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爸是个二杆子”(1 / 1)

中国魂 尹西农 1427 字 4个月前

……深夜十一点多了。窗外,呼啸的北风挟裹着漫天的鹅毛大雪。权耕来躺在热乎乎的炕上,望着熟睡的妻子和女儿,翻来覆去地怎么也合不上眼。是啊,今晚就要走了,这一走,难得能再回来!

往事如烟,权耕来的思绪飘向一九七三年——

那年初春,年轻的权耕来入伍当上了炮兵团的有线电话兵,这虽是个每天要爬高沿低的苦差事,偏遇上他这个不怕吃苦的,独创了一套“两步攀登法”——五米多高的电线杆,别的战士七八步才能上去,他只需两下蹦跳,就能像猿猴一样从地面直蹿杆顶。一次,军区司令员来视察,对他的技术称赞备至,于是,权耕来一下驰名全军,提升为班长,又入了党。入伍五年中,他三次荣立三等功,五次被全师树为标兵。

正当权耕来风华正茂时,偏不巧老父亲病倒,家里缺劳力,已欠队上口粮一千多斤,欠款一千二百多元。部队考虑到他的实际困难,决定让他退伍。

权耕来牢牢记住了那个日子——一九七七年四月二十三日,他含着热烈向军旗敬礼告别。离开军营时,他一步一回头。那时,他在心里说:“我权耕来总有一天还要回来!”

回家后不久,他当了生产队长。犁地时,经常由犁把想到枪把子,就莫名其妙地对老牛大发其火;在果园上树剪枝叶时,往往身不由己用“两步攀登法”要往树上蹦……

几年过去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政策让他家盖起八间大瓦房,存款几千元,粮食堆了上万斤。这位当年的老兵面对富足的生活,总觉得心里有个地方空**得难受。他总想,就是当个百万富翁,能比得上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军人,把浑身解数用在战场上有价值吗?

这个机会,终于让他盼到了。一九七九年二月,当他收到我军攻下高平的前线新闻时,高兴得大喊大叫;攻下谅山时,他喜得在大门口“噼噼拍拍”放鞭炮;每次前线大捷,他都聚拢全家,举杯庆贺。

现在,该是杀敌疆场的时候啦,权耕来满腔的热血早已沸腾了。

身边的妻子翻了个身,权耕来猛一惊。心想,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从情义上讲,也太有点“那个”了。但他不敢惊动妻子,想了想,决定先跟爹打个招呼。爹老了,又有病,谁知自己这一走将来还能不能见上面!

权耕来偷偷被披衣下炕,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他悄悄来到爹住的房子门前,仔细地贴耳听了听,强抑住剧烈的心跳,颤抖着手,轻轻敲着门。

“谁呀?”屋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咳咳咳咳……这深更半夜的。”

“爹,快开门,是我。”

“这么晚了,你来干啥?咳咳咳咳……”

“你先开门。有个急事要和你商量哩。”

门“吱”地一声开了。爹睁开老眼,惊疑地望着儿子,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老人抖抖索索地转身钻回被窝里。权耕来忙拴上门,呆呆地注视着爹佝偻的身影,一霎时,他感到鼻子隐隐发酸,忍不住想哭。愣了半天,他轻轻脱去棉袄,“嗖”地一下钻进爹的热背窝里,用手轻轻抚摸着爹瘦骨嶙峋的脊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和你媳妇吵架了?”爹边咳嗽,边喘着粗气。

权耕来轻轻地为父亲捶着背,嗫嚅着说:“爹,你年纪大了,我说这话,可别把你老人家给吓着了。”

父亲转过身子,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儿子那清瘦的面庞,长叹了一声:“唉,我快入土的人了,什么事没经过?你有啥就说。”

“爹,我想去当兵。”

爹似乎半天没反应过来。

“咳嗽,你说啥?”

“爹,我想去当兵!”儿子把嘴贴近父亲的耳朵,“我要去云南打仗了!”

“你再说一遍!”

