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进得重庆城,暂且将陈士奇的巡抚行台作了自己的西王府。少顷,龚完敬和江鼎镇前来禀报,说各军已经抓获了瑞王朱常浩、四川巡抚陈士奇、兵备道刘麟长,关南道陈勋、重庆知府王行俭等36名高中级文武官员,已押往上半城校场坝,等待西王处置。
张献忠立即前往校场坝理事。
此时从西王府通往上半城宽敞的校场坝路途中,大西军诸营将领,全副严装,戈甲鲜明,旌旗招展。兵士则手执大刀长矛,将偌大个校场坝团团围住。
魏佶带着一帮小太监用骡马拉着板车,将包金椅运到校场旁边的演武厅上,并以华盖、黄缎装饰。
切莫小瞧了这张硕大沉重,全身用厚厚的,闪闪发光的纯金皮包裹,且在扶手和椅背镶满翡翠珍珠的巨型座椅,它可是封藩武昌的历代楚王的宝座。
楚王的宝座,自然有着非同一般的传奇故事。
武昌城里的楚王,乃是朱元璋第六子朱桢的封国。朱桢出生时,恰逢太祖大军平定陈友谅,攻克武昌的塘报到来。太祖正守在产床前,一时高兴,便许诺马皇后:“此子长大之后,封他到武昌为王。”
后来太祖皇帝一统天下,大封诸子,当初金口玉牙许下的诺言,必须兑现,真的便将朱桢封到武昌,是为楚王。想那武昌,乃是长江商船云集之地,湖广15府,125州县,再加七土司的行政中枢所在。藩王虽不直接管理军民政务,却有无形权力,至尊地位。凡是来到省城的大小官吏,谁不敬送厚礼,前去登门觐见?过往商贾,谁又不愿馈赠财货,高攀王府?因此,两百多年过去,楚王宫金银山积,富冠全省,便成情理中事。
偏偏轮到朱华奎这位末代楚王,与洛阳的福王如出一辙,把金钱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前次左良玉在襄阳被张献忠打得落花流水,撤往九江时,特意船靠武昌,登岸前去楚王宫谒见,提出自己军饷缺乏,将卒已半年未开饷银,恳请楚王借饷,愿率军保卫武昌。
敦料楚王推说无钱,良玉只得悻悻而去。
王宫长吏徐学颜劝谏楚王:“武昌城防空虚,倘若献贼过江,谁能为千岁守城?”
楚王道:“我自己养兵,不比留他人之兵更可靠吗?”
学颜道:“藩王养兵,便是公然违犯祖制,千岁岂能率性而为?不如请退休大学士贺阁老出来,招练民兵,由千岁负担军费。民兵皆有住屋亲人在此,必能舍命守城。这样真到了应急之时,千岁手中既有可调之兵,又不为祖制所宥。待到流贼平定后,即可将民兵遣散,此乃两全之道也。”
楚王想想这话有道理,才忍痛拨了十万两白银,请贺阁老出来招兵买马,主持军事。
这贺阁老名叫贺逢圣,乃是万历朝的探花,崇祯朝的宰相,自崇祯十四年退休归籍后,在地方上为人公允方正,整日吟诗作画,烧香礼佛,从不过问政事,人皆尊他为“贺菩萨”。现受楚王请托,不得不出来训练新军。他本毫不知兵,不过因威望关系出面号召而已,实则一切事务,全由楚王从宫中派去的大太监张其在办理。
等到十万两白银用尽,楚王便再也不愿多拨一两,要他们自行向民间去募集军饷。张其在力争,反被楚王笞责40大板,把两瓣屁股打得乌青,拄着拐棍来到贺府,向贺阁老诉苦。
贺便入宫去见楚王,道:“贼军正在攻打汉阳,武昌情势甚为危急,愿千岁厚抚民兵,得其舍命相助,方能保卫武昌城池。”
楚王一听又是要钱,顿时觉着肉疼,翻着眼白嚷:“民兵保卫的是武昌全城,并非单保我楚王宫,为何你不去向百姓要钱?”
贺逢圣道:“保城、保民、保王,都是保的大明天下,民兵又是千岁所募,千岁不肯出帑金作军饷,百姓又如何肯出呢?”
