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记忆(1 / 1)

01

放假了,整整七天的长假。

谭斌带着轻松的心情踏进家门,却看到沈培母亲坐在客厅,王姨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阿姨,您来了。”谭斌上前招呼。

沈母抬起头看看她,声音出奇地软弱:“你先去换了衣服吧。”

天色已暗,客厅的光线不太好,每个人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王姨伸手按下开关,顶灯大亮,照见沈母发根露出的丝丝白发,顷刻间她仿佛老了十年。

按捺住内心的不安,谭斌进卧室换下正装,扎起头发走出来,经过画室时探探头,见沈培好好地坐在画架前,这才拐回客厅。

“沈培今天好吗?”她问王姨。

王姨看看她,又看看沈母,没有说话。

谭斌顿时起了疑心:“怎么了?”

沈母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来,坐下。”

谭斌简直受宠若惊,蹭过去坐她身边,规规矩矩并起膝盖。

沈母解开一个纸袋,拿到谭斌的面前:“你认得这个吗?”

那是一小袋棕褐色的干植物叶子,乍看上去非常不起眼。谭斌接过,狐疑地凑上去闻了闻,一股辛辣的异香,完全陌生的味道,她摇摇头。

沈母的声音充满苦涩:“我忘了,你当然不会知道这东西。”

“是什么?”谭斌瞬间有种不祥的预感。

沈母叹口气:“大麻。”

谭斌张大嘴,惊惧地看着她,感觉喉间干涸,太阳穴发紧,有片刻失去思考能力。

“上午有朋友来看他,下午王姨就发现了这东西,”沈母苦笑,“行内有不少人靠它维持灵感,可培培一向干净,从来不沾这些东西。”

谭斌用力捏紧纸袋,双手簌簌发抖,胸腔内竟似被掏空一般。“为什么?”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可是依然控制不住地发问,“为什么?”

在她的世界里,遇到挫折只知道咬紧牙关往前走,只相信柳暗花明又一村,永不言弃,一辈子不会有尝试麻醉剂的机会。

沈母看着她亦相对无言,神色间一片惨淡。片刻之后谭斌跳起来,冲进画室。

“沈培!”她大声叫。

沈培没有回头也没有反应,手中的笔正用力抹下最后一笔颜色。这一次画布上不再是刺目的色块。青绿的底色上,影影绰绰地浮着两张人脸,五官模糊不清,在对角线的两端遥遥相望。黄昏暧昧不明的光线里,整个画面透出一种绝望的气氛,似从深处渗出一股寒气。

谭斌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后退一步。

沈培慢慢转身,眼神迷茫,反应有点儿迟钝,显然大麻的影响尚未消退。

“沈培,”谭斌蹲在他身边,低声说,“别再碰那些东西了。它只会让你脱离现实,对你没有一点儿帮助。”

沈培不敢与她目光接触,别转脸,过一会儿说:“对不起。”

“我不想听对不起,你跟我说,再也不会碰它。”谭斌满脸哀恳之色,仰头看着他。

沈培垂下眼睛,不出声。

谭斌又说:“我有七天的假期,咱们明天找个地方,出去玩几天好不好?”

沈培好像没有听见,盯着眼前的画布,神思恍惚,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谭斌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声调不觉提高:“到底为了什么?多大的事儿,闹这么久还不够吗?你这么作践自己,是在折磨谁你知道吗?你爸!你妈!我!谁心疼你你在伤害谁……”

沈培像是被她吓到,不由自主往旁边瑟缩了一下。

王姨慌慌张张地跟进来,语气极其不满:“培培是病人,你不要这么大声跟他嚷嚷啊,他会受不了的!那玩意儿没什么,培培好多朋友都在用……”

“行,您就这么宠着他吧,他永远也不会长全乎!”谭斌气得站起来回卧室,晚饭没吃就赌气睡了。

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坐她身边:“谭斌。”

谭斌慌忙坐起来,揉着眼睛叫一声:“阿姨。”

沈母难得的和颜悦色:“你有点儿太紧张了。不过也难怪,你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大麻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和毒品毕竟是两回事。我只担心培培的爸爸,他一辈子洁身自好,恐怕接受不了。”

谭斌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怕的不是这个,怕的是培培以后就这么下去了。他自小是个温顺的孩子,就是自尊心特强,受不得一点儿伤害。”

谭斌微觉惊异,她最欣赏沈培的,就是他万事不萦心的性格,为什么他母亲描述的,像是一个陌生人?

