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胜辽王,捷报飞速传至京城。随着云、凤等人班师回京,以及汉安王入京请旨,京城内迅速汇集外省诸地要员,热闹至不可形容。汉安王上折请辞王位,闽东王命其子叶成勉附请,夏烈王和辽王两地自不用说,广宁王二子亦有上表。皇帝自然是龙颜大悦,一番嘉奖勉励的言辞后,迅速批准诸王的撤藩之请,皆改封官爵。
汉安王、闽东王称谓不变,主要收回藩地权限,诸如制钱、造盐、屯兵等等,一律改为朝廷统一任命官员。云、凤、叶、韩四位将军,居功甚高,分封镇北将军、镇西将军、镇东将军、镇南将军,皆为正二品。陈廷俊自邺林郡调回,因为官时日尚短,暂升至从二品参知政事大臣,特许上书房御前行事。另外,诸如江尚隆、贺必元等参与有功者,亦皆有封赏。
“皇上,微臣还有一事要奏。”此次封赏最让人瞩目,已荣升燕朝最年轻右丞相的杜守谦,正捧着象牙笏奏道:“如今国内盛世太平、一派祥和,天下子民皆盼得国母柔慈,以为繁衍民生之大计。然中宫主位空悬已久,未免盛事稍缺,臣请皇上以社稷民生为上,以子民心意为重,宜尽速册立皇后!”群臣顿时哗然,却也知道此言正合皇帝心意,都是互相观望,不肯冒冒失失开口。
明帝似乎在等待什么,傅广桢出列道:“皇上,杜丞相所言甚是。皇后乃天下子民之母,众子仰望,长时空悬未免无可所依,臣亦请皇上纳言。”
明帝在上微笑,问道:“依众卿所言,当立何人为后?”
傅广桢道:“自皇后仙逝,一直由淑妃娘娘辖理后宫。四年以来,未曾闻有任何失德之举,而使后宫和睦安宁、子息繁荫,此乃母仪天----”
“皇上,万万不可!”母仪天下四字还未说完,立时被人打断,众人回首望去,那人着从四品的朝服,急急奏道:“中宫皇后乃天下子民之母,需德行兼备、品言服众方能服众,而淑妃慕氏出身不清……”
明帝冷冰的眼神投下去,吓得那人把话咽回肚子,冷笑问道:“卿是何人?淑妃的出身有何不清?有何高见?”
朝中官员甚多,品阶低微者,不入圣目也是有的。只是在朝堂上问出来,未免让那人闹个大红脸,顿时有些结巴,“微臣……内阁学士文思涯。淑妃慕氏乃是……”眼见皇帝眉宇间阴骛气愈重,只得改口道:“……乃是豫国公养女,并非国公亲出。若立皇后,岂能让天下子民信服?”
殿内空气窒息般凝结起来,众臣皆不敢言语。如此过了良久,只听皇帝在上冷冷一笑,微眯着双眼说道:“先前有人说内阁养闲人,朕还不信,如今亲见才知不假,是该精简整肃一下了。打今儿起,文卿不用再去内阁当差,回家闭门思过去罢。”
这便是被削了官,还被皇帝拿着名字羞辱一番。文思涯浑身不住发抖,侧首见群臣都是观望,只得叹道:“罢了,罢了。朝中皆是阿谀奉承之辈,再无正直良臣,我一人之力又能……”
“放肆!!”明帝勃然大怒,“呼”的一声站起来,指着他喝斥道:“依你所言,在这朝堂之上,竟是昏君与满堂奸谗臣子?来人,拖下去庭杖三十!!”
太傅梁宗敏上前道:“皇上息怒,文……”
“够了!”明帝霍然打断,不容他为文思涯求情,拂袖离开龙座,走到上朝口撂下一句,“太傅乃三朝元老,别学得文家人一样迂腐!!”
前面的事情传回后宫,吴连贵细细的说完,又道:“那人虽然迂腐古板、惹人嫌,实则并非太后娘家人,皇上自然是先存着旧见,所以才说出重话来。”
慕毓芫眸色复杂,轻叹道:“他说得也没错,本宫----”
“娘娘!何必生气小人之言?”双痕连忙打断劝她,恨恨道:“娘娘有哪点碍着他们了?不过是自己想博忠良美名,便如此拿娘娘做法,又算得上什么好人?”
