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时分,长江与嘉陵江两江交汇处的重庆城流火灼金,酷热无比。
四川巡抚陈士奇和他手下一大群文官武将,刚刚登上城池东面的朝天门城楼,一幅令他们心惊肉跳的恐怖景象,便极其绚烂生动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隔着波涛汹涌的长江和嘉陵江,60万大西军已经把重庆城围得来针插不进,水泄不通,连一只鸟儿也飞不出去。
目力所及处,旌旗漫卷,烟尘滚滚,营寨相连,刀枪耀眼。
褐浪翻滚的浩**长江上,由满载兵士的千艘巨舰组成的庞大船队推波拥浪,逆流而上,正向着旌旗飘扬,刀戈林立的重庆城缓缓驰来。
一年前在武昌自封为大西王的张献忠端坐在旗舰船头,千艘水军巨舰,前呼后拥。张献忠的旗舰长二十余丈,上设城壁楼橹,旗幡招展,号角喧天,金鼓齐鸣。橹楼之上,高悬一面迎风飘扬的大纛,上书“奉天行道,澄清川岳”八个大字。四围黄幔遮护,外张鼓乐,内陈歌舞。
北岸骑兵,帽缨飘起,恰似万朵红云。
南岸步兵,浩浩****,犹如急浪翻涌。
大西军的骑兵、水军、步兵三大军种,保护着庞大的船队和纤夫逆长江而上。
这哪里像是打仗,简直就像是一次仪式盛大的帝王出巡!
不一会儿,陈士奇等人看见,船队在朝天门码头对岸的江北嘴停泊下来。
身材高大强壮,面部线条硬峭,看上去极有雕塑感的张献忠大步下了旗舰,在河滩边上的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地上扎下御营。
侍卫铠甲兵器闪耀出的光芒,比炎炎盛夏季节毒烈的阳光更加刺眼夺目,飘扬的旌旗几十里连成一片,如同一张足以遮天蔽地的巨大魔毯,即将把偌大的重庆城池覆盖。
一旦进入两军厮杀的时刻,张献忠立即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战栗从身体最深处冲腾而起。他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军人,有着豪雄壮阔的天性,踏上战场,就犹如一名优秀演员登上了舞台,马上会进入一种物我全忘的精神状态,满脑子只剩下了对于种种军事信息的分析、判断、计算、运筹。这是一种令人感到极大愉悦的智力活动。只有在战争中,在巨大危险的笼罩下,在瞬息万变的形势的刺激中,他的智力、判断力,勇气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可以说,战争的过程,是张献忠最大的享受。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这一刻,朝天门城楼上的陈士奇脑海中想必闪现出的,是唐朝诗人李贺的这两句与眼前情景极为贴切的诗句。
虽然此时已经困守孤城的他尚不知道,号称拥兵60万的大西军,已经沿着长江和嘉陵江,环绕重庆城扎下了三十余座庞大的营盘,与长江北岸的佛图关号火相连。
大西军骁将刘进忠、白文选在江北,李定国、张化龙在南岸,王自贤、温玉洁在西面,已将重庆城及其二十多万军民围得犹如铁桶一般,连一只鸟儿也休想飞出去。
重庆古称巴郡,由长江、嘉陵江汇流环绕,成为南、北、东三面天然的护城河,古城以“九宫八卦”之形,匍匐于两江交汇的整块巨大石山之上,城墙高达十丈,十七道城门,九开八闭,城西佛图关一线小道,穿越山脊和峭壁之上,使重庆成为居高临深的“险扼天城”。