“他四五岁的时候,在幼儿园全托,自己学着系鞋带,结果系成一团死疙瘩,被老师叫到前面示众,连讽刺带挖苦,话说得挺难听,他回家之后哭了好几天,从那之后,再不肯去幼儿园,也不肯自己系鞋带,一直到现在,他都讨厌有鞋带的鞋。”

谭斌怔怔地听着,忘记了一切,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沈培小时候的故事。原来不会系鞋带的典故,可以追溯到这么远。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放心,以后我不会再那么说话。”沈母叹口气:“我现在跟他说话,完全是耳旁风。你帮我看好他,那东西还是少碰为妙。”

半夜谭斌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开了台灯,却发现沈培躺在身边,大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

“你做什么,怎么不睡?”

沈培翻了个身,紧紧搂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身体半天没有动,头发痒痒地刺到谭斌的面颊。

“别闹了,睡觉,你看看表,都三点了。”

沈培不说话,只是贴得更紧。

谭斌心软下来,反手拍拍他:“算了算了,你闭上眼睛好好睡觉。明早我带你出去散步。”

沈培点头,听话地闭起眼睛。

因为不用上班,早晨起来时间充裕,谭斌果然履行诺言,好说歹说,总算把他劝出门。

太久没有在室外活动,走了半圈,沈培已经虚汗直冒,靠在谭斌身上直喘气。

“我累。”他低声说。

谭斌扶他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揉揉他的头发:“你歇会儿,我自个儿跑两圈。”

等她绕着湖岸跑回来,发现沈培面前蹲着两只金毛犬。沈培正揉弄着其中一只的下巴,那小家伙享受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声,另一只用舌头吧嗒吧嗒舔着他的手心,尾巴摇得像风中的狗尾巴草。

谭斌想过去,走到一半却停下脚步,凝神看着这幅和谐的图画,眼角慢慢变得湿润。沈培的脸上,竟有隐隐的笑意。这是从甘南回来后,第一次看到他笑。

谭斌抬起头,四下寻找,发现狗主人就在不远处站着,并没有上前干预的意思。她对狗主人感激地笑一笑,那人抬起手,贴着棒球帽的帽檐遥遥致意,还她以微笑。

02

吃过早饭,文晓慧打电话来,谭斌趁机托她帮忙:“亲爱的,帮我搞只小狗来。”

文晓慧办事神速,第二天就送来一只两个月大的蝴蝶犬。

很活泼的一只小狗,贪吃,非常黏人。开始还有些怯怯的,二十分钟后就开始四处蹦高撒欢儿。把三人挨个儿闻了一遍,最后认定了沈培,叼着他的裤脚不肯松口,像个特大号的毛栗子坠在他脚边,走哪儿跟哪儿。

“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

谭斌揪着它硕大的耳朵:“既是小姑娘,又长得这么漂亮,就叫小蝴蝶好了。”

文晓慧大笑:“我服了你,可真能省事儿!”

沈培没说什么,可是看得出来很喜欢,他向文晓慧道声谢,便离开客厅进了画室。

小蝴蝶立刻扭着圆滚滚的屁股跟过去,四只短短的小胖爪,在地板上拼命划拉,活像只长了毛的乌龟。

谭斌看得好笑,跟文晓慧说:“那些猫啊狗啊好像特别待见他,看见他就巴结得不得了。”

“狗和猫在这方面都挺灵的,好人恶人一眼就明白。”文晓慧说,“碰上我,它们肯定躲得远远的。”

文晓慧是第一次来沈培的住处,她对客厅四壁的装饰发生兴趣,四处溜达,最后在几个竖在地板上的画框前站住。

“这是沈培的新作?”她凑近了细看。

“啊,你觉得怪不怪?”

文晓慧离远几步,再仔细看一会儿,然后说:“我说实话,你不会生气吧?”

