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谭斌一共休了八天年假,一回到办公室,便被无数个意外的消息轰炸。此时她才理解一句话,什么叫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
其中一个,是在她休假期间,普达集采的技术交流已全部结束,客户对MPL技术交流的反馈还不错。田军没有食言,市场部的副经理果然出席,他对顾问型解决方案的兴趣,远远超过其他内容,以至于交流期间的讨论屡屡偏题,现场几乎失控。
最终MPL技术方面的得分,比一向领先的FSK还要高三分,在十几家应标的设备供应商中名列第一。这是MPL和FSK在中国市场交手十几年,第一次在技术得分上超过FSK。
集采入围名单公布,FSK和MPL两家跨国公司,毫无悬念地入围,以众诚公司为代表的六家本土企业,也一同出现在短名单上。
谭斌回来,刚好赶上为庆祝集采入围举行的小派对。但这次主持派对的,不是刘秉康,居然是首席执行官李海洋。他亲手打开香槟,给所有人一个个斟满,这才上前致贺辞,以前的骄矜无影无踪。
谭斌看着他发愣。销售方面的事,李海洋原来一直没有机会插手,怎么她才离开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公司内部的权力斗争竟然已乾坤大挪移?
中午一起吃饭,她偷偷问旁边的乔利维:“Kenny哪里去了?”
“去总部出差了。”
“这节骨眼儿去总部?”
乔利维笑笑:“据说有人告他的黑状,将他下半年的行程和工作表全部公开了,说他去见客户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却为了抓权占着销售总经理的位置不放。这不,他专门去跟大老板们解释了。”
谭斌皱眉,觉得里外都透着诡异。刘秉康曾有句名言:“我去见客户要他们销售干什么呢?”他最热衷的是内部会议和内部斗争,这点MPL中国几乎人人皆知。可是这种现象的存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这会儿专门把这档子事提出来,到底是谁想整刘秉康呢?
乔利维凑近一点儿,又说:“前些天盛传咱们的新上司,Kenny从亚太区挖来的销售总经理即将上任,突然又说黄了。也是,换了我我也不会来。正赶在内部斗争的风口浪尖,谁会这么傻自投罗网啊?”
谭斌问:“你们都哪儿来的小道消息?为什么每次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乔利维笑着回答:“Cherie,这是立身之本,你不能总是低头干活,适当的时候也要抬头看看路。”
借着这个话题,席间众人历数历任销售总经理,提到程睿敏,谭斌的耳朵立刻竖起来。
说话的是一位在MPL中国待了八年的产品经理。他说:“都说女的长得好升得快,其实遇到女上司,男的也一样。当年若不是北区的SD张彤照应,Ray哪儿能窜得那么快。”
有人补充:“Ray也是沾了他爸的光,走哪儿人人都买他三分薄面。”
“那是,”那人接着说,“所以张彤不管去哪儿出差都带着他,两人的关系传得那叫一个暧昧,有天张彤的老公终于打上门,我靠,丫真是一爷们儿,所经之处但凡值点钱的,电脑手机通通都被砸翻在地。”
一桌人屏息等着下文,谭斌撇撇嘴,发现男人八卦起来,一点儿不比女人差。
“上头先还帮捂着,后来事情闹大发了,骚扰男性下属的名声传出去,哪个女的受得了这个?张彤待不住,只好辞职走人,听说后来离了婚。Ray Cheng稳当当坐上她的位置,年会上领着女朋友现身,没事人一样,一年销售经理就升总监,你们谁有这好运气?”
满桌顿时哗然,乱糟糟说什么的都有。只有谭斌不发表任何意见,夹了一筷子三文鱼放进嘴里,却被芥末辣得满眼是泪。
那顿饭直到结束,她都没怎么说话。
02
下午谭斌去普达总部见田军,听到一个更为震惊的消息。原定这个星期发出的标书,被延迟至十月中旬。原因是某些供应商居然说服省分公司减少集采的设备数量和配置,留待集采之后,双方再从非集采合同中各取所需。
谭斌无可奈何地看着田军:“少数公司犯错,咱不能惩罚连坐是不是?”
