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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有时候,我独自思忖着上面讲到的那些事情,想着想着,突然感到非常害怕,于是便站起来,戴上帽子,准备到山庄去瞧瞧那里的一切到底怎么样了。我凭良心感到,有责任向他提出警告,让他知道人们是怎么议论他的;随后,我又想到他的坏习惯根深蒂固,再怎么跟他说都无济于事,于是又缩回了脚步,再也不想走进那座阴森森的宅子。

有一回,我上吉莫顿去,走错了道,路过那座古老宅子的大门。那大概发生在我故事讲到的那段时间吧。那是一个阳光明媚、有霜冻的下午,地上光秃秃的,道路又硬又干。

我走到一块界石的跟前,在那儿靠左手的那一边,大路向四处岔开通向荒原。这块界石是一根粗糙的沙石柱,石柱的北面刻着“呼·山”,东面刻着“吉”字,西南面刻着“画·田”。这块界石也就是去这几个地方的路标。

太阳在沙石柱灰色的顶端投射了一片黄色的光芒,这使我想起了夏天。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可是,在那一刹那,孩提时代的感情涌上了我的心头。二十年以前,亨德莱和我不就把这里当做我们最喜欢的地方吗?

我盯着这块被风雨侵蚀了的石柱看了好长时间,接着,弯下了腰,看见靠近石柱底部有一个窟窿,窟窿里还装满了蜗牛壳和鹅卵石。想当年,我们就喜欢往这个窟窿里塞什么蜗牛壳啊、鹅卵石啊,还有另外一些容易腐烂的玩意儿;然后,我眼前活灵活现地出现了我小时候一起玩耍的伙伴,他正坐在枯萎的草皮上,他那黑黑的方方的脑袋向前倾,小手抓着一块瓦片正在挖土。

“可怜的亨德莱呀!”我不禁大声地叫了起来。我真是吓了一跳:我那肉眼一时恍惚,好像看见我那伙伴仰起了脸儿,直瞪着我的眼睛。一眨眼的工夫,它又消失了。我感到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想到呼啸山庄去的强烈愿望。在迷信的驱使下,我的一切都按照自己内心的冲动办事,心想,他准死了吧!转而又想——他快死了吧!也许这是死亡发出的信号吧!我越是走近那个宅子,心里就越是激动;一瞅见了宅子,我的手脚全都哆嗦了起来。原来,我脑子里刚才出现的那个幽灵早已跑在我的前头,此刻正站在大门里头向外张望。这就是我看到那个把红彤彤的脸儿贴在大门栅栏上、头发蓬乱、长着褐色眼睛的男孩时马上产生的想法。接着,我又想,这准是哈里顿吧,这准是我的哈里顿。我离开他已经有十个月了,可是他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上帝保佑你,心肝宝贝!”一时间,我把所有的荒唐恐惧全都忘掉了,大声地叫了起来,“哈里顿,我是纳莉!纳莉!我就是你的保姆啊!”

哈里顿向后一退,我伸出手去也够不着他,他随手捡起了一块石头。

“我是来看你父亲的,哈里顿。”我又补充了一句,从他的举止来看,虽然他的记忆里还有纳莉,但他认不出我就是纳莉了。

哈里顿举起了手中捏着的石头,准备扔;我开始跟他说好话,可还是没法制止他向我扔石头。石头击中了我的帽子,接着,那个小家伙的嘴里结结巴巴地滚出了一连串骂人的话。这些骂人的话不知道他懂还是不懂,不过他可说得滚瓜烂熟,有板有眼。他那张娃娃脸扭曲着,显出了一副令人吃惊的恶毒样子。

你准会相信,看到这种情景,我哪会生气呀,我只是感到非常伤心。我都快哭出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橘子,递给哈里顿,想讨好他。他起先犹豫了一下,接着便从我手里把橘子一把夺了过去,好像他以为我只是想引诱他,只会让他空喜欢一场罢了。我又掏出一只橘子给他看,这一回,我把橘子举到他伸手够不着的地方。

“是谁教你说那些好听的话来着,我的孩子?”我问道,“是副牧师吗?”

“该死的副牧师,还有你!把橘子给我。”他回答说。

“跟我说,你在哪儿念书,那我就给你,”我说,“谁是你的老师?”