楚王说不过他,命总管太监魏佶抬了一把包金嵌玉椅出来,对逢圣说:“楚王宫过去多历坎坷,弄得很穷,实在拿不出银钱来助饷了。这把椅子是太祖高皇帝赐予先王的,你实在要我带头,就拿它去换几个钱,充作军饷吧。”
逢圣见楚王吝啬到耍无赖的地步,还抬出太祖高皇帝来压他,不敢再争,大哭而出。
5月5日,张献忠率舟骑两队,从团风洲渡江,破了武昌县,刚前进到华容镇,痛恨楚王贪吝的张其在前来密降,向张献忠说:“城内民兵,盼大王到来,犹如久旱禾苗盼天降甘霖,以便开门迎降,请大王快些进兵吧。”
张献忠即命张其在为向导,催督大军前进,29日便到了武昌北面的武胜门外。张其在望见城上民兵旗帜,放出信号。城内民兵急忙打开城门,让大西军一拥而入。
贺逢圣闻听城陷,与妻妾子女同乘一船出逃。离岸不远,众多溃兵被大西军追杀得扑爬跟斗,浮水欲上贺船逃生。人多船小,霎时沉没,贺家满门蒙难,唯贺逢圣被家人救起,落入大西军手中,被送到张献忠跟前。
贺逢圣昂然不跪,只求速死。
张献忠道:“都说武昌人尊你为贺菩萨,夸你是个难得的好官,咱不杀你,送你出城逃命去吧。”吩咐几名侍卫,将贺逢圣扶出望山门外。
不料,侍卫返城后,一心想为国家王朝尽忠的贺逢圣,竟然跳下王曾桥淹死了。
回头再说楚王,城破之时,他才慌不迭拿出银两,招募兵勇,退守宫墙,以保护他的金山银库,可惜连一个愿意为他卖命的人都没有了,只好等着张献忠登堂入室,做了他这楚王宫的新主人。
稍后,已经向大西军投降的魏佶带着几名点库人员和财物清单,前来禀报,说楚王宫中现存黄金50万两,白银180万两,珠宝珍玩无计其数。
连张献忠看着这些巨量的金银财宝,也不禁长叹道:“有财如此而不设守,朱胡子真庸儿也!”
张献忠坐在楚王的包金椅子上,勾下腰杆问跪在他脚下的楚王:“你这老东西,早已过了古稀之年,茅坑边上翻筋斗——离屎(死)不远了,还留着这许多金银珠宝做个甚?”
楚王颤颤巍巍,先给张献忠磕了三个头,然后回话:“大王提这个问题,我在世上活了七十多个年头,还真是从来没有想过。实话回禀大王,我也不知拿这些金银珠宝有何用处,只是从小便在金银珠宝堆里长大,总觉得这些东西越多越可爱,看了让人精神爽快。有了一千万呢,又想两千万,有了两千万呢?又想四千万,永远没有个止尽。大王围城之前,贺阁老他们劝我拿钱出来给民兵做军饷,我几次开了库房,可看着这黄灿灿白花花的宝贝啊,又实在舍不得。如今想来,定然是老天爷专门派我,替大王保管这些金银珠宝的。”
楚王这番无耻之言,说得张献忠与王自贤、汪兆龄、王尚礼等一班重臣亲随哄堂大笑。
张献忠道:“你们看,这等瘟猪子,竟做了武昌城里第一至尊至贵之人,大明王朝,哪有不亡的道理?”