“您就别矫情了,有话请说吧。”

“我倒感觉,沈培像是开窍了。他以前的作品,软绵绵的没什么意思。这几幅,反而像任督二脉开始打通的标志。”

谭斌用力撇嘴:“切,说得跟真的一样。”

“是真的,你不觉得,这些画面都有一种非常强的张力,像在表达什么?可惜,我理解不了。”

“去你的吧,越忽悠越离谱,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是我说你谭斌,你这人快废了,脑子里除了你办公室那点儿破事儿,什么都装不进去。”

“那是,如今能给我安慰的,只有工作上那点破事儿了。”

文晓慧连连摇头:“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因为要买狗粮和项圈,两人开车到附近的大型超市。在进口食品的货架处,谭斌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推着购物车,正微微俯身,全神贯注地挑选咖啡粉。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他沉静的侧脸。

谭斌莫名其妙地僵在那里,甚至无法挪动一根手指。

“喂,看什么呢?丢了魂儿一样。”文晓慧拉着她走开。

谭斌再回头,货架前已空无一人,仿佛刚才只是她的幻觉。

排队等着结账,文晓慧不停地抱怨飞涨的物价,谭斌却依然有点儿恍惚,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胸口似填着一块木塞,难以呼吸。

03

长假期间,谭斌刻意收起所有的女强人范儿,强迫自己安下心来做一个合格的女朋友。

她从来不喜欢进厨房,宁可以半成品简单对付,是因为受不了一顿饭做下来,沾附在头发和衣服上的油烟气。谭斌都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种味道深恶痛绝。

除了做饭这件事,其他家庭主妇必需的修养,她都愿意尝试。但是因她放假在家,王姨被沈母召回去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下厨。

谭斌的厨艺,严格来说,只有早餐的烤面包片和煎鸡蛋做得炉火纯青,最多再加一个番茄鸡蛋面。此时却需要修炼煎炒煮炸十项全能。她从超市买来原材料,照着网上下载来的菜谱实践,因为缺少经验,水平发挥便十分不稳定,时好时坏。好在沈培对饭菜一向不太挑剔,她偶尔做得好吃,就多吃点儿,做得不好吃,他也不出声,扒拉几口填饱肚子就回到画室。

面对这样好脾气的食客,谭斌不是不内疚的,只能想方设法尽快提高厨艺。但她的努力在沈母眼里却什么都不是。

从两人第一次见面,谭斌就察觉沈培的母亲一点儿都不喜欢自己。也许因为两个人都是那种控制欲极强的强硬性格,从开始就气场不对,谭斌不肯委屈自己做小伏低地去讨好男朋友的妈妈,沈母则认为儿子的女友一点儿都不懂事,绝不是宜家宜室的嫁娶对象。幸亏两个人的修养还好,彼此心里再不满意,表面上还能维持正常的客气。

七天假期结束,谭斌感觉比上班都累。

04

长假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谭斌第一次感受到蓝色星期一的症状,几乎不想去上班

。办公室的气氛也很懒散,大家似乎尚未从长假中恢复元气。

谭斌约了一位产品经理谈事,两人一商量,索性溜到建国饭店,边喝下午茶边聊工作。

这位产品经理是谭斌做项目经理时的旧识,两人为工作并肩对外过,也关起门拍着桌子互相指责过,关系却一直很铁。

话说到一半,他压低声音:“Cherie,小心你下面那个周杨,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谭斌愣了愣,然后笑着问:“这话从哪儿说起?”

“三十号那天K歌,你不是没去吗?他喝高了,跟旁边人说,三季度你的sales target增加百分之二十,是他故意放的水。”

谭斌放下咖啡杯,想起整件事前前后后的若干细节,她的指尖开始慢慢变冷。

“你看,真是人不可貌相,平时看他挺豪爽的,谁想得到背后这样阴险?”

谭斌冷笑一声:“我完成不了任务,他也没什么好处。他不会蠢到以为踩掉我,他就可以上位吧?”

同事微笑:“Cherie,你的思维太直线了,一心都在你那些合同上。周杨很早就说过,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摊上一个女老板。你再想想,踩低你,谁可以从中得利?”