田军摊开手:“这只是查出来的,下面还不知道有多少猫腻呢。我说小谭,你们要是也玩什么花样,一样不客气,立刻取消入围资格。”
谭斌连连赔笑:“您老知道,我们一向是良民,从来都不做违法乱纪的事。”
她告辞,田军起身送她,手搭在门把手上才想起一件事:“小谭,有件事忘了谢你。你跟晴晴都说了些什么?她这些日子每天都用功到十二点,她妈妈先开始高兴,现在又心疼得不得了。”
谭斌眨眨眼笑:“我也没说什么呀?可能是晴晴大了,开窍了,知道用功了,这不是好事吗?”其实是她变相鼓励人家的孩子早恋,她并不敢说破。
“有时间你多跟她聊聊,我担心这孩子三分钟热度。”
“行,没问题,我也喜欢晴晴,特聪明一孩子。”谭斌一口答应。
出了门,她开始琢磨标书延迟的真正原因。打开车门坐进去,正拿着钥匙发呆,有人在窗玻璃上轻轻敲了几下。
谭斌扭头,竟是余永麟在外面站着。她按下车窗,露出一脸惊喜:“哟,怎么是你?”
余永麟手里晃着一串车钥匙,上下打量着她:“这话该我问你,你一人坐这儿干什么?”
谭斌笑笑,实话实说:“想事儿呢。”
余永麟转到另一侧坐进来,向谭斌伸出手:“来,给支烟。”
谭斌斜着眼睛看他:“你又在戒烟?”
“没错。丈母娘强烈要求,那我就戒呗。反正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戒烟。”
“就是,前前后后你都戒了十几回了。”
余永麟大笑,吐出一口烟雾,问谭斌:“听说你休假,去哪儿happy了?”
“什么呀,我一直在医院陪床。”
“哟,谁住院了?”
谭斌踌躇一下回答:“男朋友。”
“哎?”余永麟惊讶地回头,“男朋友找到了?”
谭斌更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能怎么知道啊,你现在跟我这么见外。就上回呗,Ray送你去医院,他的发小儿,那个严谨又被派出所扣了,我帮着料理的后事。”
谭斌吁口气,抱歉地说:“对不起,想不到我一时冲动,竟连累这么多人。谢谢你!”
“谢倒不必,就手的事儿。不过Cherie,我一向觉得你做事很少情绪化,那天我可真被你吓着了。Ray也是,平常四平八稳一个人,难得也有热血上头的时候。”
谭斌转开脸,心口像有根线牵着,抻得难过:“他还好吗?”
余永麟看她一眼,奇怪地问:“你最近没跟他联系过?”
“一星期前打过电话,他说刚从荷兰回来,我就没啰唆。”
“一星期前?”余永麟想了想,摇头,笑容无奈,“嘿,一星期前。”
谭斌觉得蹊跷,这什么意思?他像是话里有话。
余永麟咳嗽一声,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Tony,有话你直说好吗?”
余永麟叹口气:“一星期前他在医院呢。倒是打算飞荷兰,先从北京去上海,飞机上就扛不住了,下飞机直接进了医院。”
谭斌的心几乎跳到喉咙口:“为什么?”
余永麟耸耸肩:“那得去问他本人。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四五个小时,时间长了甭说你我这种凡胎肉身,就是铁人也得累趴下。”
“现在呢?还在医院?”
“早替他老板拼命去了,现在真的在荷兰。”
谭斌咔嗒咔嗒玩着打火机,看上去神色惘然。半天她说:“你们是朋友,你好好劝劝他,没了健康就什么都没了。E公司的总裁,倒在跑步机上那位,不就是个前车之鉴?”
余永麟叹口气:“有种痴人,是劝不动的,非得事实给他教育。我就是一混日子的,老婆孩子就满足了,Ray他跟我不一样,他太执着,也太想证明什么。这种人,遇事也容易钻牛角尖,要么一直执迷不悟,要么最终看破红尘,并没有中间路线。”
谭斌一时没有说话。
“我得走了,”余永麟推开车门,向她伸出手,“对了,听说你们的技术交流做得不错,恭喜一下。”
谭斌抬头:“你什么意思啊你?”