“那魔鬼爸呗。”这是他的回答。

“那你从你爸那儿学到什么啦?”我继续问道。

他跳起来要抢橘子,我把橘子举得更高。“他教了你什么?”我问道。

“屁也没教,”他说,“只叫我离他远远的。爸可受不了我,因为我老骂他。”

“啊!魔鬼教你骂爸爸来着?”我问道。

“对——不对。”他拉长着调子说。

“那是谁呢?”

“希斯克利夫呗。”

我问,哈里顿喜欢不喜欢希斯克利夫。

“喜欢!”他又回答说。

我很想知道哈里顿为什么喜欢希斯克利夫,可是,从他的回答中,我只能琢磨出这几个句子——“我不晓得。反正,他教我啥,我就对爸说啥;爸爸骂我,他就骂爸爸。他说,我爱咋干就咋干。”

“那副牧师没教你念书写字,是不?”我又追问。

“没有。有人对我说,副牧师胆敢跨进门槛,那就要敲掉他的牙齿塞进他的喉咙——希斯克利夫就这么说来着。”

我把橘子塞到哈里顿手里,叫他去告诉父亲,有一个叫纳莉·丁恩的女人在花园大门那儿等着,要跟他谈谈。

哈里顿踏上人行道,走进了宅子,可是,亨德莱没有出来,在宅门石台阶上出现的是希斯克利夫。我立马转身,顺着大路拼命地跑,没有停顿片刻,一直跑到指路标的跟前,心里害怕得要命,好像我面前刚刚出现了妖魔鬼怪似的。

这件事跟伊莎贝拉小姐的事情没有多大关系,不过,从此我下定更大的决心要提高警惕,尽我最大的努力,防止这种恶劣的影响波及画眉田庄;即使惹得林顿夫人不高兴,即使在家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也在所不惜。

希斯克利夫第二次来的时候,我家小姐正巧在院子里喂鸽子。她已经有三天没跟嫂子说过一句话;但是,使我们感到莫大宽慰的是,她再也不那么烦躁不安,成天怨这怨那了。我知道,希斯克利夫从来没有在林顿小姐身上多费一点不必要的礼节的习惯。可是,这一回,他一瞅见小姐,马上就采取了预防措施,他那两只眼睛向宅子的方向飞快地扫了一下。这时候,我正站在厨房窗子跟前,可我往后退了一步,没让他瞅见。

接着,他跨过人行道,向伊莎贝拉小姐走了过去,不知跟她说了些什么。伊莎贝拉小姐听了以后似乎很不自在,很想走开,可是,希斯克利夫不让她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伊莎贝拉把脸转开,显然,希斯克利夫向小姐提出了什么问题,而小姐根本没有心思回答。希斯克利夫又朝宅子迅速地瞥了一眼,以为没人在瞅他。这个流氓竟然那么大胆无耻,竟然把伊莎贝拉小姐搂在了怀里。

“犹大!叛徒!”我叫了起来,“你还是一个伪君子,是不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骗子。”

“说谁哪,纳莉?”在我身边响起了凯瑟琳的声音。当时,我真是太注意看窗外那两个人啦,凯瑟琳进屋,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

“说你那位卑鄙的朋友呗!”我激动地回答道,“就是那边那个鬼鬼祟祟溜进来的流氓呗。啊,他瞅见我们啦——他进来啦!他跟你说过他恨小姐,可刚才他又向小姐求爱,我倒要看看他会耍什么花招,用什么花言巧语为自己开脱!”

林顿夫人眼看伊莎贝拉从希斯克利夫的怀里挣脱出来,跑进花园去了;隔了一会儿,希斯克利夫打开了门。我一肚子的火憋不住,想要发泄一通,可是,凯瑟琳很生气,死活不让我说话,还威胁我说,如果我敢多嘴说什么无礼的话,她就命令我离开厨房。

“听你那说话的口气,人家还以为你是这家的女主人呢!”她大声地说道,“你呀,应该守本分!希斯克利夫,你干了什么啦,闹成这个样子?我说过,让你别去惹伊莎贝拉!——我求你啦,可别再那么干了!除非你在田庄做客做腻了,希望林顿给你吃闭门羹!”

“他要是想给我吃闭门羹的话,上帝是不会允许他那么干的!”那个恶棍怒气冲冲地回答说。那会儿,我心里对他真是恨透了。“上帝要他温顺,要他有耐心!而我一天比一天疯狂,恨不得送他上天去!”他说。

“嘘!”凯瑟琳一边说,一边把里

边的门关上,“别来烦我了。你为什么把我的要求当做耳边风呢?是她故意走到你跟前来的吗?”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希斯克利夫咆哮说,“只要她愿意,我就有权吻她,你无权反对我,我又不是你的老公,你犯不着吃醋!”