“爹呀!”权耕来猛地抱住父亲瘦小的身躯,哽咽开了,“我今晚就要坐火车去云南打仗了!爹呀……”他“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你是在做梦吧?”爹抖抖索索地伸出枯老的手来摸儿子的额头,“噢,我儿子是发烧说胡话呢。”

权耕来勉强破涕为笑:“我好好的,没病,也没做梦。”

爹似乎这才清醒过来。他扭过头去,平躺在被窝里,什么也不说了。权耕来看见两行泪水悄没声地沿着父亲满是皱纹的面颊流下来,一滴一滴地浸湿了针头。权耕来顿时慌了神:“爹啊,你可不敢哭呀不敢哭,你这一哭,叫我咋给莉敏她妈说呢?……”

“噢?你媳妇还不知道?”老夫人硬挣着从被窝里坐起来,“你真的要走,我也不留你。自古留人不留心。我老了,对你是没办法了。你得去给你媳妇说一声……咳咳咳……”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

权耕来忙扶爹躺下,自己下了炕,他边给老人掖着被子边说:“爹啊,我求你把我娘的工作做好,我就怕她老人家受不了……”

说着话,他轻轻地退到了门口,呆呆地望着爹。

爹突然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起来……

权耕来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回到了自己屋里。望着正在酣睡的妻子秀美的面庞,盯着还在梦中微笑的两个小女儿,他一时心如刀绞,不知自己这一开口,将会对这母女三人带来多么残酷的打击。

他俯身抚摸着妻子乌油油的秀发,轻轻呼唤起来……妻子猛一睁眼,见丈夫穿戴整齐地含泪站在炕边,吓得一骨碌坐起了身子,边揉眼睛边紧张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权耕来张张口,却什么话儿也说不出来,他一会儿搓手,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搔着稀疏的头发走过来走过去。

“我,我要去打仗去了!马上就走……”回到妻子身边,权耕来刚说完就后悔了:怎么一下子就直愣愣地脱口而出,连个过程都没有?又一想:唉,憋了一个多月了,还不就是为了这一句话!他沉默地望着妻子,心里万分紧张。

“我过到你权家十一年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呜呜呜呜……”妻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猛地把熟睡的两个小女儿惊醒了,两个娃娃懵懵懂懂地傻望着妈妈,又呆着爸爸,以为父母在吵架,便全从被窝里爬出来,连衣服都没穿,就从炕上跳下来,一人搂着权耕一条腿,“爸呀爸呀”地哭起来……

母女三个一齐悲声大放,可把老权吓得手足无措。他结结巴巴的问:“你们这……这……这是在干啥?”

“你爸要去打仗了,不要咱娘儿仨了!”妻子哽咽着搂过孩子,边给两个娃娃穿衣服,边哭得说不出话。此刻,她的模样可怜极了。

权耕来实在忍不住了,他猛地伸开手,把两个小女儿搂得紧紧地说:“爸爸过几天就回来了。爸爸有一身好本事,要给咱中国出力了。爸爸死不了……”说着,他觉得自己心里真像刀割一样,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九岁的大女儿莉敏抬起头,天真地问:“爸呀,你也带我去吧,不然我不让你走。”说着,嘟着小嘴儿,猛地把权耕来的腿搂得紧紧的。五岁的小女儿莉红也搂着爸爸的腿,却只管低着头悄悄地流泪。

“敏敏,莉莉,你俩听爸说一句话。”权耕来轻轻抚摸着女儿们的头,“爸走了,你俩要听妈妈的话,常到爷爷奶奶那儿去,千万别惹他们生气呀!”

两个孩子懂事地点点头,神色显得十分庄重,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妻子还在低声抽泣着,时间已经不容多等了。权耕来咬咬牙,伸手提过早已放在门后的大提包,头也不回地拉开了门,迎着呼啸的寒风,冒着漫天的雪花,他大步冲向了茫茫黑夜……

刚一出门,他听到身后爆发出一声声尖历凄惨的哭喊,那是小女儿莉红的尖叫声:

“我爸是个二杆子!我爸是个二杆子,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