在您临死前告诉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这世界还是将陷入血腥中,人们不但会杀死地主,还会杀死他们的孩子,将其分尸,撕成碎片,这样,土壤也就不再会从他们身上吸收恶的元素。祝愿您能够避免成为您自己错误的见证人——这是我对您发自内心的祝福!上帝会允许您安宁地死去!

托尔斯泰向后退了一下,对这个充满**的年轻人的愤怒十分震惊。稍后,他恢复了平静,走向他,直截了当地说:

托尔斯泰 我特别感谢您最后说的一席话:您对我的祝福,正是我从三十年前开始就渴望的——与上帝和全人类同在,平静地死去。

两名大学生鞠了躬,转身离开;托尔斯泰目送了他们好久,然后他就开始激动地来来回回地走,兴奋地对男秘书说:

托尔斯泰 这真的是多么出色的年轻人啊,冷静,自豪,坚强,这些年轻的俄国人!好极了,这些虔诚又充满**的青年们!六十年前,我在塞瓦斯托波尔[4]也曾见识过;带着同样自由而又狂妄的目光,他们走向危险,走向死亡——固执地准备着,为了一种虚无,微笑着去死;为了一个空壳,为了空洞无意义的话语,为了一个并不真实的观点,只是出于对献身的热爱,就投注他们的生命,他们那宝贵的年轻生命。永远都是这样的俄国青年们,真的是好极了!怀着这一腔炽热与力量,服务于仇恨和谋杀,正如服务于一件神圣之物!是啊,他们这是在对我行善!他们唤醒了我,这两个年轻人,真的,他们说的确实有道理,现在是时候了,我要脱离懦弱,振作起来,实践我的诺言!离死神只有两步之遥,我却总还是在犹豫!真的是这样,人们只能从青年人身上才能学到正确的东西,只能从青年人身上!

门开了,伯爵夫人像一阵疾风一样闯了进来,紧张又烦躁。她的动作显得很不安,眼睛总是慌张地从一个东西转向另一个。人们可以感觉到,当她说话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承受着一

种内心涌动的不安带来的精神折磨。她的目光故意扫过男秘书,好像他是空气一样,只和她丈夫说话。紧随其后进来的是她的女儿萨沙;人们会觉得,她好像是在跟踪她的母亲,以便监视她。

伯爵夫人 都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半个小时前,《每日电讯报》的编辑就在楼下等,想要你的一篇反对死刑的文章,而你竟然因为这两个家伙让他等了那么久。真是没教养又粗鲁的老百姓!就在楼下,刚刚仆人问他们,是否跟伯爵预约过,其中一个竟然说:没有,我们没有提前预约;是列夫·托尔斯泰约请了我们。你竟然对这样一个冒失的纨绔子弟听之任之,他们觉得这个世界最好混乱不堪,像他们自己的头脑一样!

她焦躁地环视房间。就像这里摆放的一切一样,书放在地上,一切都这么混乱,布满灰尘,真的,要是有比较高级的客人来访,这一切真是太丢脸了!她走向扶椅,用手摸了摸。油布破烂到不行,真应该感到羞愧啊,不,这样都别想再获得威望了。不过庆幸的是,来自图拉[5]的裱糊师明天就要来了,他到了以后必须马上把这扶椅修好。没人回答她,她急躁地来回张望。

伯爵夫人 哎呀,快点,你现在就来!不能再让他等了。

托尔斯泰 (突然脸色苍白,十分焦躁地)我马上来,这里我还要……有些东西需要整理……萨沙会帮我一起……在此期间,你就陪一下这位先生,并替我道歉,我马上就来。

向整个房间投以一种闪烁的目光后,伯爵夫人走了。她刚迈出房间,托尔斯泰就跳到门边,快速转动钥匙,锁上了门。

萨沙 (对他的激动行为十分吃惊)你在干吗?

托尔斯泰 (特别激动,把手按在心脏位置,结巴着说道)裱糊师明天……谢天谢地……那么还有时间……谢天谢地……

萨沙 但是这究竟是要……

托尔斯泰 (激动地)刀,快拿来一把刀或者剪刀……

男秘书带着诧异的眼神从书桌上拿起了一把裁纸剪刀递给了他。托尔斯泰紧张又匆忙,偶尔害怕地望向锁起来的门,开始用剪刀将破掉的扶椅上的裂口剪得更大,然后用手不安地在鼓起的马鬃毛里摸索,直到最后掏出了一封密封的信。

托尔斯泰 哈,难道不是吗?……真是可笑……可笑又难以置信,像是在一本糟糕的法国低级趣味小说中的情节一样……真是不停丢脸……那么我不得不,作为一个有着清醒意识的男人,在我八十三岁的时候把我最重要的文件藏在我自己的房子里,因为我的一切都会被寻根究底地翻出,因为人们紧紧跟随着我,想探知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秘密!啊,在这幢房子里,我的生活是多么耻辱,如同在地狱中,是个谎言!