“我才不吃醋哪,”女主人回答说,“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儿,为你好。别再冲着我吹胡子瞪眼,一脸苦相!如果你喜欢伊莎贝拉,就该娶她。但是,你喜欢她吗?说实话,希斯克利夫!怎么,不肯回答?我敢肯定,你并不喜欢她!”

“再说,林顿先生会不会同意他妹子嫁给这个人呢?”我问道。

“林顿先生会同意的。”我家夫人断然地回答道。

“他完全可以甭操这份心,”希斯克利夫说道,“他不同意,我也可以照样娶她。至于你,凯瑟琳,既然我们谈到这个问题,那我想对你说几句。我想让你明白,我知道你一直对我非常狠毒——非常狠毒!你听见没有?如果你以为我没有看出来而沾沾自喜的话,那你是一个傻瓜;如果你以为我听了几句甜言蜜语,心里的气就消了,那你是一个白痴;如果你以为我遭了那么多罪而不想报仇,那我就要让你明白过来,完全不是那回事儿!同时,我得感谢你把你小姑子心里的秘密告诉了我。我发誓,要好好地利用这一点,好,你这就给我靠边站着!”

“这又是他性格的什么新玩意儿啊!”林顿夫人惊讶地叫了起来,“什么我对你非常狠毒——什么你要报仇!你打算怎么报仇,忘恩负义的畜生?我怎么对你非常狠毒来着?”

“我不打算对你报仇,”希斯克利夫回答说,情绪不像先头那么激昂了,“那不是我的计划。暴君折磨奴隶,奴隶倒并不起来反抗暴君,他们却去欺压比自己地位更加低下的人。只要你开心,就是把我折磨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只是你得让我以同样的方式寻欢作乐,而且尽最大的努力不使我受到侮辱。既然你已经把我的宫殿夷为平地,那就不必再发什么慈悲为我搭什么茅屋,为赐给我这样一个家而感到心安理得。要是我想到你是诚心诚意地希望我娶伊莎贝拉的话,我是会割断自己喉管的!”

“哦,坏就坏在我并没有吃醋,是吧?”凯瑟琳大声嚷道,“好,我不再提说亲的事了:这就跟向撒旦献出误入歧途的灵魂一样糟糕。你跟撒旦一样,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你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你到田庄来的时候,埃德加大发脾气,如今他的心境刚恢复过来,我心里也感到太平宁静了;而你呢,知道我们平安无事就坐不住啦,好像横下了一条心,又想掀起一场风波。希斯克利夫,只要你愿意,就去跟埃德加吵架吧,就去欺骗他妹子吧。你不是想报仇吗?这不正是对付我最有效的办法吗?”

谈话告一段落。林顿夫人在炉火边坐了下来,闷闷不乐,满脸通红。有一股情绪在她身上一发不可收拾,这股情绪她既驱散不掉,又控制不了。希斯克利夫交叉着两只胳膊,站在火炉跟前,脑子里净在盘算他的坏念头。就在这种情况下,我离开了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跑去找东家。此刻东家也正在纳闷:凯瑟琳在楼下待那么长时间,不知有什么事情把她缠住了。

“艾伦,”我一进门,他就问,“你看见女主人没有?”

“看见了。她在厨房,先生,”我回答说,“希斯克利夫干的那些事情把她搞得很不高兴。唉,真是的,现在是时候啦,该对希斯克利夫上门做客另作安排了。对他太客气反倒招来了祸害,现在闹到这种地步——”

接着,我把院子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番,而且还壮着胆子把以后发生的争执也照直说了。我以为,这么说对林顿夫人不会有什么不好;除非她事后袒护她的客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埃德加·林顿好不容易把我的话听完。接着,从他所说的话来看,他并不认为他太太是无辜的。

“这简直让人无法容忍!”埃德加嚷道,“凯瑟琳竟然还把他当做朋友,还强迫我去跟他周旋,真太不顾体面啦!从大厅给我叫这两个人过来,艾伦。凯瑟琳不该再待在厨房,她不该再跟那个卑鄙的流氓争论不休——我对她已经够迁就的了。”