倘若当代人真的能够穿越时光,回到久远悠长的历史。那么,在公元1644年6月16日至22日这七天时间里,进入我们眼帘的重庆城,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当大地山川像扔进显影液里的底片一样逐渐清晰起来时,我们看到的,是犹如一条巨大无比的牛舌头一样,由西向东,伸展于两条大江之间起伏的高岗与平坝上,直至两江交汇处的朝天门码头,被古老的城墙环绕起来的重庆城池,已经被滚滚烟团和熊熊烈火所笼罩。
突然,天地之间人声大震,势如大江决堤,天边滚雷。
大西军兵分三路,开始攻打重庆城池西面呈一线排开的定远门、通远门、金汤门。
城上城下,大西军进攻的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城池里的官衙兵营、寺庙书院,商铺民居,一片片崩塌,矢石飞坠如猬。守城官军,纷纷惊溃,阖城百姓,号哭奔窜。
自16日始,随着重庆城西的天险要冲佛图关被王自贤与温玉洁率领的奇兵袭击夺占,重庆通远门一带城墙上,随即便响起了猛烈的佛郎机炮开火的巨响声。
重庆攻防战,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防守通远门的明军副将张奏凯闻知佛图关已失,急忙从临时充作兵营的五福宫奔出,登上城楼督战。
不多时,只见城西佛图关方向尘埃纷起,马蹄声隐隐震动,少顷黑压压乱鸦投巢一般,大队人马纵骑呼哨而来,在通远门城楼下停了下来。
为首之人,时年28岁,矫健俊朗,长枪金甲,耀武扬威,骑一匹枣骝驹,在城下扬鞭跃马,左右奔突。此人正是攻打重庆的大西军前敌总指挥孙可旺。
19日,正当江北的重庆攻城战打得炮火连天之际,又有一支大西军骑兵出现在与重庆城一水之隔的长江南岸。
防守海棠溪的明军游击傅元中一面组织军民且战且退,一面下令将所有停靠在南岸江边的船只移往江北,密密麻麻麇集在菜园坝至储奇门、朝天门之间的河边上。
率领这支大西军骑兵突然出现在南岸海棠溪码头上的,是24岁的李定国。这位青年将军身高一米八几,长得来铁实精壮,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端的是英俊过人。
毫无疑问,能成为大西王的养子,是一种至高无上、每一位年轻将领都无不企及的殊荣。
在张献忠的四位养子中,孙可旺谋勇兼备,才略过人,年龄居长,声望最高;李定国沉默寡言,忠勇正直,遇事从容不乱,断制果决,持以强毅,而对人诚挚,颇得士心;刘文秀温雅沉着,器识宏伟,为一彬彬有礼之儒将;艾能奇彪勇敢战,号为“虎臣”,算得大西军中第一员猛将。
三天前,张献忠率领浩浩****的水军船队,在朝天门码头下游四十余里处的铜锣峡,被重庆总兵曾英率领的大明军队,挡在了险峻的峡口之外。
铜锣峡是沿长江西上重庆的最后一道屏障,南北两岸连山接天,长亘上百里,中通长江一线。守在全军第一线的曾英,在峡口布下精兵,水寨陆寨相连,坚守不出。
张献忠率狄三品绵延十余里的水军赶到峡口水寨前不久,刘进忠与马元利各率步骑兵从长寿赶来。二人立功心切,小试牛刀,试图一举拿下铜锣峡,打了半天,寸步难进,反倒败下阵来。他们统率的兵马虽多,却无法通过森严壁垒、刀枪林立、旗幡招展的峡口水寨。
张献忠命令狄三品率水军,刘进忠、马元利率步骑,再次前去攻打。