慕毓芫朝她微笑摆手,正要开口,却见香陶打起珠帘进来,笑吟吟道:“娘娘,镇北将军来了。”众人先是一愣,顿了顿,才明白她说的是云琅。
“姐姐。”云琅穿着素蓝葛线锦袍,因连月战事,脸上已然有些风霜痕迹,与昔时清爽少有分别,进来挥手道:“双痕姐姐,你带着人先出去罢。”
慕毓芫见他神色不快,微笑问道:“坐罢,怎么皱着眉头?”
云琅欲言又止,叹道:“迦罗跟着进宫来,想见见你。”
慕毓芫不明所以,笑道:“想来小女孩子好奇,进宫来看看新鲜罢。听说她小小年纪,很是有勇气,敢与男子一般在沙场杀敌。平日里,照顾你们也很周到,姐姐正想答谢她呢。”
云琅一脸懊恼,朝大殿外看了一眼,“原本我也这么想,哪知她人小鬼大,心思那么多。此次进来,多半是为着师兄的事。”
慕毓芫奇道:“嗯?凤翼怎么了?”
云琅似不知该如何说清,叹气道:“师兄想送她回去,她却不肯。”
慕毓芫侧眸想了想,略有些顿悟,微笑道:“既然人都来了,就请进来。正好成日有些闷,有人陪着说说话,倒也不错。”
云琅因奉皇帝宣召入宫,不便在此多加逗留,只言稍候来接人。迦罗低头进来,已换上家常女儿装,行礼道:“民女独孤迦罗,见过淑妃娘娘。”
“迦罗姑娘,请坐。”在迦罗抬头的一瞬间,慕毓芫看清她脸上错愕、惊异、复又释然的表情,方才明白云琅的意思。
迦罗静默了一会,道:“淑妃娘娘,民女有一事相求。”
慕毓芫温和一笑,道:“何事?但说无妨。”
迦罗并不擅长婉转之词,索性直截说道:“民女得凤师兄相救,心内深念其恩,只是人小力薄、无以为报。如今双亲均已辞世,更是无处可去,但请娘娘替民女说情,能留在师兄身边。”
慕毓芫忽然想起初遇谢宜华,也是如此清澈的少女目光,笃定、坚韧,若非情势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开口求人。想必这也是她的极限,若非为着凤翼,又岂会隐忍性情来见自己?想到此不禁轻叹,微笑道:“迦罗姑娘,本宫只怕帮不上你。”
迦罗神色一怔,显然是错会了意思,淡淡笑道:“不错,娘娘是何等金贵之人,哪里有暇沾手闲事呢?迦罗唐突冒犯,这就告退。”
“且慢,你在这里等等。”慕毓芫抬手止住迦罗,自己转身进了寝阁。
约莫半烛香功夫,慕毓芫复从内门出来,递过去一件小小物事。迦罗摊开手心,圆葵形的水胆绿玛瑙佩,内中含着一汪天然沁水,碧莹莹的透色让人爱不释手,绝非寻常之物。
“迦罗,你拿好。”慕毓芫将她的手蜷好,坐回雕花檀木椅内,曼声道:“你年纪太小,亦不是宫闱之人,有些事情不清楚。本宫与你素昧平生,不论生死,你自然都无需放在心上。可是我是皇上的妃子,你让我说情之事,若有一言半语传出去,都会给凤翼带来说不清的麻烦,有想过吗?”
“这----”迦罗猛然抬起头,抿嘴无言。
“你是云琅的师妹,便如同本宫的妹妹一般,这枚玉佩----”慕毓芫不去看她,似乎微有些感慨,淡淡微笑道:“这枚玉佩乃上古玄玉制成,能驱恶辟邪、逢凶化吉,愿它护你一生平安。”
迦罗微有疑惑,看向手心道:“这玉佩……”
“娘娘……”吴连贵的声音略急,在珠帘外回道:“娘娘,玉粹宫出了点小事,娘娘要不要过去瞧瞧?”