“嘿,你怎么这种反应?纯粹的恭喜,没别的意思。”余永麟的笑容里有着踌躇满志的意味,和一个月前的惶惑完全不同。谭斌隐约间心生不安。余永麟离开,谭斌又坐了很长时间。她很想给程睿敏打个电话,但拿着手机颠来倒去折腾很久,还是收了起来。
回到公司,第一件事,是跑到公关部,借口考证公司在华历史,借了五六本公司年鉴。一个人离开公司,旷日持久之后,曾经存在的痕迹,也许只能在老照片中才能找到一鳞半爪。
谭斌为自己孜孜不倦的八卦劲头感觉脸红。
她看到张彤的照片。清癯消瘦的五官,并非美女,但眼神锐利,逼人的威势仿佛可以穿透纸背。然后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一张程睿敏和张彤的合影。
说是合影也不合适,那显然是一个合同签订仪式的现场,程睿敏手持红酒杯,侧头朝着画面中并不存在的人微笑,浓眉下清澈的双眼,有让人伸手抚摸的欲望,那时他只有二十六岁。张彤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眷恋而贪婪,带着不可言说的无助和绝望。
不知是哪位摄影师,居然抓拍到这真情流露的瞬间,更不知什么人,出于什么心理,竟把这张照片留在年鉴中。谭斌合上年鉴,心里有点儿酸溜溜地发堵,原来午餐时的八卦并非空穴来风。
呆呆想了很久,谭斌才回过神,不由低声嘲笑自己:这和你谭斌有什么关系呢?她摇头笑一笑,伸手推开年鉴,收敛心思,开始火速处理一周来积压的邮件。
她的收件箱显示出1054的字样,表示她有一千
多封未读邮件。对这个惊人的数字,谭斌早已习惯,毫无受惊的意思。邮件泛滥成灾,一向是大公司的通病。
很快,谭斌的心情被一封邮件彻底破坏。她命令自己深呼吸,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先把这封邮件打印出来。
那是一个三天前的会议纪要,每月一次的销售例会。谭斌休年假,便委托周杨代她列席,协助暂时代管自己区域的乔利维进行总结汇报。
休假前,谭斌已和自己的团队达成协议,先给刘秉康一个相当保守的数字,只要能完成本季度的销售目标,保证每个人的奖金不受影响即可。其余的合同,则按可能的机会上报,不加入本季度必须签约的合同列表。这样的结果,销售经理们不会有太大压力,谭斌也可以在季度末的时候,针对中国区的销售完成情况,随时做出调整,给自己区域下个季度的任务留出回旋余地。但如今谭斌看到的,却是所有可能签约的合同,都变成了本季度必须完成的目标。
她把周杨叫进会议室,把打印出来的纪要摔在他面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周杨拿起来看了看,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谭斌点着纸面的文字,硬邦邦地问,“这些必须签订的合同,都是谁同意的?”
“Kenny啊,怎么了?”
“咱们团队达成的协议是什么?你代表咱们区参加例会,为什么不提出异议?我走的时候交代过你,有搞不定的事,马上打电话,当时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周杨面露委屈:“Kenny在会上请大家帮忙,你也知道,他现在的日子有点儿不好过了,这季度的数字要是不好看,他就更难过了。再说其他区的SD都当场拍了胸脯,咱们区也不能太保守不是?”
谭斌气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事先绝对没有想到,周杨的主意不是一般的大,事关销售指标这么重要的事都能自作主张,并没有任何征求她意见的打算。
但是事已至此,发脾气或者抱怨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想办法收拾现在的局面。她忍着怒火发问:“别的我们先不谈,这额外增加的sales,百分之八十都在北京地区,你有把握吗?”
周杨说:“不知道。”
“不知道?”谭斌已经平息的怒气又冒上来,“Young,你一个工作多年的销售经理,居然说出这种话?”
“我是真的没把握。其他行业的客户和普达不一样,投标中潜规则的游戏更多。咱们一直都在正面做工作,从来没有试过暗箱操作。可MPL不做,不等于其他供应商也不做啊!咱们在台面上辛辛苦苦地做戏,没准儿就是一龙套,人家逗你玩呢,其实私底下早有了交易。”
谭斌被噎住,一时没有话说。她很明白,周杨这是在乘机发牢骚兼要挟。在中国,商业游戏自有其特殊规则,跨国公司不是不想配合,无奈树大招风,从股东到审计公司,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逾越雷池并不可怕,一旦被发现则代价高昂。程睿敏那么高的位置,刘秉康要整他,还不是从这种事下手并且最终得逞了?
