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老犹太“钟爱”奥利弗(1 / 1)

第15章

老犹太“钟爱”奥利弗

在小红花山最肮脏的地段,有一家低档的客店。它那僻静的店堂黑洞洞,阴森森的,是盗贼们出没的场所;那里冬天整日亮着一盏煤气灯,夏天也从来照不进一缕太阳光。一个身穿棉绒上衣、灰布短裤、半筒靴和长袜子的男人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面前一把小白铁壶和一只小杯子。小壶和杯子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味。即使在那样昏暗的光线里,有经验的警察马上认得出他是比尔·赛克斯先生。他的脚边蹲着一条白毛红眼狗;它一会儿朝它的主人眨眨眼睛,一会儿舔舔嘴边一道很大的裂口,看样子是刚刚在哪次打架中受伤的。

“别乱动,你这死狗!老实点儿!”赛克斯先生突然开口说话。究竟是他的思维活动如此紧张,连狗眨眼睛也会起干扰作用,还是沉思默想对他的感情产生影响,非得朝一条无辜的狗踢上一脚才觉得松快,才能平静下来?那是一个需要仔细考证的问题。无论哪种原因,其结果反正是把狗连踢带骂一顿。

一般来说,狗被主人踢伤,是不会实行报复的;可是,赛克斯先生的狗跟它的主人一样脾气很坏,而且这时候也许觉得自己受到伤害,当即一口咬住他的一只半筒靴。它把靴子狠狠地摇晃一阵,然后狂吠一声,退到一条板凳底下,恰好躲开赛克斯先生朝它头上砸来的酒壶。

“你还敢咬我,是不是?”赛克斯先生说。他一手抓起拨火棒,一手不慌不忙地打开从口袋里掏出的一把大折刀,“过来呀,你这十足的浑蛋!过来呀!你听见没有?”

赛克斯先生本来就有个刺耳的嗓门,这话又是以最刺耳的声调说的,狗毫无疑问已经听见;但是,它看样子怀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反感情绪,不想让自己的喉咙被人割断,因此待在凳子底下不肯出来,只是叫得比原先更响,还用牙齿咬住拨火棒的一端,像一头野兽那样乱啃乱嚼。

这种反抗行为更加激怒了赛克斯先生。他跪在地上,开始朝狗乱打乱敲。那狗从右边跳到左边,又从左边跳到右边,咬呀,叫呀,吠呀;那人戳呀,骂呀,打呀。这场搏斗对双方来说都已经到了一个十分关键的时刻,这时候门突然打开,狗丢下手拿拨火棒和大折刀的比尔·赛克斯,一个箭步蹿出去。

古话说,吵架总得有两方。赛克斯先生对狗的出局感到很失望,于是马上把进来的人当做新对手。

“你他妈的干吗要插手我跟狗的事儿?”赛克斯摆出好斗的架势说。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不知道。”费金点头哈腰地说。新来的人原来是犹太老头儿。

“不知道,你这胆小如鼠的老扒手!”赛克斯咆哮着说,“难道你听不见声音?”

“一点也没听见,我敢保证,比尔。”犹太老头儿答道。

“哎呀,没听见!你一点也没听见,你听不见,”赛克斯冷笑一下,凶狠地反驳说,“你溜进来,溜出去,谁也听不见你是怎么进来,怎么出去的!半分钟以前,那条狗换成你就好了,费金。”

“为什么?”犹太老头儿强作笑脸问。

“政府虽然保护你这号连狗的一半胆量都没有的人的性命,却允许人随便杀一条狗,”赛克斯一边答道,一边意味深长地关上折刀,“这就是为什么。”

犹太老头儿搓搓手,在桌子跟前坐下来,听了他朋友的打趣话装出很好笑的样子。然后,他心里显然很不安。

“扮你的鬼脸吧,”赛克斯说着,把拨火棒放到原来的地方,以鄙夷不屑的目光恶狠狠地打量着他,“扮你的鬼脸吧,可是你这辈子休想嘲笑我,除非等你戴上了睡帽。你的命捏在我的手里,费金;哎——呀,我是不会松手的。哼!我完蛋,你也跟着完蛋;所以,你在我的面前还是留神点儿。”

“好了,好了,亲爱的,”犹太老头儿说,“这些我都知道。我们——我们——还有点共同利益,比尔——有点共同利益。”

“哼,”赛克斯说。他好像认为,得利的与其说是他赛克斯,不如说是犹太老

头儿,“好吧,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东西都已经在坩埚里处理过,”费金答道,“这是你的一份。这一回分给你比你该得的还要多呢,亲爱的;不过,我知道,下一回你会让我多分点的,而且——”

“少啰唆,”那盗贼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在哪儿?快拿过来!”