王自贤道:“全城百姓都恨他入骨,请大王将他绑在蛇山高处,听任百姓报仇雪恨,以快人心。”
张献忠道:“他替咱老子守库有功,就赏他一具全尸吧。”命人拿一大麻布口袋来,将楚王装入,沉到东湖里去。
临进麻袋,张献忠还戏谑楚王:“你替咱守库有功,咱因为民怨之故,不得不杀你,你若是想要什么东西,尽管说来,咱一定满足你的要求。”
楚王感激不尽,再次磕头,说:“大王赏我全尸,华奎自然感激不尽。我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金子,那就承蒙大王开恩,送我一个大锭金元宝,我把它带到阴曹地府,有这宝贝生生死死陪着,就算到了阴间,这心里也会舒坦很多。”
一班文臣武将听罢,又是一通大笑。
张献忠果真命人给楚王拿来一个50两重的大锭金元宝,又配上一坨大石头,一起装入麻袋,对楚王说:“你要认清了,这大金元宝它其实也是块石头,这石头呢?也能当作金元宝。”
“金元宝是金元宝,石头是石头。大王这话,老夫不懂。”
“金元宝是金子铸成的,这金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张献忠手一挥,“你要连这个都不晓得,那就真应该到龙宫里去认真想想了。”
楚王果真被扔进东湖,喂了鱼虾。
史书记载,献军一开始,伪称宗室不杀,于是楚府宗室纷纷拿着自己的身份证明去自首,连老百姓也有去冒认的,但这只不过是张献忠玩的一招“引蛇出洞”的招数。
这些人随即全都被“喀嚓”掉了。
张献忠在武昌将原来八大王的称号改为大西王,以楚王府为西王府,宫前竖起两面大旗,上书“天与人归,招贤纳士”。
武昌城九道城门也各树两面大旗,上书“天下安静,威震八方”。
当上了大西王,张献忠还是想干一番大事业的。
比方说,由于各级政权已经建立起来,需要许多知识分子为他效命。张献忠为了争取知识分子为他的农民政权服务,曾经举行开科取士。如在武昌派监军李时英主持考试,录取了20人为进士,授州县正印官。48人为廪膳生,授府州县佐。60岁的汉阳人陈珏还中了状元,参加考试的士子相当踊跃。
张献忠还将楚王府的金银散发给饥民,推出了“三年免征”的惠农政策。同时抓紧壮大自己的军队。经过张献忠一系列的安抚及整饬,武汉三镇秩序井然,开始恢复生机。湖广共有21个州县,归附张献忠的大西政权。
但张献忠并没有能够继续在武昌待下去,因为抢在他之前,已经在襄阳坐上新顺王宝座的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占了与武昌仅隔着一条汉水的汉阳。撤到安庆的明军悍将左良玉,也不时派兵前来骚扰。张献忠深知自己眼下连兵多将广的李自成也打不过,更别说还有一个老对头左良玉了,赶紧下令大西军向湖南和江西转进。撤出武昌之前,张献忠决不留一颗粮食、一个丁壮、一个女子给自己的敌人,于是大搞坚壁清野,把所有15岁以上、30岁以下青壮男女简选入队,背负金银珠宝和贵重物资,把漂亮女子挑出送入军营,充作军妓。然后在武昌城内大开杀戒。
由于人太多,砍得大西军士兵连手腕都脱臼了。于是想出一计,打开汉阳门假装放人。老百姓以为得已逃出生天,竞相从此门奔出。大西军骑兵挥舞马刀,把出城逃亡的百姓驱入江中淹死。
正值繁春花似锦的季节,而“自鹦鹉洲达于道士洑,浮尸蚁动,水几不流逾月,人脂厚累寸,鱼鳖不可食”。数十万武昌百姓,被大西军斩尽杀绝。《绥寇纪略》的作者是吴伟业,也就是明末清初的著名诗人吴梅村。讽刺吴三桂的“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就出自他写的《圆圆曲》。他撰写的记述明末历史的书籍,传世并在史学界有着重要影响。
张献忠走时还不忘一把火烧了楚王宫,只带走了楚王宫总管太监魏佶替他管理日渐庞大起来的后宫队伍,以及一代代楚王传下来的那把镶珠嵌玉的包金椅。
此时从西王府通往重庆上半城宽敞的校场坝路途中,大西军诸营将领,全副严装,戈甲鲜明,旌旗招展。兵士则手执大刀长矛,将偌大个校场坝团团围住。
被俘的瑞王朱常浩与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犹如羊群一般被赶到较场坝,等待胜利者前来发落。
礼炮轰鸣声中,张献忠在王自贤、汪兆龄、龚完敬、江鼎镇等官员的簇拥下,缓辔到得演武厅前,蹁腿下马,上台落座。
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生着连鬓胡子的金甲武士,好像龙门古代石刻艺术中的天王像或力士像那样,神气庄严,威风凛凛,一动不动立在张献忠的专座包金椅后面,一只手叉腰,一只手紧紧扶着一面红色大旗。
这幅大旗带着用雪白马鬃做的旗缨和银制的、闪着白光的旗枪尖儿,旗中心用黑缎子绣着“大西”两个斗大的字。
一队金甲武士,在演武厅前整齐排开。
瑞王朱常浩与陈士奇等36名官员站立在演武厅前。
张献忠大模大样地端坐在包金椅上,按照阶级与职务,依次传名审讯俘虏。
第一个,便是瑞王。
“你这朱家的王爷,在咱眼中,不值一头驴价。今日作了本王的俘虏,见了咱老子竟敢不跪,莫非想讨死么?”
