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汤姆和贝基洞中迷路(1 / 1)

第三十章

汤姆和贝基洞中迷路

星期日早晨天蒙蒙亮,哈克就摸上山,轻轻地叩了叩威尔士老头儿家的门。里面的人还在睡觉,不过,夜里发生了那桩惊心动魄的事,他们也根本睡不稳。窗里有人喊一声:

“是谁?”

哈克战战兢兢地低声答道:

“请让我进去吧!我是哈克·费恩呀!”

“这扇门对一个名叫哈克·费恩的孩子来说,不管白天黑夜都是敞开的,孩子——欢迎!”

在那个流浪儿的耳朵里,这话听上去是那么陌生,也是他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悦耳的声音。他想不起过去有谁对他说过“欢迎”两个字。门很快打开了,他走进去。他们让哈克坐下,老头儿和他两个身材高大的儿子连忙穿上衣服。

“嗬,我的孩子,我想你肚子很饿了,太阳一出来我们就开早饭,还是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饭呢——有你吃的,放心吧。我跟我的两个孩子昨晚就指望你来这儿过夜的。”

“我真吓坏了,”哈克说,“我跑掉了。我一听见枪声拔腿就跑,一口气跑了三英里路才停下来。我现在来打听一下情况,你是知道的,我不想撞见那两个坏蛋,哪怕他们已经死了,所以我天不亮就赶紧过来。”

“嗯。可怜的孩子,看样子昨天晚上确实把你折腾得够戗。不过,你先吃早饭,再在这儿睡一觉。不,他们没有死,孩子——对此我们也很懊丧。你看,我们根据你提供的情况,知道在哪里找着他们。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直走到离他们只有十五英尺的地方——因为漆树林子里的那条小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啊——就在那个时候,我偏偏要打喷嚏。真是倒霉透顶!我想憋住,可又实在憋不住——非打出来不可,而且真的打出来了!我端着手枪走在头里,那两个坏蛋一听见打喷嚏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夺路就跑。我连忙喊一声:‘打,孩子们!’就朝发出响声的地方开了火。我的两个孩子也开了火。可是,那两个坏蛋很快溜了,我们朝下追赶了一阵子,一直追过树林子。我估计根本没有打着他们。他们逃跑的时候一人开了一枪,子弹从我们身边嗖地飞过去,但一点儿也没有伤着我们。我们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就不追了,跑下山去把警官叫醒。他们叫了一队警察去把住河边。天一亮,警长就要带着一帮人去搜树林子。我的两个孩子过一会儿也要跟着他们去。要是知道一点儿那两个坏蛋长什么模样就好了——那样就很有帮助。可是,天那么黑,估计你也看不清他们的面相,孩子?”

“哦,看清了,我在村里见过他们,还盯过他们的梢呢。”

“那太好了!你快说说,你快说说,我的孩子!”

“有一个就是那又聋又哑的西班牙老头儿,他来过这儿一两回;另一个长得很难看,穿一身破衣服——”

“够了,孩子,我们这就知道是哪两个人了!有一天,我在寡妇家后面的林子里碰见过他们,当时他们偷偷溜走了。你们赶紧走吧,我的孩子们,你们对警长说——你们明天早上再吃早饭吧!”

威尔士老头儿的两个儿子立即出发了。他们刚要出门的时候,哈克跳起来大声说:

“哦,请你们千万别对任何人说是我告发他们两个的!哎呀,求求你们!”

“那么好吧,既然你那么说了,哈克,不过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呀。”

“哎呀,不要,不要!求求你们千万别说出去!”

两个小伙子走了以后,威尔士老头儿说:

“他们不会说出去的——我也不会的。不过,你干吗不想让大家知道呀?”

哈克不愿意说清楚,只是说他对有个人的情况知道得太多,压根儿不想让那个人发现自己了解他的底细,要不他就会把他杀掉,绝对会的。

老人再次答应替他保守秘密,说:

“那么你干吗要去盯那两个人的梢呢,孩子?是不是他们看上去有点儿形迹可疑呀?”