他慢慢变得平静,打开信件转向萨沙,开始读起来;

托尔斯泰 我十三年前写了这封信,当时,我就应该离开你的母亲,离开这幢地狱般的房子。这是一封给她的告别信,但我最终却没有找到告别的勇气。(信件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中发出沙沙声,他自顾自地低声读了出来)……然而,我已没有办法再继续过这已经过了十七年的生活,一方面既要和你们做斗争,另一方面还必须给你们以鼓励。所以,我现在决定去做那些我本来早就应该做的事情,也就是——逃离……如果我一直犹豫不决,反而会十分艰难。我可能变得懦弱,恰恰在必须将这个决定付诸行动的时候,却不去实行我的决定。那么,我请求你们的原谅,如果我的决定给你们带来伤害,特别是你,索尼娅,在你的心里忘掉我,不要找我,不要怨我,不要谴责我。(呼吸沉重地)啊,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三年了,从那时开始,我又自我折磨了十三年,每一句话都真实如曾经,我如今的生活也是仍旧懦弱胆怯。一直都没有,我一直都没有逃离,一直,我一直在等待,在等待,却不知道到底在等待什么。我一直都清醒地知道一切,却总是做错。我一直都这么懦弱,一直没有决心反抗她!我就这么一直把这封信藏在这里,就像一个男学生在老师面前隐藏一本**的书。而我请求她将我的作品产权赠送给全人类的那份遗嘱,我也交到了她的手里,只是为了换取这幢房子里的和平,而不是为了我良心的宁静。

中场休息

男秘书 那么您认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请您允许我提这个问题,因为这种情况未曾预料……那么您认为……如果……如果您百年之后……那么……那么……那么您这个最后的最迫切的愿望,也就是放弃您的作品产权,也将真正地实现吗?

托尔斯泰 (震惊地)当然……也就是说……(不安地)不,我不知道……萨沙,你觉得呢?

萨沙选择了回避,沉默着。

托尔斯泰 天啊,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点。或者说,不,再一次,我又再一次不是那么完全诚实;不,我只是不愿意去想它,我又再一次逃避了,就像我总是逃避每一个清楚而坦率的决定一样。(他目光敏锐地盯着男秘书)不,我知道,我确切地知道,我的夫人和我的儿子们,他们不会怎么重视我最后的意愿,就像他们如今看待我的信仰和灵魂义务一样。他们会利用我的作品进行交易,那么我死后,我将在众人面前成为一个违背我自己诺言的骗子。(他做了一个下定决心的动作)但是这一切不应该,也不允许变成这样!最后,就这一次,一定要清清楚楚!今天这个大学生,这个真诚的坦率的人,是怎么说的来着?世界需要我的行动,最终需要我的诚实,一个清楚的、纯粹的、明确的决定——这是一个信号!当一个人八十三岁的时候,是不应该再在死亡面前紧闭双眼的,他应该要直面死亡,简单扼要地做出自己的决定。是的,这些陌生人真的是对我行善了:一切不作为的背后总是隐藏着一个胆怯的灵魂。人们必须清楚而真诚,而这也是我最终想成为的样子,就是现在,在我迟暮之际,在我八十三岁之际。(他转向男秘书和他的女儿)萨沙,弗拉基米尔·乔治戈维奇,明天我要立下我的遗嘱,清清楚楚地、坚定地、毫无疑问地、无可争辩地,我要将我所有作品所获的收益、所有肮脏的金钱,以及在此基础上滋生的钱财,赠给所有人,赠给全人类——我绝不允许别人利用我所说及所写的关乎人类、发自我良心困境的话语而从事肮脏的交易。请您明天上午过来,带着另一个见证人——我不能再犹豫了,否则死神将阻碍我完成这一切。

萨沙 再等一下,父亲——我并不是要劝服阻止你,只是,如果母亲作为第四人在这里注视着我们,我害怕会有困难。她会立刻表示怀疑,并还有可能在最后一刻动摇你的意志。

托尔斯泰 (思考状)你说得对!不,在这幢房子里,我是不可能完成什么纯粹的、恰当的事情:在这里,整个生活都会成为一个谎言。(转向男秘书)请您这样安排,明天上午十一点,你们在格鲁蒙德森林左边的大树旁和我碰面,就在黑麦地后面。我会去那里,就像我平时散步那样。请你们准备好一切,我希望,上帝可以在那里给予我坚强,将我从最后的束缚中拯救出来。

午间的时钟再一次更激烈地敲响。

男秘书 但是您现在千万不要让夫人注意到什么,不然一切计划都将付诸东流。

托尔斯泰 (呼吸沉重地)真是可怕,总是要反反复复地自我伪装,总是要反反复复地自我隐藏。人们想对这个世界保持真诚,人们想对上帝保持真诚,人们想对自己保持真诚,但却不能对他的夫人和孩子们保持真诚!不,人们不能这样生活,人们不能这样生活!

萨沙 是母亲!

男秘书快速将门锁打开,托尔斯泰走向书桌,转过身,背对着进来的人,以隐藏自己的激动情绪。

托尔斯泰 (悲叹道)这幢房子里的谎言真的是要毒杀我了——啊,如果能有一次机会,能够保持完全真诚就好了,至少在死神面前保持真诚!

伯爵夫人 (匆忙地走进来)为什么你们就是不下楼呢?你总是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托尔斯泰转向她,他的面部表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慢慢地,用另外在场的人才能理解的重音说道:

托尔斯泰 是的,你说得对,我总是需要很长时间,并且做一切事情都需要很长的时间,但重要的却只有一点:时间留给人们及时去做恰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