已经把自己修炼得有些儿仙风道骨模样的瑞王漠然回道:“孤失宠于先帝,远封汉中,早知命运乖恶,长斋礼佛,以修来世。你如杀我,我也只好再图转生,若不杀我,我愿剃度出家,再图修积。今日事已至此,生死凭你处置。”
“你既然愿意出家做个和尚,我也用不着再杀你了,就让你回到你开国祖宗那里,做一个八方化缘的托钵僧吧。”
张献忠说罢,一边命人给瑞王剃个光头,一边吩咐魏佶派人赶去罗汉寺,取来一件衲衣,一双皂鞋,一个化缘钵,一根打狗棍。这一厢刚把头剃好,魏佶一厢已把各物送上,于是让瑞王穿戴打扮起来,派几名侍卫将他送出通远门。
不曾想瑞王刚走出较场坝,百姓见了,争相环跪叩拜。
这情景顿时恼了张献忠,立即传令将瑞王押回,恨声道:“老杂毛,咱原想让你有个善终,现在咱改主意了,还是直接送你升天为好。你要弄明白,不是咱要杀你,是重庆的百姓要了你这条老命。”说完,便命武士动手,将瑞王绞死。
金甲武士一拥上前,将瑞王架住。
不料此时天色却兀然出现了异象,原本自攻城开始,重庆上空每天都是赤日炎炎,热不可耐,偏偏这刻儿却狂风阵阵,搅得涂山树动,卷来团团乌云。片刻之间,天空黑得像锅底一般,只在厚厚乌云边上,一抹儿亮光偷偷摸摸,时隐时现,提醒人们现在是白天而非黑夜。
那狂风也毫不停息,似洪水猛兽般在两条大河与高耸的古老城墙间来回冲撞,裹着草木,卷着尘土,夹着碎石和沙子,盘旋冲突于大街小巷,呼呼尖啸,使千年黄桷树截枝断头,令两江之水腾浪拍岸,直刮得全城黄沙弥漫,地暗天昏。
而且就在绳子搭上瑞王脖子这一刻,空中电光一闪,打了一个炸雷,惊得不少人叫出声来。
王自贤上前劝道:“古云迅雷疾风,必有异变。朱常浩本无大过,不必杀他,也不必放走。不如留他在军中,用以招降各地州县官吏,也能变废为宝,多少起些儿作用。”
张献忠却愤愤道:“你以为这迅雷疾风,是老天爷在救他么?我偏偏不尿这一壶!咱是天帝之子,岂能不知天帝之心?朱家王朝龟命该绝,正是老天爷的意思,咱今日杀他,是遵天意行事。”话刚落音,仿佛回应似的,空中又暴响起一串惊雷,打得地皮猛然抖颤了一下。
“呀呀呀!”这一串雷声更加激怒了心比天高的张献忠,只见他怪叫一声,陡地蹦起,瞪着苍天高声大呼,“天雷滚滚,咱老子亦佛亦魔!老天爷你竟敢派雷公闪婆来吓唬我?是狠的,你再给我来两炸!”
老天爷这回果真显灵了,话刚说完,又是几个炸雷当头辟下,紧跟着又是一串雪亮银蛇,凌空乱窜,掠过较场坝和演武厅。
不单雷公火闪联袂而来,大雨也忙不迭地赶来凑热闹了,而且一来便是瓢泼大雨,狂风卷着暴雨在空中飞旋绕动,打在人身上犹如鞭子猛抽。天地间“哗哗哗哗”一片,震耳欲聋,十米之外,啥也看不真切。
台上台下,人皆万分震惊。
场边百姓兵士,已经被这奇异天象,吓得掩头而逃。
如此雷鸣风吼的情景,人世间何曾能见?恰似许仲琳《封神演义》中描绘的一段情景:“风气呼号,乾坤**漾;雷声激烈,震动山川。电掣红绡,钻云飞火;雾迷日月,大地遮漫。这风真是推山转石松篁倒;这雷真是威风凛冽震人惊;这电真是流天照野金蛇走;这雾真是弥弥漫漫蔽九重。”
或许也正应了“与天奋斗,其乐无穷”这话,唯有张献忠毫不畏惧,用力一拂长髯,指天怒骂:“瞎了你娘的狗眼,咱乃天帝之子张献忠是也!今奉天帝之命,前来人世间诛杀朱家满门,雷公闪婆,关你等何事,竟敢前来阻拦?看咱用大炮打下你等,押来与瑞王一起,跪在咱老子面前受审挨刀!”