谁?只有乔利维。

谭斌咬住嘴唇不说话,胸口起伏得厉害。

同事接着道:“其实你们销售部门那点事儿,其他部门旁观者清,都当笑话看着呢。Kenny干吗要让老乔和你争同一个位置?因为他谁都不信任。老乔这人呢,能干是能干,就是眼皮子浅,做事太急功近利了。你呢,谁都知道你原来是Ray和Tony那条线上的人。Cherie,咱俩这么多年了,我才跟你说实话,只要Kenny在一天,你这个Acting SD扶正的事儿就悬。Kenny和老李正斗得厉害,谁最后上位还真说不好,你悠着点儿,别太为他卖命了。万一老李赢了,把你划拉进Kenny的阵营,你岂不是冤死了?”

咖啡有点儿凉了,喝进嘴里苦涩得竟难以忍受。谭斌轻轻放下咖啡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你这话,对我的打击太沉重了。你也知道,我最讨厌办公室政治,从来都是埋头做好自己的事,从来没想过拉帮结派或者站队这种事。”

同事说:“必要的时候,你真得站队。别总想着做中立者能把自己撇清,那样很可能两派都放弃你。”

谭斌想了想,忽然笑起来:“这么说,周杨的做法,也没什么值得非议的,他也得在我和老乔之间站队。不过他选择了老乔而已。”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种已生二心的人,留着他就是留一颗定时炸弹,你看着办吧。唉,想当初Tony还在的时候,几次三番动员我去做sales,我死活不肯去。我们做技术的,虽然没什么大前途,可是环境简单。看看你们那儿,汇集的全是人精,稍不留神,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我才不找那不自在呢。”

和同事分手后,谭斌没有回办公室。她想回家,想见沈培。

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和背叛。以前她从未尝试过,被自己人从背后插一刀的感觉原来竟这么痛。

谭斌开着车走在拥挤不堪的二环上,也从未感觉到如此的无助,就像不会游泳的人落在水里,四处都是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由身体一点点往水底沉下去。

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一脸的郁闷,她却莫名其妙地笑出来。很多次了,每次遇到荒唐事,她唯一的反应,只有微笑。

因为不能痛哭。

05

谭斌推开家门,屋里没人,王姨常用的围裙搭在沙发扶手上,大概买菜去了。她感觉精疲力竭,扔下包换鞋。

一串铃铛响,小蝴蝶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咬着她的裤脚往屋里拖。

谭斌轻轻撩开它:“一边儿去,等我换上鞋。”

小家伙焦虑不安地绕着她打转,呜呜低叫,两只小爪子把她的裤子磨得哧哧响,好像着急得不得了。

谭斌心里一动,光着脚跟在它后面,看它扑到画室的门上,拼命抓挠。

门关着,她上前扭动门把手,门应声而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妖异香气。

沈培正打横躺在画室正中,秀气的双眼微微合起,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脸上的表情安定惬意,充满幸福感。

谭斌硬生生钉在门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令她几乎当场背过气去。过很久她蹒跚上前,走到沈培面前,她的声音颤抖:“沈培,你太让人失望了。”

沈培没有反应,完全沉浸在自己恬然自得的状态中。

谭斌跌坐在地板上,心里有东西在那一瞬间分崩离析。仰起头,她看到头顶那幅新画,男人的脸,女人的脸,都冷冷地看着她。

绝望,谭斌想她明白了,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身体如此贴近,心却隔着千山万水。她要的,如今他给不了;他要的,她也给不了。她什么也不想再说了,放弃了心中的挣扎,退出去,关上门,让他自己从麻醉中清醒,也给自己留一个梦醒的空间。

王姨做好晚饭摆上桌,却没有人吃。直到晚上九点多,沈培才从画室里摇摇晃晃地摸出来。

谭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等他吃完饭,才向他伸出手,“拿出来。”

“什么?”

“你说什么?大麻!”

沈培忽然涨红了脸,下意识按住裤兜,大声说:“不用你管!”

谭斌试图掰开他的手:“给我!”

“松手!”

“给我!”

“走开!”

两个一向自诩知书达理的人,突然间都变得不可理喻,像两个别扭的小孩纠缠在一起,拼命想保住自己手里死守的那点东西。

沈培身体复原不久,很快落了下风。他焦躁起来,再也顾不上太多,抬起手臂照她胸口大力推了一把。

谭斌一点儿没有防备,踉踉跄跄后退,一跤跌出去,脊背重重撞在桌角。眼前一片昏黑,她疼得嘴唇顷刻发白,有几秒的时间几乎失去意识。

沈培扑过去扶她:“斌斌!”