埃德加走下了楼,吩咐那两个仆人在过道里守候,我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走进了厨房。待在厨房的那两个人早就火气十足地在那儿唇枪舌剑了。至少林顿夫人又抖擞起了精神,在那儿使劲地骂开了;希斯克利夫已经转移到窗子跟前,耷拉着脑袋,显然,凯瑟琳的一阵痛骂好像有点儿把他唬住了。他首先看到东家,赶紧向凯瑟琳做了个手势,叫她别吱声;凯瑟琳一发现他做暗示的原因,便马上依了他,不再往下讲了。

“这是怎么回事?”林顿冲着凯瑟琳问道,“那个恶棍对你说那么些下流话,你还待在这儿,这究竟是讲的什么礼节!我想,因为他平素的谈吐就是如此,所以,你听了不以为然。你早已看惯了他那下流的习气,也许,你以为我对此也会见怪不怪吧。”

“难道你一直站在门外偷听来着,埃德加?”女主人问道,她故意用一种惹丈夫生气的语气,对丈夫的愤懑表示出满不在乎而又极其轻蔑的态度。希斯克利夫在东家说话的时候抬起了眼睛,听了凯瑟琳说的话之后,发出了一阵冷笑,好像是故意要引起林顿先生对他的注意似的。希斯克利夫的目的达到了,可是,埃德加并不打算在他面前大发雷霆,他并不打算让希斯克利夫看笑话。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对你抱着克制的态度,先生。”埃德加心平气和地说道,“这倒并不是因为我对你那卑劣堕落的秉性全然不知,只因为我觉得,对此你只能负一部分的责任。况且,凯瑟琳还想跟你继续来往,所以,我就默许了——愚蠢地默许了。你在我家散发出一股道德上的毒气,即便是最最善良正直的人也会受到玷污。为了这个缘故,也为了防止发生更坏的后果,从此以后,我不允许你再迈进本宅的大门。现在,谨发出通告,要求你立刻离开此地。如果三分钟后还滞留不走的话,那你就得很不体面地被迫离开此地。”

希斯克利夫的眼睛充满着嘲笑的神情,把埃德加先生的全身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番。

“凯茜,你这只羔羊吓唬人的时候还挺像一头公牛哦!”他说道,“它那头颅要是碰上我的拳头可有粉碎的危险哦。天哪!林顿先生,非常抱歉,我只觉得,你还不配给我一拳打倒呢!”

东家向过道瞥了一眼,向我发出了暗示,叫我把那两个仆人带上来——他可不想冒险跟希斯克利夫一对一地干起来。我准备照东家暗示的办;可是,这个时候,林顿夫人起了疑心,跟着出来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招呼仆人进门,她便将我一把拽了回来,砰地一下把门关上,并且反锁了起来。

“好哇,采取这等光明正大的手段!”眼看丈夫又惊又气的脸色,凯瑟琳说道,“如果你没有勇气打他,那你就公开表示道歉,或者干脆就挨他揍。这会治治你那臭毛病:明明胆怯得要命,却又要硬充好汉。不,我宁可把钥匙吞进肚里也不让你拿走!我对你们两个仁至义尽,我的好心如今果真得到了好报啦!你们两个,一个是懦夫,另一个是痞子,我对你们一再地纵容,可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报答呢?我得到的只是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真是愚蠢透顶,荒谬透顶!埃德加,刚才我是在捍卫你和你所有的一切啊。可是,你竟敢把我想得那么坏,单凭这一点,我巴不得希斯克利夫用鞭子抽你,抽得你趴在地上动弹不了!”

提起鞭打的事儿,虽然东家没有挨着,但它却已在东家身上开始奏效。他立即走到凯瑟琳跟前,极力想从她手里把钥匙夺过来。为了安全起见,凯瑟琳把钥匙往炉火烧得最旺的地方一扔。于是,埃德加全身神经质地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死一般的苍白。他怎么也控制不了感情上猛烈的冲击:痛苦夹杂着羞辱把他完全压垮了。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捂着脸。

“哦,天哪,这在古代你准保可以赢得骑士的封号!”林顿夫人大声嚷道,“我们被征服啦!我们就是被征服啦!希斯克利夫如果向你伸出一个指头,这不就好比国王率领了军队攻打一窝耗子。振作起来吧!谁也不会伤害你的!你跟羔羊都没法沾上

边儿,只是一只吃奶的小野兔。”

“凯茜,但愿你跟这个没有一点血气的懦夫待在一起感到快活!”她的朋友说道,“你的鉴赏力真是值得大大地恭维啊。你甩掉了我,而挑了这么一个淌着口水、全身哆嗦的东西!我才不愿意用拳头揍他呢,我只想踢上他几脚,好好地品尝一下心满意足是什么样的滋味儿。他在哭,还是吓得要晕过去了?”