哈克没有做声,他想编一个很谨慎的回答。然后,他说:

“哎呀,你看,我是个本性难改的小坏蛋——至少大家都是那么说的,我也觉得很在理。想到这一点,我夜里有时候睡不好觉,想要找个法子重新做人。昨天夜里又是那样。我睡不着,大约半夜时到街上去走了走,心里还在翻来覆去想着那事儿。我走到禁酒客店旁边,就在那个破破烂烂的老砖头店那儿,靠在墙上又想开了。哎呀,就在那个时候,那两个家伙蹑手蹑脚地从我身边擦过去,胳膊底下还夹着什么东西。我估计准是偷来的。有一个在抽烟,另一个想要借个火,所以刚好停在我的正对面。雪茄烟的亮光照亮了他们的脸,我从他的白胡子、眼睛上戴的眼罩,认出那个大个子就是那又聋又哑的西班牙人,另一个穿一身破衣服,长得像个鬼。”

“你在雪茄烟的亮光里看得清他穿破衣服?”

这个问题倒一下子把哈克难住了。接着,他说:

“哎呀,我也不知道。不过,反正好像是看清了。”

“然后他们就往前走,而你——”

“我就跟在他们后面,是的。是那样的。他们走起路来鬼鬼祟祟的。我倒想瞧瞧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一直跟着他们到了寡妇家的院子门口,立在黑暗里听到那个穿破衣服的人在替寡妇求情,那个西班牙人赌咒要毁掉她的面容,就像我告诉你和你的两个——”

“什么!那又聋又哑的人开口说那么多话!”

哈克又犯一个大错误!他竭力不让老头了解那个西班牙人的一点儿底细,可是,不管他费了多少心机,他的舌头好像决心要使他陷入困境。他几次三番想要摆脱那种尴尬局面,可那个老头儿总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犯了一个又一个错误。过了片刻,那个威尔士人说:

“我的孩子,别这样怕我。我决不会伤你的一根毫毛。不会的——我反倒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的。这个西班牙人既不聋,也不哑。你已经无意中说漏了嘴,你现在瞒是瞒不过去的。你知道那个西班牙人的一些情况,可是你又不肯说出来。现在,相信我,说给我听听是怎么回事,相信我,我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

有好一会儿,哈克盯着老头儿那双眼睛,见他不像是撒谎的样子,就俯过身去凑着他的耳朵悄悄说:

“他不是西班牙人——他是英琼·乔!”

那个威尔士人差一点儿从椅子里跳起来。他马上说:

“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你谈到切耳朵、割鼻子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自己在胡编乱造呢,因为白人是不用那种报复办法的。倘若是印第安人,那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吃早饭的时候,他们继续交谈着。老头儿说,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临睡以前,还打着提灯到门口和周围地方去察看了一番,找找有没有血迹。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是缴获了一大包——

“一大包什么?”

这个问题,以比闪电还要快的惊人速度突然从哈克苍白的嘴唇里冲出来。他两只眼睛睁得滴溜儿圆,屏住气——等着老人回答。那个威尔士人吓了一跳,也瞪大眼睛望着他。三秒钟——五秒钟——十秒钟过去了——然后他说:

“一包盗贼作案用的家伙呗。哎呀,你到底是怎么啦?”

哈克往后一靠,轻轻地而又深深地喘着气,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宽慰。威尔士老头儿用又严肃又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不一会儿,他说:

“是的,不过是盗贼作案用的家伙。你好像因此大大松了口气。是什么把你吓一跳?你还以为找到什么来着?”

