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熬过了美国移民局的盘问。先前的经验告诉我,不要发表任何言论或建议,也不需要出示哥伦比亚大学戴维·博伦斯坦的推荐信,证明我是一个心智健全的正常人。罗茜看起来特别紧张,即便是我这种不大会评估他人情感状态的人都看得出来。我担心她会引起怀疑,而我俩都会因为无正当理由而被拒绝入境,这种事情之前在我身上发生过。
边检官问我:“你是做什么的?”我答:“遗传学研究员。”他又问:“全球最顶尖的?”我答:“没错。”我俩都通过了。罗茜几乎是一路小跑过了海关,冲向出口。我落在她身后几米远,抓着我俩的包。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终于在自动门外赶上了她,她正在翻手提包。
“烟。”她说道。她点燃一根香烟,猛抽了一大口。“什么也别说,行吗?如果我需要一个放弃的理由,这就是。18个半小时啊。他妈的!”
幸好罗茜让我一句话都别说,我就能在一旁默默惊异于烟瘾对她的生活影响之大。
“‘全球最顶尖的遗传学家’是什么情况?”
我告诉她我有O-1签证,也就是杰出人才签证。入境被拒事件之后,我意识到我需要搞个签证,这种签证应该是最保险的选择。O-1签证签发量很少,而“没错”是所有有关本人杰出才能问题的标准答案。罗茜认为用“外星人”这个词来表示杰出很有意思。没错,确实很滑稽。
她抽完烟,我们直奔酒吧。现在是洛杉矶时间早上7点48分,但我们在抵达纽约之前还是要遵循墨尔本时间。
我们没有托运行李,入境手续办得十分顺利,我也因此得以实施我的最优计划,即搭乘更早的航班去纽约。对于这多赚回来的时间,我已经做好了安排。
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我把罗茜带到机场地铁跟前:“我们现在有两条地铁线路可以选择。”
“我猜你已经记下时刻表了吧。”罗茜说。
“完全没必要,我只知道我们要搭的线路和车站。”我爱纽约。城市的格局十分规整,至少是上城到14街一带。
罗茜给艾萨克·埃斯勒的妻子打了电话,她很高兴得知来自澳大利亚的消息,还有同学会的情况。在地铁上,罗茜说:“你得起个假名,以免埃斯勒认出你的名字,他也许看过那篇阿斯伯格综合征的调查报告。”
我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奥斯汀,”我说,“来自奥斯汀·鲍尔斯,那个王牌大‘贱’谍。”罗茜觉得很搞笑。我成功地讲了一个经过悉心编排的、不用自嘲我任何怪癖性格的笑话。值得纪念的时刻。
“职业?”她问。
“五金店店主。”这几乎是我大脑的自动反应。
“好……吧,”罗茜有些无奈,“就这样吧。”
我们搭乘E线来到列克星敦大道与53街站,向上城进发。
“酒店在哪儿?”罗茜问道。我们正往麦迪逊大道走着。
“下东区。但我们要先买点东西。”
“天哪,唐,现在5点半都过了。我们要在7点半赶到埃斯勒家。我们没时间买东西,我还要换衣服。”
我看了看罗茜,她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日常的装束。我没觉得有任何问题,我们的时间还够。“我打算吃过晚饭再去酒店,但既然我们到早了——”
“唐,我们在天上飞了24个小时。我们再也不能按照你的计划走了,不然我就要疯了。”
“购物时间我只安排了四分钟。”我宽慰她道。
我们已经站在了爱马仕店门口,根据我的调查,这是全球顶尖的围巾商店。我走进去,罗茜跟了上来。
店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我俩。非常好。
“唐,你穿成这样不合适。”
买个东西也要悉心打扮!我的打扮适合任何场合,旅行、吃饭、社交、逛博物馆——当然还有购物:跑鞋、工装裤、T恤衫,还有妈妈亲手织的套头毛衣。这又不是在小顽童,这里的店员可能不会因为我的着装而拒绝与我展开任何商业交易。我说对了。
柜台后面站着两位女士,其中一位(大约55岁,身体质量指数约为19)戴着八枚戒指,另一位(大约20岁,身体质量指数约为22)戴着一副巨大的紫色眼镜,好像蚂蚁人。她们都穿得很正式。我提出了交易申请。
“我需要一条高品质的围巾。”
戒指女微微一笑:“我可以帮您推荐几条。是给这位女士的吗?”
“不,给克劳迪娅。”我意识到这信息没什么意义,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这位克劳迪娅”——她用手画着圈—
—“大约多大年纪?”