吼罢,便命场边两排佛郎机大炮,“咚咚咚咚”,交相向着天空不停轰击。
阅读中国开国皇帝们的传记,会发现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些丰功峻德的历代开国皇帝,除了第一个皇帝秦始皇和北魏、随、唐等有少数民族血统的开国之君外,余者几乎都是出身江湖。也就是说,在他们从社会最底层的农民或城市贫民到皇帝的路途中,都有一个流氓化或者说是流民化的过程。对大西国开国皇帝张献忠来说,具有“捕快”和“边民”的履历,已经使他的人生洇染上浓浓血色。更重要的是从22岁到41岁这长达19年金戈铁马的造反史,如同血与火的熔炉,在把张献忠千锤百炼得坚硬如铁的同时,也使他逐渐变得来傲视群雄,唯我独尊。不仅容不得任何人反对他的意见,甚至连天地神灵,也必须听他的号令行事,否则,连老天爷他也敢打!
这也真是奇了怪,不过一支烟工夫,挨了几炮的老天爷,竟然怕了张献忠。只见暴雨倏地停止,满天乌云,随风散去,雷收电匿,清风徐来,天地间凉爽无比。
聚集在校场坝的重庆军民,亲眼目睹了张献忠这等神威,无不为之大骇!视为神灵!
张献忠用大手从胡子上捋下一把雨珠子,重重掸在空中,朗声大笑,问道:“你们全都看见了,到底是雷公闪婆厉害,还是孤王厉害?”
军民一齐跪地叩头,山呼:“西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献忠得意扬扬说:“咱老子几炮一轰,雷停电止,云散天青,可见这老天爷,也是一个欺软怕恶的货色!”
待金甲武士将瑞王绞死,张献忠又让人押上陈士奇、陈勋、王行俭等官。
张献忠喝令众官跪下。
陈士奇、陈勋面不改色,怒目相视。
唯王行俭见左右吆喝如雷,颇有惧色。
陈士奇对王行俭厉声道:“王大人受朝廷厚恩,国破之际,不为朝廷死,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此膝一屈,不可复伸,时势至此,偷生何为?”
陈勋脸上挂不住,虎地站了起来。
张献忠道:“刚才你等全都看见了,咱老子想杀人,雷公闪婆挡不住。你们愿降者跪,愿死者立。”
陈士奇挺身上前怒骂:“你这长髯毛贼,偶然得意,便敢猖狂放肆,不知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份量。我等堂堂皇明大臣,恨不能从先帝于地下,岂能在你这鼠辈小儿跟前下跪?”
王行俭与陈勋也上前齐声痛骂。
已经跪下的官员,受此感染,接连站起,振作精神,争相作出宁死不屈模样。
张献忠冷声笑道:“想做朱家王朝的忠臣烈士,不是那么容易。”
喝令将王行俭和几名官员拉下去,绑在木桩上,剥下衣裤,用皮鞭乱抽。一会儿工夫,便打得几人血肉模糊,骂声却是一刻也未曾停过。
张献忠越发生气,喝道:“把这些不肯跪的全都给我绑到木桩上。”
众官一听,“哗”地又跪下地一大片。
只有陈士奇与陈勋二人未跪,怒目瞪着张献忠。
张献忠喝道:“把这两个不要命的也绑上,若不开口求饶,便照死里打去。”
陈士奇与陈勋也被如法炮制,可他二人依旧大呼痛骂,决不乞降。
这演武厅旁边,盘有锻打兵器的火炉,武士们稍后又将烧得通红的铁钳拿来,按在几名官员身上。只见烟火灼发,“吱吱”有声,几人惨叫狂呼,震天动地,声音逐渐嘶哑。
张献忠下台看时,只见陈士奇已经气绝,余下陈勋、王行俭二人,半昏半醒,口中冒着血水,仍在咕噜骂着。张献忠吩咐武士将二人舌头割掉,破腹剜心,将尸体剁成碎块,扔给战马嚼食。其余官吏,则交与龚完敬与江鼎镇审讯,有才干的暂以原官任用,一俟立功,再行升迁。
第二天,依然在校场坝,前一日遗下的血迹斑斑点点,触目惊心,张献忠又接着处置已经锒铛落网的重庆缙绅。
这帮豪族缙绅,大都是江鼎镇抓来的。
因江以前曾任过川东防饷督察官,赴重庆上任不久,有一批与前阁臣王应熊族党相好的缙绅,簇拥在王应熊之弟王应熙四周,攻击江鼎镇借机敛财,且贪得无厌,惊动了成都的巡抚,派员到重庆一查,有凭有据,并非妄言,便将江鼎镇的官帽撸了,逐回老家南充。江鼎镇对此自是怀恨在心,此番挟威而来,踌躇满志,便派出许多军士,诬以“散财聚众,抗拒王师”等罪名,查拿当初抱团将他赶走的众多缙绅,却将本当惩处的衙吏,全都放了。
幸好张献忠让王自贤督查此事,王自贤历来做事沉稳,心细如发,很快便让他查出实情。但考虑到江鼎镇乃新近归顺的有功之臣,不便公开弹劾,而是亲自向张献忠说明了个中实情。
张献忠叫江鼎镇前来细问,江竟力争说:“衙吏乃奔走之人,宜留供驱使,士绅私附明室,终必背叛大王。”
张献忠怒道:“咱既恨衙吏,更恨缙绅,杀便一齐杀,放便一齐放。你说缙绅必叛,你也算得蜀中一个著名缙绅,莫非也想叛咱么?”