哈克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老头儿用探问的目光盯着他。他愿意找出任何材料来编造一个貌似有理的回答,可是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探问的目光越盯越紧。最后他想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也来不及掂量一下就有气无力地——冲口说出来:

“也许是主日学校的教科书呗。”

可怜的哈克苦恼得笑不出来,但是那个老头儿快活得哈哈大笑,从头到脚的每个部位都抖个不停。末了他说:“这样笑一笑倒也省了口袋里的钱,因为可以少看多少次医生呢。”接着,他补充说:

“可怜的小家伙,你脸色不好——准是不大舒服——难怪你有点儿心神不定,慌里慌张的。不过,会过去的。歇上一歇,睡上一觉,我想你就会好起来的。”

想到自己竟然那么笨,显得那么激动,使得别人产生疑心,哈克心里真是恼火透顶。他在寡妇家院子门口听到那番谈话以后,早已改变想法,认为他们从客店带来的包里装的不是那堆财宝。然而,他只是认为里面装的不是那堆财宝,不是断定里面装的不是那堆财宝。因此,一提起缴获一个包,他就忍不住了。不过,总的说来,他很高兴发生这个小小的插曲,因为他现在已经有了绝对的把握,这个包并不是那个包,因此也就放下心来,变得轻松自在了。事实上,一切好像都在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那批财宝一定还在“2号”,那两个坏蛋当天就会被抓起来关进大牢,他和汤姆当天晚上不费吹灰之力,用不着提心吊胆就可以把那些金币弄到手。

他们刚吃完早饭,外面有人敲门。哈克连忙躲起来,他不想跟刚刚发生的那件事有丝毫牵连。威尔士老头儿迎进来几位女士和先生,其中有道格拉斯寡妇。他还看到一群人在往山上爬——他们都想去寡妇家的院子门口看一眼。由此看来,消息已经传开了。

那个威尔士人只得把夜间发生的事给客人们讲了一遍。寡妇满口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你先别那么说,太太。比起我和我的两个儿子来,你也许更应该感激另一个人,可是他不准我说出他的名字。要不是他,我们也不会上那儿去的。”

这话当然引起大家极大的好奇,几乎使那件主要的事黯然失色——但是,威尔士老头儿不肯说出他的秘密,有意要让客人们心里痒痒的,他还要通过他们把这种感觉传播给村里所有的人。听完他的叙述以后,寡妇说道:

“我躺在**看书看得睡着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你怎么不来叫醒我呀?”

“我们觉得已经用不着。那两个坏蛋不大可能回来——他们手头已经没了作案的家伙,再把你叫醒,把你吓得要死,还有什么意思?我家的三个黑人在你家一直守到天亮,他们才回来。”

又进来很多客人。因此,那个故事不得不讲了一遍又一遍,又讲了两小时。

小学放假的时候,主日学校也不上课,不过大家很早就来教堂做礼拜。他们都在议论那件惊心动魄的事。有消息说,迄今还没有发现那两个坏蛋的踪迹。做完礼拜以后,撒切尔法官的太太随着人群顺着走廊往外走,她走到哈珀太太的身边说:

“我家的贝基是不是打算睡一整天呀?我估

计到她会累得要命的。”

“你家的贝基?”

“是呀,”她露出惊慌的神色,“昨晚她不是睡在你家吗?”

“哎呀,没有啊。”

撒切尔太太脸色刷一下白了,瘫倒在一张凳子上。波莉姨妈跟一个朋友起劲地说着话,恰好从这里走过。波莉姨妈说:

“早上好,撒切尔太太。早上好,哈珀太太。我家有个孩子不见了。我想,我家的汤姆昨晚睡在你们哪一家吧,所以他现在不敢来做礼拜。我非得找他算账不可。”

撒切尔太太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没有睡在我们家呀。”哈珀太太说,她开始不安起来。波莉姨妈脸上明显露出焦虑的神色。

“乔·哈珀,你今天早上见过我家的汤姆没有?”

“没有呀,阿姨。”

“你上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乔想了片刻,可是他觉得说不清楚。本来在往教堂外面走的人此刻都停住脚步。他们低声议论开了,人人都觉得事情不妙,脸上都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大家很着急,询问了许多孩子和年轻老师。他们都说回程的时候没有留意汤姆和贝基在不在渡船上,天那么黑,谁也没有想到去问问少不少人。有个小伙子不假思索地说,他们恐怕还在山洞里呢!撒切尔太太顿时昏死过去。波莉姨妈绝望地绞扭着手,失声哭起来。