不料曾英在峡口扎建的水寨甚是坚固,用200艘大船,尾系竹缆,固定在岸上,前垂铁锚,钉固于江中。各船如花瓣一样漂浮在江面,保卫着峡口。另外再用200条小船在江中巡弋,每船十人摇桨,十人作战,远者箭射,近者矛扎,快如飞梭,聚散无形,皆遵水寨橹楼上的号炮与旗帜指挥。
狄三品此次率了200艘巨舰,每舰150人,射手刀手火弓弹手皆备。到得铜锣峡水寨前,三品亲率100艘大船前来闯寨,每船一人掌舵,20人摇桨,飞快向水寨驰来。意欲先用火箭火弹,烧了水寨,再行突入峡中厮杀。
高踞橹楼之上的曾英见船头插着“大西”旗的无数条大船杀气腾腾扑来,赶紧摇旗发令。顿时只见数百只小船,如游鱼般射出,抢先用火器向来袭之船射去。只只小船,奋勇争先,对着大船迎面冲来,频频放出火箭火弹。
三品的大船隔着明军水寨尚远,便已纷纷着火燃烧。江上风疾,火借风势,眨眼之间便熊熊燃烧起来,烧得大西水军哭爹叫娘,争相向长江中跳去。
不到一刻,未着火的数十条大船,也被挠钩搭着,无法动弹。
狄三品见势不妙,赶紧命令各船退回归队。橹楼上的曾英见状大喜,连发三声号炮,又是百余小船,如饿狗抢食般飞窜而出,向着大船穷追上去。其情其景,恰如非洲大草原上一群群鬣狗,在拼命追逐一头头受伤的狮子。几艘行动迟缓的大船很快被赶上。官军砍桡纵火,岸上步骑也大呼小叫着拥出寨子,或沿江放箭发弹,或呐喊助威。狄三品和刘进忠、马元利乘坐的旗舰仓皇退却之际,不小心触了礁,满船将卒全成落汤鸡。就在官军小船蜂拥抢来之际,幸亏大队水军赶到,将三名大将救上船去,双方才鸣金收兵。
狄三品和刘进忠、马元利来见张献忠,禀报重庆总兵曾英乃明军中少见的能战之人,铜锣峡水寨实在难以攻克。
张献忠怎肯向曾英认输?他愤怒地将狄三品和刘进忠、马元利痛骂一顿,决定第二天亲督水陆两军,再次向铜锣峡水寨发起进攻。
次日上午,张献忠高坐在旗舰橹楼上指挥作战。只见明军小船出没江面,恰似水凫一般。
待准备停当,张献忠遂派刘进忠和马元利,率陆骑保护两岸数千名拉纤之人,挽着200条大船齐头并进,以强弩狂射,以长矛狠扎,不容明军小船靠近。每条大船上,还以生牛皮做成围障,挡住从小船上射来的火箭火弹。这一招果然有效,逼得明军小船,纷纷后退,退至峡口之时,因水流湍急,上行更难。
张献忠命大船奋勇追击,务必将小船全部消灭。眼看小船危在旦夕,那曾英却在橹楼上令旗一挥,只听得猛然三声锣响,小船一齐向北岸奋力划去,抛出纤绳,便有岸上军士民兵一拥而出,将条条小船,拉入峡口。狄三品的大船哪里追得上,只好命令各条大船,慢慢靠近南岸,由纤夫拉着,向峡中缓缓前行。待大船进得峡中数十艘,曾英在橹楼上陡然挥动旗帜,突然间鼓声喊杀声冲天而起,在深峡中回**不息。两岸峭壁上,万头攒动,强弓硬驽,射出无数火箭火弹,将已经闯入峡中的几十条大船纷纷引燃。趁大西水军慌乱之际,数百条小船一齐从水寨里杀出,犹如蚂蚁袭兽一般,争相向着张献忠的旗舰猛扑过来。
眨眼之间,旗舰着火,烈焰蔓延。幸亏御前统领王尚礼率领十余艘满载御林军的大船,奋不顾身迎上前去,好一通厮杀,才将小船驱散。
张献忠看见明军满山遍野追杀拉纤之兵,通往峡口的河滩与山道上,积尸如山。断了纤的数十条大船,已径自向着下游顺水漂去。无奈之下,张献忠只得咽下一口恶气,下令鸣锣收兵,败下阵来。
张献忠回到北岸御营,清点各船,得知损失极大,心中自是郁闷。晚饭时,张献忠对军师王自贤、右丞相汪兆龄,以及孙可旺、刘文秀、王尚礼等将领说:“咱老子一生沾水不利,所以才会被曾英堵在这铜锣峡前,动弹不得。”
张献忠对众将坦承自己“沾水不利”,并非随口乱说,毫无根据,这其中确有故实,甚至是惨痛教训。
正是因为这令他万分憎恶的水,要了他的左丞相徐以显的命。