吓得江鼎镇磕头如捣蒜,大呼:“微臣对大王之忠诚,天地可鉴!”
张献忠未曾理他,换了衣服,来到校场坝演武厅落座。望见台下,早已黑压压跪了一大坝。
张献忠开口道:“你等全是劣绅污吏,本该痛快杀了,为民除害。咱老子体天帝好生之德,想要饶恕你们,只罚你们助饷,愿意出血的就站起来,不愿助饷的仍跪着。”
便有一半以上的人高呼着“西王万岁”,揉着膝盖,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张献忠命站起的人退到旁边,问仍旧跪着的人:“这才奇了,莫非你们宁愿舍命,也不愿舍财么?”
众人一齐吼喊:“我等穷寒!无钱助饷!”
张献忠道:“若是真穷寒,咱也可以手下留情,若是让本王查出装穷叫苦,定斩不饶!”
言毕叫王自贤派兵分押各人,即刻前往各家查访。
王自贤分派每两名军士押一人,分头前去执行。
张献忠再对愿意助饷者道:“凡能报捐百万两者,跪上前来。”
只有一人出列,跪在张献忠跟前。
江鼎镇低声对张献忠道:“此人就是前阁臣王应熊的亲弟弟王应熙。从前他哥哥在朝廷做宰相时,他横行乡里,**暴贪虐,无恶不作,家中金银山积,百万两银子对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重庆城破之前,陈士奇为激励守城官兵士气,曾到罗汉寺请瑞王带头倡捐军饷。
瑞王说:“孤流离至此,哪有财物助军?但此乃国家救急大事,孤当躬赴殷实绅商之家,劝其助饷。”
瑞王去的第一家,便是坐落在七星岗的莲花池丞相府,莲花池乃重庆巴县乐碛人王应熊家祖宅,由应熊之弟应熙住着。1630年(崇祯三年),王应熊召拜礼部右侍郎。三年后晋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崇祯八年,因屡屡遭人弹劾,被罢官回到重庆,将宅地莲花池重修了一番,乡人称之为“丞相花园”。丞相花园里有上下两个池塘,皆遍植莲花,巴县志载:“上池旧基周围七十九丈,长十七丈,宽二十二丈五尺;下池旧基周围九十一丈,长二十九丈,宽九丈五尺”。偌大两个莲花水池,在重庆城中极为鲜见,构成一座宽阔精巧的私家花园。
重庆首富王应熙,却一点不给瑞王面子,把捐输之事推得来一干二净,一两银子也不愿拿出来,瑞王只得叹息而归。
而此时的王应熙为了买自己的性命,毫不犹豫地掏出百万两雪花银,欲讨张献忠欢心。
张献忠挥挥手,让王熙熊站到一边,又道:“愿捐80万两的站出来。”
全场鸦雀无声。
“70万两?”
仍然无一人回应,直至减至50万两,才有一人出列认捐。此人姓石名庆,差役起家,经商致富。但发财之后,仗着人脉深广,依然在衙门里占着差事,领着一份俸禄,用重庆人的话来说,是“骑双头马儿”的狠角色。
张献忠看不起此类角色,沉下脸道:“你做生意赚有百万,还要在衙门当差,看来衙门的甜头委实不小。像你这种屙尿擤鼻子——两头都捏在手里的贱人,即便认捐千万两,咱老子也不会让你活。”
石庆一听,当即吓得瘫倒在地,屎尿长流,被武士架走,与王应熙待在一块。
张献忠又道:“认捐40万两的站出来。”
无人应声,降至30万,有五人出列。20万两,有三十余人出列。
张献忠问剩下十余人:“你们这帮吝啬鬼,连十万两都舍不得掏么?”