这个惊人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开了。不到五分钟,钟声大作,全村的人已经行动起来!加的夫山事件顿时变得无足轻重,盗贼已被遗忘,马匹已经上鞍,小船已经配好人员,渡船已经奉命起航。那个可怕的消息传出还不到半小时,两百个人已经分水陆两路拥向那个山洞。

整个漫长的下午,村里死气沉沉的,好像空无一人。许多女人去看望波莉姨妈和撒切尔太太,想要安慰她们。她们还陪着那两个人一起哭,那可胜过千言万语啊。长夜漫漫,全村的人都在等着消息。天终于亮了,传来的消息只是,“再送点蜡烛,再送点吃的”。撒切尔太太快要疯了,波莉姨妈也是。撒切尔法官从洞里捎来充满希望和令人鼓舞的口信,但这并不能真正给人什么安慰。

天快亮的时候,威尔士老人回到了家里。他身上烛油斑斑,沾满泥土,几乎精疲力竭。他看到哈克仍然躺在为他准备的**,烧得神志昏乱。医生都在山洞里,只好由道格拉斯寡妇过来照料病人。她说,她会尽力服侍好他的,因为不管他是个乖孩子、坏孩子,还是个不乖不坏的孩子,他毕竟是上帝创造的,而只要是上帝创造的,都应当有人照管。威尔士老人说,哈克身上有许多优点。那个寡妇说:

“你说得没错儿。那是上帝留下的记号。他不会忘记做记号的,决不会的。凡是他亲手创造的生命,都要在身上的哪个部位留下记号。”

上午早些时候,精疲力竭的人三五成群地陆续回到村里,身强力壮的人仍在继续搜寻。从所能获得的消息得知,在过去从未到过的山洞深处,如今人们正在仔细搜查。每个角落,每条岩缝,都要搜个遍。在那些迷宫般的通道里,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看到远处有灯光在闪烁。震耳欲聋的喊声和枪声,顺着阴暗的通道发出空洞的回响。在某一处,那里已经远离游人通常涉足的范围,发现岩壁上用烛烟熏着“贝基和汤姆”的名字,附近还挂着一根烛油斑斑的缎带。撒切尔太太认出了那根带子,对着它号啕大哭。她说,那是她的孩子留给她的最后一件遗物,比之她留下的其他任何纪念物都更珍贵,因为这个东西是贝基惨死以前最后离开她肉体的。有的人说,时而会在洞里看到远处有一点儿亮光在闪烁,大家会发出一阵欢呼声,二十来个人会结队跑过去,脚步声在通道里回响——可是结果总是大失所望,让人难受。两个孩子不在那里,那亮光原来只是搜寻者的灯光。

就这样,在那种度日如年的气氛中,过了可怕的三天三夜。村里的人茫然不知所措,陷入绝望的境地,谁也没有心思去干什么事。禁酒客店的老板在店里私藏烈酒,无意之中被人发现,那本来是一起重大事件,但也几乎没有使公众兴奋起来。在一个神志清醒的时刻,哈克有气无力地谈到客店的事,最后他问——心里隐隐担心那件最可怕的事情——在他生病期间,禁酒客店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有呀。”那个寡妇说。

哈克惊得从床里坐起身,瞪大眼睛问:

“什么!发现什么来着?”

“酒呀!那家客店已经被查封。躺下来,孩子,你真把我吓一跳!”

“你就告诉我一件事——就一件事——求求你!那酒是不是汤姆·索亚发现的?”

寡妇突然哭起来:“安静点,安静点,孩子,安静点!我早就对你说过,你千万不能说话。你病得非常非常厉害!”

那么,除了酒,什么也没有发现。要是发现金币,她准会滔滔不绝地讲给他听的。照此看来,那批财宝永远失踪了——永远失踪了!可是,她有什么可哭的呢?真怪,她倒哭起来。

这些想法模模糊糊地掠过哈克的脑海,他想得很累,因此睡着了。那个寡妇自言自语:

“嗬,他睡着了,他病成这个样子,怪可怜的。还说是汤姆·索亚发现的!倒可惜没有人发现汤姆·索亚呢!啊,现在还抱着希望,还有力气去继续寻找的人,已经为数不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