“别碰我!”谭斌几乎是厉喝一声,语气充满了厌恶。

沈培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退后几步,靠着墙壁渐渐滑落在地板上。“对不起。”他喃喃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待眼前的黑雾慢慢散去,谭斌扶着桌子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

沈培蹲坐在墙角,像闯祸的孩子一样,把脸深埋在膝盖间。

“沈培,你就这么可着劲儿造吧,接着自怜自伤、自暴自弃!”谭斌的声音里,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片片破碎,“谁这辈子没遇过几件倒霉事,有谁像你一样没完没了?你自己不肯放过自己,没人帮得了你!你还打人,打女人!去对着镜子照照,你还算是个男人吗?人渣!”

小蝴蝶显然被吓坏了,胖头藏进沈培的腿中间,只拿一双乌黑的圆眼睛,从缝隙里偷偷瞄着她,露在外面的尾巴不停地哆嗦。

谭斌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开。

十月半的夜晚,温度已经很低。谭斌身上只有一件薄开衫,风吹过来透心的凉,她却没有感觉到冷。所有的不如意都在此刻涌上心头,四面楚歌,自己像身处孤岛,大浪一波波袭来,她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她一直走着,仿佛只有身体不停地动,才能让大脑维持着空白。

沿着东直门外大街向东,再向南,见到熟悉的酒吧,谭斌走进去。

红的酒,绿的灯,身体渐渐漂浮,轻松、愉快,所有的烦恼后退,周围一切都那么美好。

布鲁斯音乐极尽缠绵,早有半酣的酒客在昏暗的灯光里贴身共舞,肉体纠缠,灵魂飞驰。

谭斌举起酒杯,对着灯光微微笑起来。这样纵酒,和沈培依靠药物麻醉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双份黑杰克加冰。”她口齿不清地叫过服务生。

酒刚沾唇,便被一只手拿开,一个男人的声音:“抱歉,我们结账。”

几张粉色的钞票放在桌上。

谭斌已醉得神志不清,动作比正常人都慢了几拍,她吃力地转身,透过迷蒙的烟雾,看到一张斯文而熟稔的脸,程睿敏。

她笑嘻嘻地站起来,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斜着眼睛,顾盼间眼波流转:“帅哥,不要辜负良宵,来,跳支舞吧。”

这样放肆的发泄,让谭斌有种歇斯底里的快感,今夜她只想自己掌控游戏的方向,谁管它代价是什么。

程睿敏愕然,他没有见识过如此风情万种的谭斌,微怔之下,她已经顺势贴近他,双臂绕上他的脖颈。

程睿敏大窘,毕竟旁边坐着他的客户和朋友,他真没有这个勇气当众表演贴面舞。他不敢乱动,但又舍不得放开手。隔着薄薄的衣物,他也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紧致滚烫,散发出逼人的**。稍一迟疑,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她带向中间的空地。

谭斌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已经酩酊,酒精在身体里像团火在灼烧,心里的某处地方却是清明的。伏在他的肩头,有种奇特的归属感,一颗心像有了安放的地方。

酒吧混浊不堪的空气中,她又闻到了清新的沐浴液香味。那是让她安心的味道,信任、可靠而温暖,就像很久之前他的笑容,哪怕被客户刁难得焦头烂额,哪怕天要塌下来,只要他在,一切都会妥帖。

谭斌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程睿敏察觉到肩部的异样,不用低头,他也知道那个地方正被**逐渐浸湿。

这是谭斌第三次在他面前哭泣。

前两次,是为了生死不明的男友,这一次,又是为了谁?他只能轻拍着她的背安慰,搂着她慢慢向门口移动,心底却有一丝微微的刺痛。

服务生追到门口:“先生,找您零钱,还有这位女士的包。”

程睿敏接过,并轻声道谢:“多谢,麻烦您帮忙告诉我朋友,我有点儿事先走一步。”