那还是头一年的中秋佳节,发生在岳阳城边洞庭湖上的事。
1643年(崇祯十六年)5月29日,张献忠率军攻破武昌,杀了楚王朱华奎。又于6月23日,改楚王府为西王府。张献忠升殿受百官朝贺,然后启用西王之宝,布告安民,分官爵赏,堂而皇之地坐上了大西王的宝座。
就在张献忠踌躇满志,巴心不得早日一统天下之际,孙可旺却来禀报,说李自成设计杀害了曹操罗汝才与革里眼贺一龙,正起兵向武昌杀来。
绰号曹操的罗汝才,不仅是张献忠生死与共的老战友,还曾经救过张献忠的命。
罗汝才是明末农民军中能与李自成、张献忠并肩而论的统帅级大腕,他多谋善变,所以江湖上人送绰号“曹操”。早在崇祯八年,13家72营荥阳大会时,罗汝才与张献忠就已经独树一帜了,而那时候的李自成,还只不过是高迎祥麾下的一员战将。
1641年(崇祯十四年)2月,张献忠破襄阳杀襄阳王朱翊铭后,声势远在李自成之上,罗汝才主动要求与张献忠携手,合兵攻下光州、商城、罗山、息县、信阳、固始等大片地盘。
接连不断的胜利,使张献忠骄傲起来,又犯了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老毛病。加之他生来性格急躁刚烈,作风简单粗暴,大凡小事,必须得他占上风才行。农民军领袖们大都是无法无天,随心所欲的狠角色,哪里容忍得了?于是纷纷弃他而去,连当初主动要求与他合作的罗汝才,也提出来和他分手。
罗汝才与张献忠和平分手后,北上河南与李自成搭档,彼此配合得相当默契,在决定李自成一生兴衰的“柿园之役”(笔者注:1642年(崇祯十五年)10月,三边总督孙传庭率军长途奔袭,于河南郏县将闯军包围击溃。官军粮草供应不上,士兵只得采集尚未成熟的青柿充饥,所以此战史称“柿园之役”)中,正是因为罗汝才率兵及时赶到,李自成才得以逃出生天,反败为胜。
1642年秋,左良玉于信阳击败张献忠,献军几万人投降,张献忠腿部受伤,幸好天降大雨,才摆脱了明军追击,身边只剩下几十人相随。
这时李自成率军自攻陷洛阳以来,已经发展成几十万人的大军。而已经穷途末路的张献忠只好去投奔罗汝才,并托汝才转告李自成,希望李能雪中送炭,帮他一把。张献忠之所以能够坦诚地向李自成提出这一外人看来有些过分的请求,实是因为李自成当初兵败时,他也曾雪中送炭,帮助过李自成。不曾想短短几年后时易势移,张献忠与自成却互换了位置。
李自成拒绝借兵,但同意张献忠入伙,而且明确表示,只能按一般将领对待张献忠。张献忠久经战阵,地位名声早就在李自成之上,哪里能够容忍这般冷遇?一怒之下,便要负气离去。李自成当然不愿意让张献忠活着离开,以后成为自己的对手,只是在罗汝才的力谏之下,才不得不打消了杀张的念头。
罗汝才还私下送给张献忠500骑兵和一大笔银子,并派兵送张献忠等尽快离开了这块杀机四伏的是非之地。
张献忠转向湖广发展,从此两大农民军领袖,彻底决裂。
从张献忠和李自成的恩恩怨怨来看,很难辨明谁是谁非,却证明了他们两人都是极端狭隘的利己主义者。小农意识长期造成的目光短浅,和对强者的妒忌心理,使张献忠和李自成几次失去了团结对敌的机会。并且使具有卓越军事才能的两位农民军领袖,越走越远,最终成为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仇敌。
罗汝才救了张献忠的命,还背着李自成借兵给张献忠,他自己的末日,也就很快到来了。罗汝才虽然年纪大过李自成,但并不以老大哥自居,在军事决策和个人地位上,处处都让着李自成。比如,李自成称“奉天倡义大元帅”,罗汝才仅称“代天抚民德威大将军”。