她斟酌半天才开口:“场面话我不想跟你多说,现在的条件就是这样,从公司到雇员,都不允许做任何违法的事,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多年的信誉。我相信管理运营健康发展的客户,会正确取舍。”几句话堵死了他的后路,表示以后不想再听到这种话。
“算了Cherie,不说了。”周杨向后一靠,无声笑笑,“好吧,我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争取拿下这几单合同。不过呢,我也不能打包票。”
谭斌站起身,不容置疑地说:“我不想听到这种话。无论如何,你都得拿下这些合同。”
就此结束谈话,两个人走出会议室时,周杨的脸色黑得锅底一样。
快下班的时候刘秉康现身,据说刚从欧洲回来,时差尚在就先抵达公司处理工作。
谭斌约了十分钟时间汇报集采进度。
对她的疑问,刘秉康分析得很简单:“标书推迟,除了田军说的原因,应该还有个理由,按照以前的习惯,十月中旬发标,那么commercial negotiation 的时间,正好延迟到十二月中旬。那时各家公司急着签合同完成年度quota,会在价钱和折扣上做出很大的让步。”
谭斌不得不佩服,姜还是老的辣。她觉得不对劲,可没往这方面想:“那……普达是铁了心,要通过集采让各家价格大跳水?”
刘秉康点头:“是这样。你们正和省公司提前讨论各省的技术方案对吧?让咱们各省的sales也做做工作,设法减去一部分配置。”
谭斌想起田军的话有些担心:“可是田军说了,谁要再敢玩猫腻,直接踢出局。我们顶风作案,会不会出问题?”
刘秉康笑了:“Cherie,有时间多读读历史,你会发现,中央集权和地方自治,从来就是永恒的矛盾。你们大陆怎么说?哦,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要学会利用这点。”
他低头看腕表。
谭斌本来还想提一下本季度销售目标的事,见状识趣地站起来告辞,一面仔细品味着他最后一句话,觉得大有收益。
03
一堆工作尚未完成,谭斌只好拎着手提电脑直接从办公室去了医院。
沈培正在病房大发脾气。
起因是护工要为他换身衣服,他不肯,挣扎中把床边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全扫在地板上。左手的点滴进针处,因为针头戳破了静脉,药液聚集在皮下,迅速鼓起一个大包。
护士要为他换针,他也不肯,居然自己拔下针头扔在一边,血汩汩流出来,沾染在雪白的床单上。
看到鲜血,他突然俯身,开始搜肠刮肚地呕吐,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谭斌进门时,几个人正围着他手足无措。
保姆王姨流着眼泪试图说服沈培:“培培你要听话,伤才能好得快。”
沈培方才一阵胡闹,已经耗尽了力气,此刻蜷缩在**,死死攥着衣领,呜咽着重复:“不用你管,都出去,出去!”
“培培……”
“滚!”
老人退后低头抹泪,鼻头和眼眶通红,花白的鬓发在灯光下异常刺眼。
谭斌看不下去,撂下电脑包走过去,“沈培你想干什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王姨慌忙扯扯她的衣袖:“囡囡,不怪他,你别说了。”
谭斌拨开她的手,蹲在沈培跟前,却一眼看到他头顶的伤处,想说的话立刻都咽了回去,只长长叹口气,放软了声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发脾气?”
沈培不说话,放下遮在额前的双手,呆呆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水光。谭斌不忍对视,用药棉按住他流血的伤口,感觉到牵心扯肺地疼痛。
王姨凑上前:“培培,晚饭想吃什么……”
谭斌无奈地回头:“王姨,你们先出去会儿好吗?我跟沈培有话说。”
王姨回过头看沈培的母亲,她不易察觉地撇下嘴角,什么也没说,扭身就出去了。
护士被留下来收拾残局,不满地抱怨:“早说过不能刺激病人,他情绪本来就不稳定,这人多嘴杂的,一人一句,怎么不出事?”