“好的,好的,比尔;别着急,别着急,”犹太老头以抚慰的口气回答,“在这儿呢!稳稳妥妥的!”他一边说,一边从胸口掏出一块旧的布手帕,解开角上的大结子,取出一个小小的牛皮纸口袋。赛克斯夺过袋子,急忙把它打开,开始清点里面的金币。

“就这么一些?”赛克斯问。

“就这么一些。”犹太老头儿答道。

“你在路上没有打开袋子,偷吃一两枚?”赛克斯疑心重重地问,“别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这种事你干过何止一两回。你拉拉叮当儿。”

在普通英语里,这几个字是让他拉拉铃的意思。另一个犹太人听到铃声走进来;他比费金年轻,但看上去差不多一样面目可憎。

比尔·赛克斯只是指指喝空的酒壶。犹太人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退回去把酒壶灌满。在此之前,他跟费金意味深长地交换一下眼色;犹太老头儿仿佛有所准备,抬了抬眼睛,微微摇头作答。这动作是如此细微,连目光敏锐的第三者也不见得觉察得到。赛克斯这时候恰好弯下腰去系上被狗扯松的鞋带,没有发现他们在刹那间互递暗号,否则说不定会认为这对他是个不祥之兆。

“有人在这儿吗,巴尼?”费金问。他眼睛仍然盯着地板,知道赛克斯这时候已经抬起头来。

“一个人也没有。”巴尼回答。这句话,不管是不是出自内心,反正是从鼻孔里钻出来的。

“没人?”费金以诧异的口气问。他的意思也许是,巴尼现在可以说实话了。

“只有南希小姐。”巴尼答道。

“南希!”赛克斯大声说,“她在哪儿?她是个天才,我得犒劳犒劳这个姑娘,要不让老天打瞎我的眼睛。”

“她在吧台上叫了一碟煮牛肉。”巴尼答道。

“把她叫到这儿来,”赛克斯一边说,一边倒满一杯酒,“把她叫到这儿来。”

巴尼怯生生地朝费金看一眼,像是要征得他的同意。他见犹太老头儿没有吭声,眼睛望着地上,就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带着南希进来。南希仍是全副武装:戴着帽子,系着围裙,手里拿着小篮子和大钥匙。

“你发现他的踪迹了,南希?”赛克斯边问边递过酒杯。

“是的,比尔,”小姐把酒一饮而尽,答道,“可把我累坏了。那小鬼病了,一直卧床不起。”

“啊,南希,亲爱的!”费金抬起头说。

犹太老头儿以独特的方式皱了皱两道红眉,深陷的眼睛半睁半闭。他是不是在提醒南希小姐嘴巴太快?这个问题并不重要。我们在这里只需关心客观事实;事实是,她突然不说话了,妩媚地朝赛克斯笑笑,然后谈了许多别的事情。大约十分钟以后,费金先生突然一阵咳嗽;紧接着,南希拉上披肩,说她该走了。赛克斯先生发现自己有一段跟她同路,提出愿意陪她一程。他们俩一块儿离去;狗等主人走出视野,马上从后院溜出来,跟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赛克斯出去以后,犹太老头儿把脑袋伸出房门,望着他经过黑洞洞的过道离去,挥挥紧握的拳头,叽里咕噜骂了一声,然后重新坐到桌子跟前。不一会儿,他已经在埋头翻阅令人关注的通缉布告。

与此同时,奥利弗·特威斯特正在前往书摊的途中;他连做梦也想不到,快活的老绅士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到克拉肯威尔之后,他无意之中拐进一条小巷子,这并不是他的必经之路;但是,他走了一半才发现自己走错路了。他知道总的方向不会有错,认为不值得原路折回,所以夹着书继续大步往前走,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心里想:他该感到多么快活,多么满足;他多么

想看一眼可怜的小迪克,哪怕就一眼,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愿意;小迪克又挨饿,又遭打,这个时候说不定正痛哭流涕呢。突然间,他吃惊地听到有个年轻女人尖叫一声:“哎呀,我亲爱的弟弟呀!”他还来不及抬头看清是怎么回事,早已被两条胳膊紧紧地勾住脖子。

“别这样,”奥利弗一边挣扎,一边喊道,“放开我呀。你是谁?你干吗要挡我的路?”