一秀才跪禀:“生员家财,总共不值一万。家有老母须生员供养,所以不敢全部献捐。”
一个“献”字,已然犯讳,犯讳就是死罪。
张献忠怒道:“献捐个啥,拉下去砍了!”
王自贤赶紧劝道:“大王初到重庆,尚未来得及颁布讳诏,此人无知,并非故意冒犯大王。望念其是个孝子,从宽发落了吧。”
张献忠本也是想吓他一下,并未真心想杀他,便顺着梯子下楼,说:“既是孝子,放他回家尽孝就是,罚他做甚。”便命放了此人。
另一生员也上前跪禀:“生员上有老,下有小,家口拖累甚重,勉强可以糊口,比照王应熙,即便倾家**产,砸锅卖铁,也只能捐百两。”
张献忠许了,当即让他缴银回家。
这时叫冤和控告王应熙和石庆的,跪了一大坝。
张献忠大怒,命将王、石二人抄家,家族全数问斩。其余认捐之人,分别依认额追齐后释放。
恰在此时,王自贤派出的军士查报回来,说除11人确系家境寒微,无力报捐外,其余全是为富不仁的悭吝之徒。张献忠命将装穷叫苦的官吏绅商全部砍了,围观百姓,无不称快。
24日清晨,雾笼双江,重庆城的一切都显得迷蒙绰约,不甚清晰。
张献忠来到通远门外,审讯被俘官兵。
孙可旺上前禀报,所俘川军官兵,多达三万七千余人。
三万七千余人黑压压一片,聚集在通远门至佛图关之间一大片沿着长江的田坝和原野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了无尽头。
川军官兵被俘已经两天两夜过去,孙可旺未发给一粒粮食,渴了,长江水管够。按照张献忠过去破城后大规模杀俘的习惯,所有被俘官兵,包括胜利的大西军,都以为这三万七千余人必死无疑。
张献忠站在一处高坡上,大声问道:“曾英与余大海、李占春在哪里?谁人知道,报来有赏。”
一军士在人丛中高声回应:“回禀大王,小人知道。”
张献忠从坡上下来,走到军士跟前:“知道快说。”
“曾英带伤,先是退走武隆,后来与余大海、李占春汇合,绕道南川、綦江,去了遵义。”
“你能知道得这等详细,可是从湖滩、白兔亭、铜锣峡一直与我军打仗?”
军士大骇,嗫嚅着说:“大王饶命,这些恶仗,小的全都打了。”
张献忠击掌大笑:“狗日的,咱老子横行天下,少有劲敌。你们却在湖滩、铜锣峡等地,阻挡我军四个月之久,该死!该死!”随即转脸问众俘虏,“凡是参加过湖滩、白兔亭、铜锣峡之战的,都给咱站出来!”
遍地俘虏,竟无一人应声。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小头目在军官队伍中硬声应答:“我运气好,那几场恶仗,一场没拉下,全都打了。今日被俘,要剐要杀,全凭大王处置!”
张献忠命侍卫将此人带到跟前,问:“你是哪里人?叫啥名字?在川军中,是个啥官儿?”
小头目回话:“小的是四川江津县人,姓黄,贱名金狗儿,当了两年兵,才混上个百夫长。”
张献忠道:“好,从现在起,你金狗儿就是我大西军中一名千夫长了。”随后向众军官大声夸道,“这才是个好家伙,那时各为其主,打咱老子打得来理直气壮,有甚不敢承认的?你们若是愿降,本王自会重用。”说罢,便将金狗儿拨给王自贤,对王自贤说,“你不是说进了四川,想添个能干机灵的四川跟随么,这龟儿子看上去不错,归你了。”
这时俘虏们一见如实说来有好果子吃,便有十几个自认在湖滩和白兔亭、铜锣峡和大西军打过仗,愿意归降。
张献忠道:“假冒可不行。”吩咐一旁的龚完敬,“你马上派人审问,若是真的,先做烧饭喂马之人,有了军功再行升赏。若查出假冒,一律砍头!”接着又问其余军官,是否愿意投降。
顿时军官们跪倒一大片,只有十几人直立不动。
张献忠大怒:“你等不怕死么?”
一站立者犟着脖子大吼:“我等堂堂大明军官,岂能降你这无耻贼辈?”