谭斌低声道歉:“对不起。”
护士重新调整好点滴,收拾起药品器械,推车离开,门在她身后关上,隔开了套间外的人声。
谭斌这才松口气,在床边坐下,轻轻抚着沈培的脸,什么也没有说。那曾经呈现健康的棕色皮肤,如今却苍白而萎靡,额前新生的发茬硬硬地刺着她的手心。
“为什么不肯换衣服?”她终于问。
“我看见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他,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血的颜色那么刺眼,那么黏稠……面对面,我亲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瞳孔扩大,呼吸消失……”
谭斌听得心软,不由俯低身体,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脸,声音轻得梦呓一般:“已经过去了,小培。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们都要过这一关,谁都避不过……”
也许黑暗和死亡,是人类内心最原始的恐惧。但有人曾经告诉她,死亡就像地球上的水一样,你逃不开也避不过,总有一天要学会面对。
谭斌的嘴唇被某种咸涩的**沁得透湿,沈培的身体在她身下轻轻颤抖,上衣已被冷汗浸透。
谭斌尝试着去解他的衣扣:“我帮你,我们慢慢来成吗?”
“不!”沈培立刻握紧衣襟,警惕地后退。
“好好好,不换就不换,”谭斌住手,轻轻摸一摸他的脸,“那你睡一会儿好吗?”
沈培终于呼吸平稳地睡着,却维持着一个古怪的姿势,双臂护在头顶,身体像婴儿一样蜷成一团。
谭斌满心痛楚和疑虑,她完全无法想象沈培曾经历过什么。他心里像是有个黑洞,既不肯面对也不肯消化,只是执意地逃避。
沈培父母通过关系设法搞到甘南公安局的验伤报告,但从那上面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请心理医生的建议再次提上议程。
沈母却依旧兴趣不大,只抱怨说国内没有合格的心理医生,挂牌的心理诊所,都是在敷衍了事地混饭吃。最后是沈培父亲出面,找到一位大学的心理教授,留洋的博士,她才不再说什么。
但教授和沈培的第一次谈话,却不是很顺利,因为沈培非常抗拒,不肯配合。那位教授却安慰他们:“没关系,非主动的患者都是这样。医生对患者没有太多要求,只要他放松,能按时与医生接触,真实地表达自己就可以了。他现在的状态,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
谭斌烦闷地问:“我们还能做什么?”
“给他一个宽松的环境,不要给他任何压力。心理治疗其实是一个面对真实自我的过程,内心冲突带来的焦虑和痛苦,有时候会超过事件本身造成的伤害。没有痛苦的心理治疗,只能是止痛针和麻醉剂,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老实说,心理治疗只是一种辅助手段,其实靠的还是患者的自愈能力。所以一定要让他自己做好准备,有体力有勇
气经历整个过程。”
谭斌有时间也会上网搜寻相关的资料,非常吃力地理解着这段话的全部意义。
04
终于有时间约文晓慧午餐,谭斌满怀郁闷地总结:“教授的意思是说,世上并没有上帝,永远只能自己救自己?哦,晓慧,这也太让人失望了!”
文晓慧笑起来:“谭斌你永远都是这么天真,我真是爱死你了!”
“喂,你有点儿同情心好不好?”
“好吧好吧,那么天真小朋友,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沈培执意要回家,谁都劝不了,闹得厉害,不答应就不吃饭,也不吃药。”
文晓慧不笑了:“那你怎么办?总不能跟到他家去,他妈是那样矫情的一个人。”
“要回他们家反而好了。”谭斌叹口气,“他要回自己的房子,不要他妈,也不要保姆,要我跟他住一起。”
文晓慧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我靠,这么艰巨的任务,你真想好了?”
“嗯,”谭斌不停地叹气,“现在只有我说话他才听两句。”
文晓慧认真想了想,最终给她下了定义:“圣母,您就是改不了的圣母情结。”
谭斌羞怒交加,用力拍着桌子说:“妈的我就是,老子还被下面的小屁孩儿给坑了呢,三季度生生多出来五百万欧元的任务,完不成你知道我什么下场?总监角逐这场游戏,我就得乖乖认输,老子拼死拼活干三年为了什么?”