希斯克利夫走了过去,把林顿坐着的椅子推了一推。他该站远一点就好了,东家马上身子笔直地蹦了起来,对准了他的喉咙狠狠地打了一拳,要是他个头瘦小一些,准会倒在地上。这一拳把希斯克利夫打得有那么一会儿连气都喘不过来;在他噎气的时候,林顿先生从后门走进了院子,又从院子走到前门入口处。

“得!往后你甭想再上这儿来啦,”凯瑟琳大声喊道,“这就走吧。他准会带上两支手枪、五六个帮手回来的。假如他当真听到了我们说的话,当然,他是绝对不会饶恕你的。希斯克利夫,你呀,你真把我害苦了!可是,走吧,赶快走啊!我宁可看到埃德加遭到围攻,也不愿看到你遭到围攻。”

“你以为,我挨了那一拳,喉咙还火烧火燎的,就会从这儿走开?”希斯克利夫声如响雷般地吼道,“真是见鬼,不,我才不走呢!在我跨出门槛以前,我要把他的肋骨全都砸断,就像砸烂榛子那样!如果我现在不把他打倒在地,以后总有一天我要把他给宰了,所以,既然你还把他的性命看得那么珍贵,那就让我来收拾他!”

“东家还没来,”我插嘴说,撒了个谎,“来了个马夫,还有两个园丁;你准不会等着让他们把你扔到大路上去吧!那三个人个个拿着棍子,东家很可能站在客厅窗户跟前,看着他们执行自己的命令呢。”

园丁和马夫果真来了,可林顿也跟他们一起来了。他们已经走进了院子。希斯克利夫一转念决定走开,他才不想跟三个仆人干架呢。他操起一把火钳,砸开里门的锁,在那一帮人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来的时候,早已逃之夭夭。

林顿夫人情绪非常激动,她叫我陪她上楼。她哪知道这场乱子我也掺和了,这里头也有我的份儿。关于这个,我是怎么也不想让她知道的。

“我快要精神错乱啦,纳莉!”林顿夫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声嚷嚷,“我脑袋里有一千把大铁锤在敲打!告诉伊莎贝拉,离我远远的,这场争吵全都是她引起的。眼下,不论是她还是随便哪一个给我火上加油的话,我会发疯的。还有,纳莉,要是你今晚再见着埃德加,跟他说,我有危险,会生一场大病。但愿我真会生病。今天,他把我吓得要死,害得我好苦!这会儿,我也要吓唬吓唬他。再说,他也许会上楼来,没完没了地骂人,没完没了地怨天尤人。我呢,肯定会顶他,天晓得,到那个时候,我们会闹到什么地步!

“你愿意跟他去说吗,我的好纳莉?你清楚,在这件事情上,我是无可指责的。他怎么会鬼迷心窍偷听起来了呢?你离开我们之后,希斯克利夫说的话确实很荒唐;本来嘛,我可以很快就把话题扯开,不再让他谈论伊莎贝拉,至于其他话题,那就无关紧要咯。可现在,一切都搞砸了。这个傻瓜一心想偷听别人说自己的坏话,这种想法就像魔鬼一样地缠着某些人!如果埃德加没有听到我们说的话,他的心情绝不会这么坏。真是的,我为了他骂希斯克利夫,骂得嗓子都哑了,可他却没有好气,那么不讲理,张口就训我。那个时候,我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了,他们两个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才不管呢,尤其是我觉得,这场戏不管怎么收场,我们全得被迫分开,这一分开,谁也不知道要有多久!

“嗯,假如我不能再把希斯克利夫当做自己的朋友——假如埃德加还那么小心眼,还那么吃醋的话,那我就要撕碎他们的心。首先,我要撕碎自己的心。当我被逼上绝路的时候,那就是我们同归于尽最痛快的办法啦,只要还有一丁点儿希望,这一招是使不得的,我是不会对林顿进行突然袭击的。在这方面,他一向十分谨慎,唯恐我生气;你一定得说说,他如果放弃一贯的方针有多危险;你得提醒他,我的性子有多火暴,一旦发作起来准会发疯。我希望你脸上的表情别那么麻木不仁,能为我显出点儿焦急的神情来!”