乍然呼吸到室外清冽的空气,谭斌酒醒了一半。风很冷,酒意抑制不住地上涌。她站住,抱紧双臂,说一声:“谢谢你。”顿一顿又说,“谢谢你替我结账,回见。”就摇摇晃晃地往出租车走去。

程睿敏几步赶上来,脱下外套裹紧她,几乎半扶半抱着上了自己的车,替她扣好安全带,这才回答:“这酒吧里至少有一半男人愿意为你埋单。”

谭斌哈一声笑出来:“可是最终肯做冤大头的,只有你一个。”

程睿敏望着前方没有出声,点火起步,然后看她一眼说:“把你那边的窗户关上,我这边开着就行了,当心酒劲上头。”

他一提醒,谭斌真的感觉头晕,胃里火烧火燎般难受,翻江倒海一样。

她拍着车门叫:“停车,停车!”真停在路边,她蹲了半天,又什么也吐不出来,难受得两眼泪汪汪。

程睿敏上前,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语气带着责怪:“你说你一个女孩,自己一个人喝成这样,真有人起了坏心,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谭斌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笑嘻嘻地说:“不是总有你这种英雄救美吗?”

她回到车上,在背包里摸索半天,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刚把烟点着,就被程睿敏劈手取下,直接从车窗扔了出去。

那点微红的火光在黑暗中划出一条弧线,无声坠落在地,溅起几点星芒,最后归于一片沉寂。

谭斌看看空空的两指,转过头讪笑。头顶小小一盏灯,在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苍白的脸上,如在

燃烧的双眼。

挑衅似的,她又抽出一支,歪歪斜斜叼在嘴角,一边斜眼看着程睿敏。

除了他被解雇那一次,从未有机会见识程睿敏的失态,此刻谭斌异常讨厌他波澜不惊的样子,莫名其妙地想激怒他。

打火机再度亮起,车厢里弥漫起一股烟草的味道。这次程睿敏却平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并不打算应招。

谭斌马上觉得无聊,抽了两口就取下来,摁熄在烟灰缸里:“不许我喝酒,也不许我抽烟,那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聊天?”

程睿敏重新发动车子:“系上安全带,我送你回家。”

“别,”谭斌按住他正在换档的右手,“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程睿敏无可奈何:“求你了小姐,我刚喝过一口酒,这会儿正是抓酒后驾车的时段。”

“就一个问题,我只问一个,答完我们就走。”

程睿敏扶着额头叹气,完全不想跟醉酒的人较真:“你问吧。”

谭斌伸出食指点着他的胸口:“这里,你这里,你不觉得,身边伤心的人、伤心的事已经够多,你自己为什么还要糟蹋它?”

程睿敏发愣:“你在说什么?”

“甭装傻了。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们两个都知道。”

程睿敏捏住她的指尖,将她的手轻轻放回她的膝盖上,然后笑一笑:“那么,你知道你是伤它最重的那一个吗?”

谭斌觉得这对白太无聊太可笑了,索性捂着脸笑起来。

程睿敏侧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耐心等她笑完才问道:“可以走了吗?”

“走吧。”

沃尔沃平稳起步,缓缓加速,风吹上来,带着深秋的寒意,谭斌却觉得燥热,额角和手心凉汗津津。

她没有问他去哪里,也懒得问。她不想回去见沈培,那就爱谁谁吧,对她来说,今晚哪里都一样。

车离开工体北路,拐上东三环,一路向北,眼前纷纷掠过的,是谭斌熟悉的景物。她忽然惊觉,正走在回自己家的路上。

“为什么送我回家?”

程睿敏头都没回:“难道你不该回家吗?”

到了谭斌家楼下,程睿敏说:“这一片的建筑雷同度太高,我第一次来,在这儿转来转去,差点儿迷路。”

“是吗?”谭斌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为什么我记得你第一次送我回来,从容不迫地像回自己家?你提前踩过点儿?”

