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沉重的十字架
再没有比赵怡忠更痛苦的军人了!
出征壮行时,他胸佩光荣花,站在自己即将率领的主攻突击队队旗下,同全副武装的营长狄国平、连长黄朝耀一道,高高举起了这杯象征祖国尊严的茅台酒,听到师长喊了一声:“为了胜利。干杯!”他正要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时,突然感到手上一震,“哐当”一声,满满一杯酒一下子洒落在地上,啊!酒杯撞碎了……
他的心也碎了。尽管那是个匆匆擦肩而过的女兵不小心碰掉的,他却苦笑着想起那古老的训义:不祥之兆……
姑娘愣住了,惊慌失措地看着他,美丽的大眼睛里涌出两滴晶莹的泪水,她弯下腰去捡那已碎成两半的酒杯残片,赵怡忠一脚踩在了碎片上。
“赵副连长,我、我对不起你……”女兵低声哽咽着,她慢慢直起腰来,抬头望着他,秀丽的脸蛋涨得通红,她就这样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说什么好。
“没事儿,你快走吧!”赵怡忠咧嘴笑了笑,尽管那笑中隐隐露出一丝勉强,甚至一丝悲哀。
姑娘飞快地跑过去,又斟了满满一杯酒走过来,默默地双手捧给他。
赵怡忠看也不看,接过来一饮而尽……
这酒好苦好辣啊!都说茅台是中国最好的酒,怎么此刻一点也喝不出来?
他躲开了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要挤过来和他合影留念的人,踉踉跄跄地独自一人回到帐篷里,一头栽倒在地铺上。
他感到头疼欲裂,欲喊无声,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有谁知道这位二十六岁的副连长身负的沉重十字架呢?
他曾给鲜红的党旗抹过黑。一九八四年那次党内警告处分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着他的心。
是的,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一日前的赵怡忠是多么幸福的人啊!早在五年前那场攻打高平的战斗中他就荣立过战功。党信任他,又培养他深造学习。两年后,担任着红军师“铁锤团”特务连一排排长的他,去随接兵连到某地接新兵。无论如何没有料到,一件不大不小的丑事儿几乎使他身败名裂!
接兵连节余了一部分新兵伙食费,司务长刘某瞄准了其他几个接兵干部的心思,用这笔属于战士的钱悄悄给每个接兵干部买了一个皮箱和四条香烟……赵怡忠竟也涨红着脸收下了!
这件事暴露后,他一下子成了自己战士蔑视的对象。年轻的士兵们绝没有想到自己信赖的排长竟也这么不干净。一位委托赵怡忠担任入党介绍人的战士去找党支部书记,要求另换一个介绍人。他事后听那战士说:“我需要一只清白的手来为我投票!”
赵怡忠惶恐了,走在路上,他不敢平视战士们清澈无邪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心灵上的天平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那个写着“私”字的砝码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他伤心地哭了,一个人偷偷躲到河边,撕心裂肺,捶胸顿足,揪着自己的头发放声大哭:我赵怡忠为了一个皮箱、四条香烟,居然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使共产党员圣洁的称号受到亵渎——我赵怡忠还是个人吗!
泪流尽了,他用清澈冰凉的河水狠狠擦洗着发烫的面颊,心里总算明白了:当一个人面对鲜红的党旗紧握右拳的时候,他的荣辱乃至整个生命,便已与这面旗帜和他象征的事业紧紧融为一体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一日,组织股长刘春灏代表团党委同志他在处分书上签字时,赵忠怡握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沉重的十字架从此背上。一直背到了今天,这临上战场的前夕!
是的,处分像块巨石压在赵怡忠的心头,他怀着无比虔诚的忏悔心情竭尽全力去洗刷耻辱。他家在湖北农村,父亲身患癌症,母亲卧病在床,妻子远离家里六十里的鄂州,唯有一个十七岁的妹妹,肩负十几亩责任田与全部家务的重担。家里已经欠款一千多元了,妹妹每次来信都在哀求他赶快转业,妻子的信更是一封接一封……他带着仅有的八十五元钱来到邮局,给家里寄了三十五元,把那五十全部寄给了战士陈明正在住院的母亲!
他带头拣废铁,用这一分一分攒起来的血汗钱,全部买成乐器,让战士们弹上了吉他,吹上了笛子,拉起了二胡……
训练场上,他拼命摸爬滚打,一身泥水,一身汗水。在军区组织的侦察兵比武中,为全排夺得了七块金牌……
他把来队探亲的新婚妻子孤零零地撇在空屋子里,去替其他干部查岗查哨,妻子埋怨他,他却笑着拉她一起去为战士们洗衣服、拆洗被子……
他点灯熬油,几夜几夜地攻读军事理论著作,写下了十几万字的体会笔记;他认真钻研战术,把潜心钻研出来的经验体会一条条地讲给战友们听……
受处分的耻辱该洗刷掉了吧?
有人注意到这样的事实,几年过去了,他身边的战友、手下的战士,有的提成了营职连职,有的坐进了令人羡慕的机关。可它依旧是他,一个当了六年排长的人。难道,处分就像个可怕的酵母,在永远不息地滋长、膨胀?于是,好心的人们纷纷劝说他:走吧,趁早转业换个地方再干吧,你在这里是死面馒头发不起来啦!
走!往哪儿走?