年轻女人拿着小篮子和大钥匙,抱住他号啕大哭,这是奥利弗听到的唯一回答。

“哦,天哪!”年轻女人说,“我总算找到你了!哦!奥利弗!奥利弗!哦,我这淘气的孩子,你害得我好苦啊!快回家去吧,亲爱的。哦,我总算找到你了。谢天谢地,我找到你了!”年轻女人这样乱嚷几声以后,又放声大哭,哭得死去活来。这时候有两个女人走过,问一个肉铺学徒是不是觉得最好跑去叫医生。头发用牛油抹得亮光光的肉铺学徒恰好也在看热闹;他看上去没精打采的,虽然不能说是好逸恶劳的样子。他回答说,他觉得不必要。

“哎呀,用不着,用不着,不要紧的,”年轻女人抓住奥利弗的手说,“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快跟我回家去,你这狠心肠的孩子!快点!”

“怎么回事儿,小姐?”一个女人问。

“哎呀,太太,”年轻女人回答,“差不多一个月以前,他丢下爸爸妈妈逃出门,跟着一伙小偷和坏蛋干坏事。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勤劳而又体面的人;他差点伤透他妈妈的心。”

“这小坏蛋!”那个女人说。

“快回家去,你这小畜生。”另一个女人说。

“我不是她的弟弟,”奥利弗大为吃惊地答道,“我不认识她。我没有姐姐,也没有爸爸妈妈。我是个孤儿,我住在彭顿维尔。”

“你们听听,他居然说得出口!”年轻女人喊着说。

“哎呀,你原来是南希!”奥利弗惊呼。他这时候才看清她的脸,吃惊得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你们瞧,他认识我!”南希喊着提请旁观者注意,“他怎么也赖不掉。劝他回家吧,你们都是大好人,要不然他会活活气死他的妈妈和爸爸,伤透我的心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个男人突然从一家啤酒店里冲出来,后面跟着一条白毛狗,“原来是小奥利弗!回家吧,回到你可怜的妈妈身边去吧,你这小野狗!快回家去!”

“我不是他们家的人。我不认识他们。救命呀!救命呀!”奥利弗在那男人强有力的手里挣扎着,喊着。

“救命!”那男人重复说,“好吧,我来救你的命,你这小流氓!这些书是从哪来的?原来你在偷书呀?把书给我。”说着那男人夺过他手里的书,随手朝他头上揍一拳头。

“揍得好!”一名在阁楼窗户里看热闹的人喊道,“这样他才会清醒过来!”

“说得对!”一个睡眼惺忪的木匠朝阁楼窗户瞥了一眼,喊着表示赞同。“这对他有好处!”两个女人齐声说。

“没错儿!”那男人说着,又揍了奥利弗一拳头,还牢牢揪住他的领子,“走吧,你这小坏蛋!快过来,牛眼睛,看住他,宝贝!看住他!”奥利弗一是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二是已经被一顿拳打脚踢和突然袭击弄得懵懵懂懂,三是被狂吠乱叫的恶犬和穷凶极恶的男人吓得魂不附体,四是无可奈何地看到旁观者都信南希的话,认为他真是个狠心肠的小坏蛋。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孤立无援的可怜孩子还有什么办法!夜幕已经降临;这是个下层人居住的地段;附近谁也不会过来帮忙;反抗是徒劳无益的。不一会儿,他已经被拖进黑洞洞的迷宫般的冷街僻巷,在那两个人的胁迫下快步往前走;即使他敢叫喊几声,别人也听不清什么意思。实际上,听得清听不清都毫无意义。谁听清了也不会在乎。

煤气路灯亮了。贝德温太太焦急地等在开着的门口;仆人已经跑到街上二十次,看看有没有奥利弗的人影。两位老绅士依然执拗地坐在漆黑的客厅里,中间放着那块怀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