“四十一岁零三百五十六天。”
“啊,”戒指女仿佛想到了什么,“我们马上要迎来生日会了。”
“只是克劳迪娅的。”我的生日还有32天,我不确定这是否符合“马上”的定义,“克劳迪娅总喜欢戴围巾,即便天气很热,她也要遮住脖子,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脖子不好看。所以,这条围巾不需要有任何功能性作用,起到装饰作用就可以了。”
戒指女拿出一条围巾:“这条您觉得怎么样?”
这条围巾无与伦比地轻盈——基本不能防风或是御寒。绝对是装饰性的物件。
“很好,多少钱?”我们的时间快不够了。
“1200美元。”
我打开钱包,抽出信用卡。
“喂喂喂,”罗茜突然插进来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多看看,再决定买哪条。”
我转向罗茜:“我们四分钟的预算快用完了。”
戒指女又拿出了另外三条围巾。罗茜拿起了一条,我模仿她,拿起了另外一条。看起来挺不错,全都挺不错。我挑不出哪条不好。
围巾品鉴还在继续。戒指女拿出了更多的围巾,我和罗茜一条一条地看着。蚂蚁人也来帮忙了。我终于找到一条可以让我给出些负面点评的围巾了。
“这条围巾有问题!它不对称。对称性是人类之美的关键要素。”
罗茜给出了漂亮的回答:“或许这条缺乏对称性的围巾刚好能突显出克劳迪娅的对称之美。”
蚂蚁人拿出了一条粉色的围巾,点缀着一些毛茸茸的装饰。连我都看得出来,克劳迪娅不会喜欢的,一定会当即把它扔进废物堆。
“这有什么问题吗?”罗茜问。
“我不知道,就是不合适。”
“得了吧,”她说,“你可以的。想象一下谁会戴它。”
“芭芭拉·卡特兰。”戒指女说。
我不知道这人是谁,但我的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一个人。“院长!在舞会上!”
罗茜突然一阵爆笑:“太……对了!”她又从围巾堆里抽出一条:“这条呢?”这是一条完全透明的围巾。
“朱莉。”我脱口而出。我告诉罗茜和那两个女人,朱莉是阿斯伯格综合征讲座的召集人,喜欢穿一些暴露的服装。也许她确实需要一条围巾降低一下衣着的影响。
“这条呢?”
这条围巾颜色明亮,我还是挺喜欢的,但罗茜说太“闹”了。
“比安卡。”
“没错。”罗茜笑得停不下来,“你对衣服的了解比你自己认为的要多得多。”
蚂蚁人又拿出一条印着小鸟图案的围巾。我拿起来看——图案印得十分精美。真是一条漂亮的围巾。
“世界鸟类。”蚂蚁人介绍说。
“噢,天哪,别!”罗茜制止了我,“这条不适合克劳迪娅。”
“怎么了?这多有意思。”
“世界鸟类!仔细想想吧。吉恩。”
她们从各处找来了更多的围巾,很快围巾就堆成了小山。我们从中挑挑拣拣,又把它们扔到一边。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不免让我想起了伟大的鸡尾酒之夜,不过这一次,我们是客户。我不知道这两位女士是否像我一样享受工作时光。
最后,我把选择大权交给了罗茜。她选了最初给我们看的那条。
我们走出商店,罗茜说:“我觉得我刚刚浪费了你人生中的一小时。”
“不,不,这跟结果没关系。”我赶忙解释道,“我觉得很有意思。”
“那么,”罗茜说,“不管你什么时候需要娱乐,我都可以来一双莫罗·伯拉尼克(Manolo Blahnik)。”她用了“一双”这个词,我猜她说的是鞋子。
“时间还够吗?”连罗茜去酒店的时间都被贴到购物上了。
“我只是开玩笑,玩笑。”
幸好她只是在开玩笑,因为我们得抓紧一切时间,按时赶到埃斯勒家。但罗茜还要换衣服。联合广场站有洗手间,罗茜直冲进去,光彩照人地走了出来。
“真是不可思议,”我说,“太快了。”
罗茜打量着我:“你就准备这么过去?”她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满。
“我只有这样的衣服,”我说,“但我还有一件备用衬衫。”
“给我看看。”
我在包里找着备用衬衫,这是克劳迪娅送的礼物,我想罗茜可能会更喜欢。我拿出来给她看。
“这是克劳迪娅给我的礼物。”我说,“还有一条牛仔裤,不知道有用没用。”
“克劳迪娅万岁!”罗茜叫道,“她绝对值得拥有那条围巾。”
“我们会迟到的。”
“礼貌性的迟到没有问题。”
艾萨克和朱迪·埃斯勒的公寓在威廉斯堡。我在美国的电话卡功能齐备,GPS导航终于把我们带到了目的地。我希望46分钟符合罗茜“礼貌性的迟到”的定义。
“记着,奥斯汀。”罗茜边说边按响了门铃。
朱迪开了门。我估计她大约50岁,身体质量指数26。她操着纽约口音,担忧我们可能迷路了。她的丈夫艾萨克好像漫画中的精神科医生:50多岁,身材矮小,谢顶,留着黑色的山羊胡,身体质量指数19。他看起来没有他妻子那么友善。
他们给我们倒了马提尼。我还记得在为伟大的鸡尾酒之夜做准备时,这种酒对我影响很大,我最好别喝超过三杯。朱迪做了一些夹鱼的小点心,问了问我们的行程。她想知道我们此前是否来过纽约,现在澳大利亚是什么季节(不是个难回答的问题),我们是否要去购物、逛逛博物馆。罗茜回答了所有这些问题。
“艾萨克上午要去芝加哥。”朱迪说,“跟他们说说,你要去干什么。”
“不过是有个会议,”艾萨克说。要保证对话继续下去,我和他都不用说太多话。
我们移步餐厅之前,他确实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是做什么的,奥斯汀?”