文晓慧看着她啼笑皆非:“谭斌我觉得你还是设法讨好沈妈妈比较有前途,嫁过去和她一样做现成的少奶奶,吃穿不愁,多好……”
谭斌立刻住了嘴,呆了半晌说:“好像还是办公室简单。”
文晓慧摇头:“吃饭吃饭,吃饱了你才有精神回去做玛丽亚。”
那半个多月的时间谭斌过得相当艰难,作息完全混乱。婚前不同居的誓言被彻底打破,她收拾东西搬进沈培的住处。
工作的压力还在其次。普达的集采暂时停滞中,现在MPL中国整个销售部门都在忙着签合同,完成三季度的销售任务。谭斌身为SD,北京、河南、河北和天津的客户都要照顾到,无法厚此薄彼。实际上她已经尽量减少出差的机会,实在避不过了,就采取坐最早的航班或者城际列车过去,再乘当日最晚的航班或列车返回北京。保姆王姨白天在家照顾沈培,见她回来才肯交班离开。
连续多日来回奔波,再加上夜间还得照顾沈培,她渐渐有些吃不消了,迅速消瘦下去。而且谈合同期间饭局应酬少不了,参加饭局往往免不了喝酒,进家门时她身上的酒气自然无法遮掩,每次王姨脸上都会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听了王姨的汇报,沈培的母亲放心不下,不时过来巡视,也撞上过几次,她话里话外酸酸的奚落更令谭斌窝火。
但为了沈培,再苦再累她也一直忍着,因为沈培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身上的外伤渐渐痊愈,可是之前那个活泼神气、有点儿轻微洁癖的青年画家,完全消失不见了。
回到家后,沈培的情绪略微稳定,很少再提起车祸的事,但也不怎么说话,喜欢一个人待在画室里,对着窗外的湖面,一坐就是一天,偶尔回到画架前涂抹两张新画。他的身体还是虚弱,画不了几笔就累得头晕,生活习惯索性变得像小孩一样,困了便倒头睡一觉,半夜却清醒得双目炯炯。
他也不再注意细节,吃饭通常就在画室解决,吃完了把碗筷撂在一边,等着王姨或者谭斌为他收拾。除了这些,他不许任何人动他画室的任何东西。时间不长,房间里已经到处是包装袋、水果皮,以及各种各样的垃圾,加上四处摊放的画具,简直无处下脚。
谭斌看着皱眉,沈培却一点儿都不在乎。王姨开始会趁他白天睡觉的时候偷偷帮他收拾一下房间,沈培一旦发现东西被人动过,就会大发脾气。他发脾气的方式,是将自己的作品一张张从墙上扯下来扔掉。等安静下来了,又一张张捡回来看着流泪。
如此大闹过几次,谭斌不得不跟王姨交代,千万别再进他的画室,随他一个人糟蹋去。
闲暇时一张张翻着他的新作,谭斌只觉一颗心直直沉下去,一直往下落,似找不到尽头。出事之前那种温暖的,甚至带点儿天真稚气的画风,已荡然无存。现在的画布上,充斥着大团大团怪异的色块,配色百无禁忌,看得人眼睛刺痛。用得最多的颜色,是暗红,画布上四处蔓延,如同淋漓的血迹。
最让谭斌感觉不安的,还是沈培对脱衣服这件事的抗拒。曾想趁着他睡着的时候,为他换掉上衣。刚撩起下摆,沈培就醒了,警惕地看着她,眼中充满痛苦和恐惧。
“是我,别怕,”谭斌按着他的手背轻声安抚,“你看,我解开了一粒扣子,是不是?我们再来一粒好不好?”
沈培慢慢坐起来,不由自主地揪紧了衣襟。
谭斌放软了声音:“你放开手,我不会伤害你,我们慢慢来,你随时可以叫停。”
沈培瑟缩一下,但没有说什么。
谭斌伸出手,看着他的眼睛,小心解开全部纽扣。看得出来,沈培极力想放松,眼中的痛苦却越来越深,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沈培?”
沈培发不出任何声音,拼命蜷缩起身体,脸色发白,浑身瑟瑟发抖。出乎意料的剧烈反应,吓坏了谭斌,她紧紧抱住他:“没事了没事了,小培你睁眼看看,我是谭斌,咱这是在家里……”
折腾了好一阵,沈培才渐渐安静,紧绷的身体开始松弛,冷汗已浸透全身。谭斌安顿他重新入睡,不敢再做任何尝试。想起方才的情景,内心难免有不好的联想,略微往深处想一想,自己先被自己吓住了。难道沈培曾受过什么不可言说的侵害?