赵怡忠坚决地谢绝了:犯了错误的共产党员,在哪儿摔倒还得在哪儿爬起来。
我不是窝囊废!我不但要去掉档案上的处分,还要抹掉留在人们心中的处分。
犯了错误的共产党员赵怡忠在继续寻找,寻找弥补过失的机会。
终于,战争和这种强烈的寻找欲相撞了。赵怡忠所在的红军师要赴前线打仗了!
也许,只有战场上自己的鲜血,才能抹去自己留在党旗上的那团污黑?
也许,战场是犯过错误的共产党员的再生之地?
本来,他所在的连队不担任突击作战任务,他径直找到营党委,对教导员说:“我要求调到突击连队去,请求党委体谅一个受过处分的党员迫切自新的心情。”
在争当主攻突击群长得夺标大会上,他等其他人说完,最后一个站起来,震静地说,我除了你们具有的全部理由外,还有三条:
第一,我是侦察兵出身;第二,我有一九七九自卫还击作战经验;第三,妻子刚生了个胖小子,我留下了自己的血肉。他顿了顿,更为严肃地说:“最主要的,我是受过处分的党员。我需要用最光彩的行动为党增光请同志们把最光荣的再生之地让给我赵怡忠吧!”说完,他哭了。
每个突击队员表情肃然,大家望着泪花闪闪的赵副排长,止不住热泪,并为他庄重地举起了手臂……
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凤凰,是最圣洁、最崇高、最贞洁、最美丽的象征。
凤凰的真正伟大,在于它敢于彻底自新,“五百年集香木以自焚”,凤鸟“即即”、凰鸟“足足”地叫着……在熊熊烈火中烧去旧我,迎来新生。
再生是迷人的,再生也是痛苦的。
共产党员赵怡忠。要在老山的战火中,像凤凰一样再生了!
出征的前一天,他一身戎装,对前来送行的师党委书记、政委张海阳说:“我要走了,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组织能重新考虑一下我那个处分……”
张海阳此时不胜感慨,他激动地握着赵怡忠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那个处分,我现在代表师党委正式通知你,已经撤销!”
赵怡忠长舒了口气,噙着泪花,头也不回地走了……
十字架是两个,那一个比这个更沉重。
和他一起背着十字架的,是妻子。
还有儿子。出生四个月了,他从没有见过儿子,儿子也从没有见过他。
他似乎隐隐听到妻子在哭……
他也想到了儿子,想抱他一下,亲他一下……
然而这一切,他都无力做到。他默认自己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爸爸。
赵怡忠木然地坐在无名洞潮湿的岩石上,无力地依靠着冰冷的洞壁,湿漉漉的渗水透过单薄的迷彩服渐渐浸到脊背上,又渐渐浸到他心里。
好冷啊!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冷来自心底里,来自妻子昨天寄来的信。借着洞口微弱的目光,他独自悄悄取出信,想再看上最后一眼那熟悉的字迹……
我最亲爱的怡忠啊,我的夫!
我已经给你写第七封信了,你却一字未回,你看我都快急疯了!我时时刻刻幻想着会不会也和上次一样,你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亲吻,让我紧紧搂抱……我的爱夫啊!怡忠,你要知道,我是怎么在绝望之中度过这一天天、一夜夜的?……我是孤单单一个人在这十个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度过一个个星期六晚上、一个个星期天白天和一个个节日的。除了你那出生四个月、你一直没有见过面的儿子盼盼,没有人来和我说话,哪怕一句话……啊!我的亲人!你听见我的呼唤了吗?
我的爱夫啊,我想你念你,一个病重垂危的人,此时此刻,正躺在**静静等待同你作一次最后的相逢。啊,一股股辛酸的泪水就要伴随我踏上黄泉路了……
是啊,怎么向你解释呢?心情很乱很乱,怎么也无法理清。可你的儿子更可怜……
我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了,不需要。因为我是一个很快很快就要离开人间的人了,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很累很累了。我的夫,我是多么思念你呀,多么想喝你见上最后一面,哪怕只讲一句话、只见上你一秒钟……我就是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呀!啊,我的天,此刻,垂死的妻子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你回家时,在长江边为我献上一束鲜花,把上次我寄给你的、为你祈祷保佑的我的照片抛在长江水里,让我们夫妻两人最后一次诀别。爱夫,你要知道我是流着泪给你写这封信的呀!手颤抖得难以再往下写了。丈夫啊,妻子实在支持不下去了……
通过信纸上的斑斑泪痕,赵怡忠仿佛看见妻子那深情地眼睛,浓密的柔发,闻到了她的肤香……。此刻,妻子正在那仍旧时集体宿舍的小屋里挣扎着、盼望着,泪汪汪地等待着他。啊,结婚两年了,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还不到二十五天!出生四个月的儿子还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哦,妻子来信让当父亲的给儿子起名字,可一忙就没顾上,至今一直没想好……现在才知道,儿子叫盼盼。“盼盼啊,我可爱的儿子!……”赵怡忠从胸前上衣袋里取出一张儿子唯一的百日照片,他怜惜疼爱地捧着。借着微弱的月光,久久地默默注视着那毛茸茸的嫩脸蛋儿,那圆溜溜的眼镜。小家伙的神色似乎在责问:你算个什么爸爸呀!怎么回来呢?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呀?
赵怡忠忍不住把嘴唇紧紧地贴在儿子的照片上……
天快亮了,腕上的秒表“滴答、滴答”地走动着。离发起冲锋的时间只有×小时了,中国红军师“铁锤团”主攻突击群群长,一个刚卸掉处分的共产党员,此刻心头的重压决不亚于他正依托的巍巍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