“奥斯汀经营一家五金店,”罗茜答道,“生意非常不错。”
朱迪做了一道美味的三文鱼,她再三向罗茜保证鱼是人工养殖的,绝对是环保食材。我只吃了几口劣质的飞机餐,朱迪的厨艺让我大快朵颐。艾萨克开了一瓶俄勒冈产的灰皮诺,一次次为我添酒。我们聊了纽约,还有澳大利亚与美国政治的区别。
“二位,”朱迪说,“真高兴你们能过来,多少弥补了我们错过同学会的遗憾。艾萨克对不能过去深感遗憾。”
“没有那么遗憾,”艾萨克说,“回顾过去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他吃掉盘子里最后一块鱼肉,看了看罗茜:“你跟你妈妈长得很像。我最后一次见她那会儿,她还没有你现在大。”
朱迪把话接了过去:“我们毕业后第二天就结婚了,搬到了这里。艾萨克在婚礼当天经历了人生中最惨烈的宿醉,真是个坏小子。”她微笑着。
“我认为故事已经讲得够多了,朱迪。”艾萨克说,“那是好长时间以前的事了。”
他盯着罗茜,罗茜也盯着他。
朱迪拿起罗茜的盘子,还有我的,一手一个。大家的注意力很分散,现在正是行动的好机会。我站起来,拿起艾萨克的盘子,接着是朱迪的。艾萨克正忙着和罗茜相互盯着看,根本没时间顾及我。我把盘子拿到厨房,趁机擦了擦艾萨克的叉子。
“我想奥斯汀和罗茜应该已经累了。”当我们都回到桌前时,朱迪说道。
“你说你是个五金店店主,奥斯汀?”艾萨克站起来,“能请你花五分钟帮我看看龙头吗?可能是管子的问题,也可能是垫圈的问题。”
“他是说水龙头。”朱迪补充道,她好像忘了我们和艾萨克是老乡。
艾萨克带我到地下室去。我很有自信,修水龙头绝对是小菜一碟。放假的时候,我专门靠解答类似问题打发时间。我们走下楼梯,灯突然灭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停电了?
“你还好吧,唐?”艾萨克问道,声音充满关切。
“我没事。”我回答他,“怎么了?”
“没怎么,奥斯汀,你不过是回答了一个问给唐的问题。”
我们伫立在黑暗中。我不清楚在一间漆黑的地下室里接受精神科医生的盘问是否属于社交惯例。
“你怎么发现的?”我问。
“一个月之内,同一所大学,两次不请自来的沟通请求。一次在线搜索。你们俩舞跳得不错啊。”
无休止的沉默和黑暗。
“你的问题我知道答案,但我发了誓不会说出去。如果真是关乎生死,或是她得了什么恶疾,我会重新考虑的。但就目前的情况看,我觉得我没有必要背弃承诺,毕竟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明白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你不远万里来取我的DNA样本,我估计你清理盘子时已经拿到了。但你在检验之前最好再好好想想,不要只顾着你女朋友的意思。”
他按亮了灯。
我们沿着楼梯上去,有些事情一直在困扰着我,我突然停了下来。“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意图,为什么还让我们到你家来?”
“好问题。”他说,“既然你问了,我相信你已经知道答案了。我想见见罗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