程睿敏马上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话收不回去,只能尴尬地笑一笑。暧昧不明的光线下,他的脸色似在可疑地泛红。

是这样了,所有漂亮的姿态背后,不过是提前的功课,功夫用得足够,人人都是最好的戏子。要到这几年,谭斌才学着不再盲目崇拜。

她下车,俯身对着车窗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

谭斌摆摆手,转身离开。虽然极力控制着身体的平衡,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还算稳当,可是头晕得厉害,她想抓住什么做个支撑,四周却只有空气,直到有人搂住她的肩膀,紧紧揽住她。他人虽然瘦,可是手上还真有点儿力气。

谭斌吐口气,放松身体,就势倒在他怀里,不再挣扎。在自己家门口,她摸出钥匙开门,努力半天不得要领,钥匙总也对不准锁眼。程睿敏看不过去,夺过来插进门锁哗啦啦转几圈,门开了,谭斌立刻冲进浴室,隔着门能听到她呕吐的声音。

程睿敏摇头,四处打量着充满女性气息的客厅,在饮水机的下面找到纸杯和茶叶。

谭斌漱过口,洗干净脸出来,看上去已清爽许多。

坐在餐桌前,她抱着头呻吟:“太难受了,真是自作自受。”

程睿敏又好气又好笑,把一杯热普洱放她面前:“喝完睡觉去,你太高估自己的酒量了。”

谭斌双手拢住茶杯没有说话,“我走了,记得锁好门。”

程睿敏刚要打开防盗门,谭斌突然扑过来,从身后一把抱住他。

“别走。”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

程睿敏的身体瞬间僵硬,过一会儿,他慢慢掰开她的手,缓缓说:“你喝多了,这时候不适合做任何决定,酒醒了你会后悔。”

谭斌说:“那我宁可后悔,过了今天我怕自己再没有勇气。”

程睿敏依然背对着她:“为什么?”

谭斌松开手臂,绕到他的面前,仰起脸问:“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程睿敏垂下眼帘,凝视着她的眼睛:“无论真话还是假话,我都希望等你清醒了以后再说,酒后真言也要承担后果的。”他说话的时候,气息有点儿不稳,带着一点点并不明显的酒气,温热的呼吸丝丝拂过她的脸颊。

谭斌的回答,是将手按在他的心口,略带嘲讽地问:“你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心口不一?”

程睿敏的心跳得和呼吸一样紊乱。他看着她,嘴唇猝然就压下来,猛烈而生硬,撞得她疼痛不已,几乎迸出眼泪。

谭斌闭上双眼回应他,继续放任自己的沉醉。

他吻着她的颈部,渐渐向下,流连在她**的脖颈和肩膀处。她的呼吸开始急促,有太多不知名的东西堵在胸口,急着寻找一个出路,憋得她要炸开。

程睿敏的动作却突然停止,慢慢离开她的身体。

“对不起。”他放开她,有点狼狈地单手撑在墙上,大口调整着呼吸。

谭斌仰起脸,看到他额头的细汗,也看到他热情骤然消退的原因。

头顶的墙壁上,挂着沈培的生日礼物:谭斌的四张小像。每一张的签名后面,都跟着“I love you”的字样。

如一盆冷水浇下,谭斌的酒彻底醒了。她无法想象此刻自己脸上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她更不敢想象此刻程睿敏脸上的表情,她甚至都没有勇气再抬头看看他。

程睿敏却只是为她拢好衬衣,将解开的纽扣一粒粒替她重新扣好。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别用这种方式发泄,事后你一定会后悔。”他顿一顿,“我也会后悔。”

谭斌垂头站着,半天不说话。

程睿敏站在她身边,只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也不出声。

好一会儿,谭斌终于苦笑一下:“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

那个酒吧,一直就是MPL中国北方区的销售们喜欢扎堆消费的地方,谭斌不确认昨晚是否有同事看见最后一幕。

程睿敏说得很淡:“七八年了,我习惯了那地方。”就像他早晨上班,脑筋走神的时候,经常会下意识地拐向MPL中国公司的位置,经过几个路口,才发现走错了路。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总在不经意的时刻,提醒人们已经淡忘的记忆。

“对不起,我今天失态了。”谭斌在餐椅上坐下,犹豫很久才开口,“我心里很乱。”

“看得出来。”

“所有的事都在一天之内失控。”

“我能理解。”

“很焦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好。”

“谁都有过不去的时候,你想得太多了。”

谭斌怔怔地看着他:“我能不能问一个特别冒昧的问题,希望你别介意。”

程睿敏笑了:“好像每次见面你都在问我问题。你问吧,我当然不会介意。”

“你遭遇过的最伤心的事是什么?”