凯瑟琳讲这番话的时候,态度确实是十分诚恳的;而我在听她的指示的时候,态度也确实是无动于衷的,这当然是叫人非常生气的咯。不过,我相信,一个人如果能够事先就策划好如何利用自己的火暴脾气的活,那在大发脾气的时候,就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努力控制自己;我才不愿意遵照她的指示,为了达到她自私自利的目的而去“吓唬”她丈夫,增添他的烦恼呢。所以,当东家向客厅走来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说。不过,我又走回来,想听听这两夫妻是不是又吵起来了。

这一回,林顿先生首先开口说了话。

“就那么待着,别动,凯瑟琳,”他说道,话语中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愤怒,却饱含着悲哀和沮丧,“我不会在这儿待多久。我到这儿来既不是为了跟你吵架,也不是为了跟你讲和;我只是想知道,经过了今天晚上这番折腾,你是否还要跟那个,那个——继续保持亲密的关系。”

“哦,行行好吧,”女主人跺着脚,打断了东家的话,“行行好吧,让我们别再提那件事了!你的冰冷的血怎么也热不起来,血管里全都是冰水,可我的血在沸腾,一见到你那冷冰冰的模样,我的血管都要蹦跳起来啦。”

“要想打发我走,就得回答我的问题,”林顿先生坚持说,“你必须回答这些问题。撒野吵闹吓不倒我。我发现,只要你愿意,你也会跟任何人一样不动声色,泰然自若。从今以后,你到底跟希斯克利夫一刀两断,还是跟我一刀两断?你不可能同时做他的朋友,又做我的朋友,我绝对要知道,你选择的是哪一个?”

“我要求你别来缠我!”凯瑟琳大发其火,大声地嚷嚷,“我要求你离我远远的!难道你没有看见,我连站都站不住了?埃德加,你——你给我走开!”

她使劲地打铃,直到“咣当”一声,铃铛断了,我不紧不慢地走进客厅。这样毫无理智,这样邪乎地大发其火,即使有圣人的耐心也够戗。这不,她躺在沙发上,咬紧了牙,正在用脑袋拼命地撞沙发的扶手。看到这种情景,你还以为,她非得把沙发扶手撞得粉碎才肯罢休呢!

林顿先生站在跟前望着她,心里猛然感到又是悔恨,又是害怕。他吩咐我去取些水来。这时,凯瑟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端来满满一杯水,可她不肯喝,于是我就把水泼在她脸上。就几秒钟的工夫,只见她的身子挺得僵直,眼睛直往上翻,脸色白一阵青一阵的,好像是要死的样子。林顿可吓坏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我悄悄地说。尽管我心里禁不住也感到害怕,但我并不希望东家因此而让步。

“她嘴唇上有血。”东家哆哆嗦嗦地说。

“没关系!”我回答道,语气很刻薄,而且,我还告诉东家,凯瑟琳在他进屋以前就决定怎样大发其疯来着。我毫无戒心,扯着嗓门讲,不料让她听到了;因为她顿时跳了起来,头发披散在肩上,眼睛里冒着火光,脖子和胳膊上的肌肉都异乎寻常地鼓了起来。我铁了心,准备这一次少不了会断几根骨头,谁料她只是用眼睛朝周围扫了一下,接着便冲出了客厅。东家吩咐我跟着她,我就跟在她后头一直走到她卧室的门口。她一进门就把门关了起来,不让我进去。

第二天早上,她没有提起要下楼吃早饭。我上楼问要不要给她送些什么。

“什么也不要!”她断然地回答。

林顿先生呢,成天窝在书房里消磨他的时光,对妻子干了什么从不过问。他跟伊莎贝拉倒进行过一小时的面谈,在这一小时里,他想从妹妹嘴里套出些话来,他想妹妹对希斯克利夫的追求应该表示出应有的恐惧。可是,伊莎贝拉的回答总是躲躲闪闪的,他什么话也套不出来,这场谈话只好就此结束,结果并不令人满意。不过,最后他向伊莎贝拉提出了郑重的警告:如果她丧尽了理智,还让那个下贱的东西继续追求她的话,那么他们兄妹之间的一切关系就将全部解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