但两人的兴趣爱好,却完全不同。罗汝才极好酒色,长期拥有美女数百,吃的也是山珍海错加各种地方名小吃。他不脱山大王本色,公开宣称造反的目的,就是为了扬眉吐气、吃喝玩乐。
李自成则生活朴实,谋虑深远,私下里很是瞧不起罗汝才,在自己的心腹面前称罗为“酒色之徒也”。
但这个“酒色之徒”麾下的兵马不少。
更严重的问题是这些提刀执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只唯罗汝才的马首是瞻,并不听他这大元帅招呼,这就让李自成很不放心。
宋太祖说得好,“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李自成当然明白个中道理。
1643年3月6日,李自成请罗汝才和与罗亲近的革里眼贺一龙,去他御帐中喝酒。
罗称病未到,贺一龙却欣然前往,喝得大醉。
当夜,李自成即命人将沉醉中的贺一龙的脑袋砍了。
黎明时分,夜黑如漆,李自成一不做二不休,亲率20骑,突然闯入罗汝才帐中,称有急事找他商量。汝才从睡梦中惊醒,毫无准备,被李自成带去的人乱刀砍死。
张献忠一听罗汝才死在自己的亲密战友手中,怒不可遏,道:“罗汝才与贺一龙以前不听咱的劝,硬要去投李闯,才有今日的血光之灾。但李闯既来攻咱,咱也正好趁机给汝才报仇,向他杀去,一来显得我等义气,二来可乘势将罗汝才与贺一龙残部招过来,以削弱李闯势力,壮大咱大西军。”
说罢,便命王自贤率几员大将过江进驻汉口,声言进攻德安府,以左丞相徐以显率军进驻汉阳,声言进攻钟祥(笔者注:时名承天府),要举天下义军,征讨闯贼,给罗汝才、贺一龙报仇。
张献忠这一厢紧锣密鼓,正在部署反击李自成的军事行动,不曾想刚刚在襄阳坐上新顺王宝座的李自成,反倒派出专使,前来向张献忠宣谕,命他立即将汉阳、黄州两府及所属州县,一并交给大顺军。
专使尚在途中,李自成已闻张献忠在武昌称王。顿时怒不可遏,立即派遣侄儿李过率水军顺汉江而下,连克汉川等县,趁热打铁,向着汉阳杀来。又命制将军刘希尧进军德安,攻打大西军控制的黄州府各县。
李自成和张献忠为称王图霸,抢占地盘彼此打将起来,这就乐坏了此时驻扎在安庆的明军大将左良玉。左马上乘虚而入,分遣大军,前去攻打离自己最近的张献忠。决定采用各个击破之术,先与李自成不谋而合,灭了张献忠,再集中兵力灭掉李自成。
张献忠一支孤军,哪里顶得往昔日老战友李自成和老对头左良玉两员龙虎大帅的前后夹击,江南、江北两大战场,接连败下阵来,先丢汉阳,再失汉口,为免遭全歼,赶紧主动弃了新都武昌,自率20万兵马,慌不迭窜往湖南、江西,以避左良玉与李自成锐气。
李自成除掉罗汝才、贺一龙后,立刻控制其部队,除少数人投降孙传庭官军外,大部被李自成吞并。
“革左五营”的几位头头们闻讯,为之心寒。
特别是老回回马守应,赶紧远远地逃到宜昌三峡一带,从此后再不敢与李自成合作。
李自成夺取武汉后,麾下已有百万之众。
由于农民军和官兵相互杀掠,导致四处田地荒芜,民不聊生。
五月里,新任保定巡抚徐标进京入对,向崇祯皇帝报告了一路的见闻:“臣自江淮来,途经数千里,见到城陷处固**然一空,就是没有被攻陷的城市,也仅存四壁城墙。物力已尽,**无余,蓬蒿满路,鸡犬无音,路上竟没有遇到过一个耕田的人。皇上几乎没有人民,没有土地了,如何还能达到天下大治呢?”
这一番悲观的实况和悲观的论调让崇祯皇帝更为悲观,只能流着眼泪说:“都是诸臣不实心任事,才弄到这步田地呀!”