张献忠马上命令将这十几人砍了,再问兵士:“愿降者跪,愿死者立。”
此话一出,恰似狂风吹过稻田,田野上霎时跪下一大片,立者不到50个。”
张献忠道:“一支军队中有了这些不怕死的硬汉,才有魂儿,有精气神,才能打胜仗。所以,没跪的几十个家伙,合该升官,咱老子就喜欢这样的人。”吩咐李定国,“这些好汉全放到你营中,每人官升二级,奖银20两。”随后大骂跪地求降的兵士,“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东西,活该挨砍脑壳!孙可旺——”
张献忠原本准备给孙可旺下命令,将这三万七千余人全部砍头,一个不留。可是,话都到了嘴边,偏偏就在这一刻,一轮红艳艳的太阳正从长江下游宽阔江面上冉冉升起,将雾蒙蒙的天地山川,大地江河照耀得大亮堂堂,飘**在江面上的雾团,也变成了透明的琥珀色。将张献忠那一张长满疙瘩,比一般人宽厚许多的黄脸,映照得无比的灿烂辉煌。
张献忠认为这是老天爷给了他面子,一高兴,便极难得地发了一回善心,改口道:“本王看在这好天气的分上,宽大为怀,俘虏一个不杀了,给你们打个记号,每人把右臂留下就成。”
谁都以为必死无疑的俘虏们,突然闻此“每人把右臂留下就成”的喜讯,无不感激涕零!他们立即被编成百十个长队,鱼贯前行,站在半人高的坟包前,把右手伸出去,规规矩矩地放到坟包顶上。大西军兵士手起刀落,伸出的手臂应声而断,留在地上的五个手指还在抖动,血似喷泉般从断臂上喷出,如鲜艳的红绸凌空飞舞。
执刀兵士一脚将挨了刀的俘虏踢开,喝道:“下一个,快!”
三万七千余名明军官兵,却远不只三万七千余条手臂,那是因为有不少俘虏希图能够舍左手,保右手。张献忠明令留右手,他们却主动伸出了左手。一刀下去,左手没了,然而又被鲜血淋淋的鬼头刀拦住:“右手!”于是两条手臂,全留那儿了。几万条手臂在佛图关至通远门之间的田野上堆成了山,那情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必非常的壮观。
丢了一条手臂和丢了两条手臂的俘虏们疼得来满地翻滚,却仍然兴高采烈,欢呼雀跃着往各自的家乡狂奔而去。能够从让人闻知色变的杀人魔王张献忠的屠刀下活出一条命来,三万七千余名明军战俘没有理由不感到幸运,甚至幸福!
清人计六奇在《明季南略》提及张献忠屠重庆事:“砍手三万余,流血有声!”
在打下重庆后的日子里,张献忠一面谋划图川步骤,一面调兵遣将,还得抽出时间,去应酬每天密密匝匝的宴饮。张献忠对这样的场合乐此不疲,每请必去,去必痛饮,饮必讲话。来了兴致,还要应人之请,逢场作戏,题词作诗,留下墨宝,让各界绅商名流瞠目结舌,陡生敬意。
在那样的时候,张献忠常常开心笑骂:“哈,让你们这帮驴逑日的看看,咱老张能武能文,可不是一个粗鲁俗气,只知道杀人放火的土匪头哩!”
让人大开眼界的是,仅仅在老家和王自贤一起上过五年私塾的张献忠,落下的字,吟出的诗,还真的很有特点。
老祖宗说的“字如其人”“诗言志”,在张献忠身上,全都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比方说他的字,铁捺银勾,沉雄洒脱,大开大阖,自成一格,还隐隐透着一股子王霸之气,天下除他,恐怕再无二人。有幸得到张献忠墨宝者,无不感到蓬荜生辉,光宗耀祖,精心裱背后悬于中堂,供亲友瞻仰欣赏。
张献忠的诗,同样雄浑大气,文字虽是糙了一些,但押韵合辙,朗朗上口,将之乎者也等等劳什子一概踢出门外,洋溢着一股浓浓的丘八味儿。
至于意境气魄,那更是横空出世,惊天骇地,旁若无人。
张献忠在酒席上喝得红云涌脸,摇摇晃晃时随口吟出的一首《醉题》,便让众多自视才情甚健,自命不凡的文人墨客,大跌眼镜,自愧弗如,纷纷拿笔记录下来。诗云:
不图贵来不图有, 但愿长江化为酒。 死后埋在沙滩上, 大浪打来喝几口。
待一切分派停当,28日,张献忠才自率御营,在储奇门码头登上旗舰,从容西上,率领大军,前去攻取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