程睿敏一愣:“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处理的。”

程睿敏转过脸,迟疑很久,久到谭斌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他却出乎意料地开口:“最伤心的,不过是亲人去世,而且是两次。一次送外公,一次送兄弟。”

谭斌微微张开嘴,顿觉愧疚:“对不起,我太过分了,不该提起这种话题。”

“没关系,说说也无所谓,毕竟过去很长时间了。”程睿敏嘴角有笑,却略见苍凉。

谭斌被他无意中流露出的哀伤冲淡了自己的烦恼,侧过脸仔细听着。

“外公走的时候我上高一,太突然了,脑出血,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就走了。我一直发呆,就是哭不出来。后来再梦见他,醒了才明白什么是天人永隔,可最痛的时候已经过去,就变成了钝刀子割肉,一直疼,到底还能忍受。到了嘉遇离开的时候……还记得三剑客吗?老二,叫孙嘉遇……你想听吗?”

那个长得像明星一样耀眼的男生,谭斌记得很清楚,她点点头。

程睿敏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

外面似乎起风了,西风拍打着落地长窗,伴着呜呜的风声,谭斌听到一段发生在异国他乡的惨烈往事。

“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瞒着女友让她离开了,然后回国……你见过晚期癌症病人什么样吗?都说病人到了最后,不是病死而是疼死的,什么知觉都没了,只剩下疼痛,靠吗啡和杜冷丁硬撑着,一天天地煎熬。他从来不提女友的名字,有一天突然跟我说:‘小幺,如果我自私一点儿留下她,上路的时候,是不是不用这么害怕?’我立刻崩溃了,马上找人去搜寻那女孩的下落,可是当天晚上他就走了,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叹口气。”

餐厅低垂的吊灯透过灯罩将朦胧的光影洒落,在他脸上将睫毛拉出长长的阴影。谭斌看到他平放在桌面上的骨节分明的双手。她瞬间有握住那双手的冲动,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自己的手垂下来,安静地放置在膝盖上。

“那一次我是真知道了什么是痛,抱着他号啕痛哭,死活不肯让人把他推走,谁劝我我就用粗话骂回去,直到被硬按着打了一针镇静剂,唉,真是……”程睿敏摇头,似在笑,睫毛却在不停地颤动,“后来我还是设法通知了那女孩,我不能忍受自己的兄弟让人误解。严谨一直怪我辜负了他的苦心,至今我都不知道,是否做了一件错事。”

谭斌抬起头,认真想了想说:“跟对错没关系。你不告诉她,她可能会逼着自己遗忘,但她心里不会忘记受过的伤害,留下的只有对男人的怨恨。你告诉了她,过去的那个人,她可能铭记一生也可能渐渐淡漠,但她会一直记着曾经有人如此爱过她。她度过的,会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这样的陈腔滥调,却让程睿敏愣住,他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考虑过。谭斌的话,让他背负四年的愧疚,霎时分崩离析。他握起谭斌的手,低下头,在她手背上轻轻亲了一下:“谢谢。”

他的嘴唇柔软,带着略微凉意。谭斌一动不动,留恋地感受着那温软的触感。然后她轻轻说:“该说谢谢的,是我。”是他让她明白,比起人生真正无可挽回的伤心事,比如被迫面对死亡,她所谓的伤痛不过是自寻烦恼。

当他放开她的手的时候,两个人的眼中都似有泪光在闪烁,但是,他们都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程睿敏离开,谭斌送他到门口,用了很大力气才做出微笑的表情:“开车小心,别让交警抓到你醉驾。”

程睿敏笑笑:“你当心一语成谶,回头我找你讨罚款。”

谭斌看着电梯门在眼前合上,运行声越来越远。她站了很久,直到听见电梯里传来杳不可闻的“咔嗒”一声轻响,这是电梯到达底层时开门的声音,她才慢慢走进自己的家门。

在浴室里脱掉上衣,镜子里映出背部的一片瘀青。谭斌闭上酸涩的双眼,心里酸甜苦辣搅成一团,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可是她总得面对,她自己的问题还得自己解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