她在电话中向那位心理教授咨询,又不好说得过于直白。
教授耐心听谭斌无比隐晦地表达完毕,却笑了:“你不用太紧张,开始我也往这方面怀疑,但和他接触后又觉得不太像。哦,对了,那份验伤报告你也看过吧?”
“看过。”
“所以这种可能性暂时可以排除。”
“嗯,我相信您。不过教授凭您的经验判断,他的问题可能出在什么方面?”
“他目前显示出的,是两种症状。一种是面对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后的郁闷消沉,这很常见,一般人或轻或重都会出现这种状况。至于脱衣服时他的反常表现,很可能是强烈的心理暗示,和某种不愉快的经验有关。”
谭斌的心又揪了起来,对着窗外出了会儿神,然后问:“我能帮他什么?”
教授说:“有两种方式,一是让他直接面对他最恐惧的东西,只有肯面对现实才能消除心理障碍。或者让他重新开始接触人群,用其他感兴趣的事转移注意力,慢慢淡忘这段经历。”
“好吧,我试试。”听他说得如此轻松,谭斌暂时放下心中的焦虑。
05
马上要到国庆节了,看沈培的情况,谭斌显然不可能回家看望父母了。她抽空给父母打了个电话,说自己长假期间想出国玩一趟,不再回家。
父母没有任何疑心,父亲只交代她出门在外注意安全,母亲却啰啰唆唆叮嘱了二十分钟,其实概括起来还是一句话:注意安全。
谭斌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嗯嗯啊啊地耐心应付,直到她说得累了自己收声。
挂了电话,谭斌心里那点儿欺骗父母的愧疚,很快被工作上的难题转移。
截至九月二十三日,北京、天津地区又各签下两单七十万欧元的合同,谭斌的区域销售总额,还有将近三百万的缺口。
原来她的希望都放在北京,如今却发现周杨对形势的估计过于乐观。北京的几个单子虽然希望很大,可还都是青苹果,树枝上挂着诱人,却并不具备马上签合同的条件。
公事私事均令人煎熬,谭斌有点儿乱了方寸。虽然竭力控制着没有露出一点儿端倪,身体却不肯好好配合,眼看着嘴角冒出两个血泡,轻轻一碰就疼得钻心。
周一销售总监的例会上,刘秉康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
几个大区的数字一出来,东方区和乔利维的北方十省,已经完成任务,南方区只差了三十万左右,总监曾志强表示,九月三十日之前,肯定能再拿下一个订单。
所有的压力都落在谭斌的区域里。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她被极度的懊悔和自责淹没了,后悔自己过于自信,而对风险掉以轻心。
时间一天天逼近季度末,来自上边的压力,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和失望,在谭斌心中相互纠缠。再看到周杨进进出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忍不住肝火旺盛,即使拼命压制,脸上还是带了些形容出来。那几天她手下的销售经理,见了她几乎都是赶紧远远绕着走。
三百万的任务被硬行分配下去,谭斌的指示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销售额。
临近国庆长假的前一天,河北地区意外收获一个合同,总价二百九十六万欧元,即时签合同的代价是高于正常的折扣。看来客户对供应商的心理也摸得透熟,季度末往往是杀价的最好时机。
但此时所有人都是只求销售额,完全顾不上考虑利润的问题了。接到合同已盖章签字的消息,谭斌一口气松下来,立刻感觉双腿发软,几乎栽在地上。她知道从接受代理总监职位的那一刻开始,她终于通过了第一关的考验。
九月三十日下午,做完季度总结,中国区的销售总额,超出三季度销售目标的百分之十七,伴着这个数字,刘秉康的脸色多云转晴,露出最近几个星期难得一见的笑容。
十六层整个销售区域,随之呈现出长假前应有的轻松气氛,没到下班时间就几乎走空了。
谭斌谢绝了同事钱柜K歌的邀请,匆匆回家。
虽然三季度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四季度涉及年度计划,压力会更大,长假只是一个缓冲,加班是免不了的,但毕竟有整整七天的时间,可以在家陪着沈培。她也需要几天时间好好反省,整理一下近几个月的得失。有几件事一直让她感觉不安,但没有时间静下来琢磨那些细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