张献忠进入湖南后,一战先破了城陵矶,再战攻下了岳阳城(笔者注:时名岳州),将沿江抢掠而来的上千条船舶,交由狄三品,集中在洞庭湖上,为自己训练出一支强大的水军,待水军练成,再由水道去取长沙。
这年8月15中秋节下午,张献忠与众官置酒岳阳楼上,观看水军操练。待操练完毕,张献忠兴致颇佳,吩咐狄三品备下船舶,载运随宴文武,同去君山夜游。
八百里洞庭,波涛涛,浪滚滚,君山岛便落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泱泱碧水之中。历代文人墨客或著文赋诗,或题书刻石,岛上有秦始皇的封山印、汉武帝的射蛟台、宋代农民起义的飞来钟、杨幺寨等。浩气连远古,衷肠诉神州,每一个古迹,都是一段厚重的历史,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段悠远的记忆。
特别是自唐以来,李白、杜甫、黄庭坚、辛弃疾等墨客骚人,都曾登临君山,览胜抒怀,留下了无数千古绝唱。李白的“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刘禹锡的“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更使君山名声大噪。
岛上古木参天,茂林修竹,仅名竹就有二十多种,神奇而多情的湘妃竹,就生长在二妃墓的周围。
待狄三品来报一切准备停当,张献忠便与众官下楼登船。
船队络绎前行,乘风破浪,太阳刚刚坠入西边湖中,便已抵达君山码头。
时正中秋,皓月当空,加上数百支火把灯球,把个小小的君山岛,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众人由崇驿寺鱼贯上山,到了湘妃庙前,借着月光火把,俯望全湖,只见一碧万顷,渺然无际,西风徐来,灯火点点,犹如满天繁星。湖面上**漾出万点银光,宛若银蛇乱舞。
自从李自成与左良玉不约而同,联袂向着大西军杀来,张献忠忙于调兵遣将,应对招架,难得有张笑脸。
右丞相汪兆龄见着张献忠今日高兴,便建言道:“臣听说这湘妃庙之神甚为灵验,我等不如去到神前,占它一卦,看看我军,是否能够平安渡过洞庭湖,前去攻取长沙。”
于是众官来到庙中神龛前,由汪兆龄占卜。
汪取过竹珓,对着神位喃喃祈告一番,恳求神灵,保佑大西军平安渡过洞庭湖,助大西王转危为安,早日拿下长沙,击败李自成和左良玉的进攻。
不料连掷三卦,均显不祥之兆。
张献忠大怒,厉声喝道:“这是他娘的什么鸟神?胆敢与咱老子作对?”
徐以显陪着笑脸说:“相传她们是帝尧之女,帝舜之妃。”
张献忠愤然道:“咱此生最恨那些娘儿女子,军机大事,她们能懂多少,怎地去向她们打卦问卜?真是愚不可及!”吼罢,便命金甲武士,将两座神像“唏哩哗啦”砸了个稀烂,方才解恨。
一行人来到崇圣寺,饮过柳毅井中水,又来敬拜洞庭君神像。
张献忠见案上放有卜珓,便拿在手中,说:“菩萨,咱的水军,要渡过洞庭洞去攻打长沙,就顺便在你这里问个吉凶吧。倘若一帆风顺,马到成功,就给孤王一个阳卦。”说罢“噼”地掷出。张献忠的力气天生比一般人大了许多,那竹珓在地上连弹数次方才稳定下来。
看时,却是个圣卦。
张献忠恼了,拾起竹珓便向洞庭君脸上打去,将那泥塑的神灵,打出一个大窟窿,口中还不停大骂:“你这鸟神,给你脸你不要,居然敢阻挡咱老子的大军前进。咱偏要踏破你这洞庭湖,去取长沙城!”
骂完便命王尚礼立即派御林军放火,烧了这鸟庙,然后带着众官,怒气冲冲下山登船,回转岳阳城中。
张献忠回到御营,命令全军即刻登船,他要亲自带着大西军,渡过洞庭湖,去攻克长沙城。经王自贤、徐以显、汪兆龄三位高级幕僚好一阵苦劝,怒气才消了一些,改命骑兵由陆路前进,自率船舶千余艘,满载兵丁,向湖中驰去。
少时船队再过君山,张献忠在橹楼上遥见昨夜火烧之处,尚余一些烧焦的树干廊柱枯立着,便命金甲营登岸上去,将那些烧焦的枯树残柱,全部砍尽烧毁,不准留下一根。
不久,船队已到湖心。这时只见金风陡起,波涌浪卷。每艘船上载兵过多,水军又是仓促练成,弄桨使篙,均不熟悉。乍见风狂浪疾,船颠欲覆,人人惊慌,均有退却之意。
不想却被橹楼上张献忠看见,放声大喝:“谁敢不努力摇船前进,咱老子砍了他喂鱼!”
吓得众军,拼命摇橹前进。未及数里,因摇桨之卒用力不齐,船身晃动,一阵大风过处,顿时便有无数船只掀翻湖中。众军纷纷落水,呼救之声,震天动地。
王自贤上前劝谏:“乘船与骑马不同,破浪乘浪与作战迎敌也不同,我军大都来自北方,不识水性,这样前进,难免舟毁人亡。望大王暂且回师岳阳,等到风平浪静后,再向长沙进军。”
徐以显也道:“若是这风一时停不下来,大军改走陆路,也不为迟。”
张献忠还在和湘妃、洞庭君等神灵斗气,犟着腕子嚷:“你等莫非怕死了么?”
王自贤道:“他人或有怕死者,为臣从穿开裆裤时,便在柳树涧老家跟随大王,是否怕死,大王莫非还不清楚?”
张献忠道:“既不怕死,咱三人就一同坐在这橹楼之上,迎风踏浪前行。咱老子倒真想看看,到底有啥鸟神,敢把我等掀翻到这湖里喂鱼?”
王自贤也上了火,大声道:“风浪是无知无情之物,大王何必以千金之体,与它斗气使狠?大王若是以为我等怕死不敢前进,我和左丞相就此下楼,亲自摇桨向前,请大王在此静观好了。”说罢,便大步奔下橹楼,到船头处抓起船桨,摇了起来。
徐以显看看张献忠,再看看王自贤,左右为难,也只好跟下橹楼,到船头处抓起一支船桨,使劲摇了起来,口中还对王自贤哀叹:“大王这骂天咒地、一意孤行的肝火病一发,连神灵也必须遵他号令行事。我等今日若是死在这洞庭湖里,岂不冤枉!”
话音刚落,一个连天巨浪轰然打来,将船头上的人几乎全部打入湖中。徐以显不会水,落水后犹如石沉大海,再也未见冒一下头,便去了龙宫报到。亏得王自贤有自幼练就的轻功护身,身手比寻常人敏捷得多,纵身一跃,双手紧紧抱住桅杆不放,才未落水淹死。
张献忠怒不可遏,奔下橹楼气咻咻狂叫:“咱去会会这鸟龙王,看他能把咱老子怎的?”说罢便抽出王尚礼的佩刀,挥舞着要往湖里跳。
王自贤与王尚礼早将他死命拉住,无论如何不松手。张献忠仍是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与自己作对的神灵,要跳下湖去与龙王拼命。王自贤以目示意汪兆龄,让他赶紧去下撤退命令,船队这才掉转方向,向着岳阳返回。
等到张献忠这一阵霹雳火过去,对徐以显之死,自是哀痛不已,连连自扇耳光,痛责自己不该和神灵斗气,自讨苦吃。他还亲自到岳阳楼前的临湖平台上,为徐以显和众多被淹死的官兵主持祭奠大仪。
再经王自贤、汪兆龄等连番劝说,张献忠才同意改由陆路向长沙进兵。
但因张献忠对洞庭湖恨之入骨,遂下令将所有船舶,满载粪尿狗血等污秽之物,舱内灌以油脂,放入湖心,纵火焚烧,任其随风漫散,漂向全湖。弄得火光臭气,在湖上扩散达方圆数十里之遥。
张献忠骑在马上观望一番,这才觉得稍微出了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