“好,知道了。”慕毓芫应了一声,又对迦罗道:“乐楹公主意志消沉,轻易不肯出来见人,你先前曾救过她一命,说话或许听些。回头出宫后,你亲自去公主府一趟,若是能劝解几句也好。”
迦罗点头应下,道:“好,我记下了。”
吴连贵待迦罗退出大殿,进来急道:“娘娘,快些上辇罢。”
慕毓芫见他神色慌张,与平日镇定大异,不由问道:“什么事?如此着急?”吴连贵却来不及细说,连连摆手,只是催着快点出去。
众人簇拥着慕毓芫出殿,早有小太监备好青鸾钮珠金瑞云车,吴连贵跟着鸾车一气小跑,贴着车帘低声回道:“原是一件小事,没想到扯出天大的案子。玉粹宫的小宫女私相传递,从包袱里搜出一支金步摇,经过嬷嬷们确认,乃是萱妃之物。”
慕毓芫隐隐觉得牵强,蹙眉道:“有些古怪,你接着往下说。”
“是。”吴连贵点点头,又道:“若是如此,也不用惊动娘娘。掖庭令的人说,金步摇乃是贵重之物,向来是妃子贴身之人保管,因此怀疑兰雅手脚不干净,便领着去玉粹宫搜人。谁知道,竟搜出萱妃私制的皇后朝服……”
“什么?!”私制朝服之罪非同小可,削妃号、入冷宫、乃至处死都是有的,饶是慕毓芫素来镇定如水,也不禁大吃一惊。
玉粹宫内人影重重,却是鸦雀无声。萱妃一袭鹅黄色银泥飞云宫装,云英紫裙上绣着海棠花样,华漪装扮反衬出她脸色白如霜素。江贵人娉娉婷婷立在旁边,见慕毓芫领着众人进殿,忙紧着脚步迎上来,压低声音道:“淑妃娘娘,出大事了。”
慕毓芫没有心情理会她,却不想此时再添别的乱子,遂淡淡微笑道:“贵人到外面侯着,免得一会皇上过来,到处抓不着人。”
江贵人面有得色,喜滋滋道:“是,嫔妾马上出去。”
慕毓芫抬手挥退众人,只留下吴连贵、双痕在门口侯立,自梨花木雕漆椅中缓缓坐下,“私制皇后朝服一事,萱妃有什么话要说?”
“呵,嫔妾还能说什么呢?”似乎有什么荒唐可笑之事,萱妃低低声好一阵,抬头时眸中尽是恨色,“娘娘已经是宠冠后宫、无人能及,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依嫔妾的身份,哪里能做什么皇后?又岂会私制什么皇后朝服?人都说淑妃娘娘贤德,不会容不得人,想来竟是错了。”
“皇后朝服是谁制的,如今并不清楚,本宫也不想说自己清白。”慕毓芫正眼看着萱妃,颇为玩味道:“可是后宫里人这么多,是谁都有可能。只是凭什么,萱妃妹妹就认定与本宫相干?”
萱妃目光闪烁不定,咬了咬嘴唇,“娘娘见皇上待嫔妾好,自然心里不痛快,想要处置谁有何稀奇?”说着一声轻笑,又道:“说句不知轻重的话,娘娘比起从前,可是大不一样。”
慕毓芫淡声道:“你只需说朝服之事,不必言及其它。”
萱妃仰起脸来,笑意深深道:“记得嫔妾刚进宫时,不论皇上召幸谁,娘娘都是贤惠大度,深得妇德之学。后来娘娘竟转了性子,跟嫔妾这等没见识的一样,也会牵动真气了。”
慕毓芫脸色微变,一时间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在椅子内静默了片刻,神色渐渐平复好转,淡淡笑道:“不错,有谁能十年如一日呢?”
萱妃有些挫败之色,却不愿示弱,冷声道:“嫔妾没做过亏心事,有何可怕?只是那些栽赃陷害之人,切莫得意太早,因果循环总会有----”
“报应?”慕毓芫兀自一笑,叹道:“这话说来可笑,不过是唬人的罢了。”说着站起身来,回头道:“正如萱妃妹妹所言,谁做亏心事,就该谁半夜怕鬼敲门。与本宫何干?既然事情出在玉粹宫,那你就脱不了干系。本宫也只有依例办事,让掖庭令的人将你暂时看押,一切都待事情查明再说。”
“娘娘,娘娘……”小宫女赶着进来服侍,萱妃却似再也撑不住,一下子软在椅子内,只是默默盈泪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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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坐在长榻之上,看着已经脱簪请罪的萱妃,素衣薄绫,像是一枝被拆光枝叶的花朵,淡声问道:“兰雅是你的贴身侍女,东西又在她那儿搜出来,你还有何话说?”
“皇上……”萱妃抱着皇帝双腿跪泣,晶莹泪水浸上锦绣龙袍,洇出一团团小圆点来,“臣妾得皇上眷怜,只有愈加珍重自身、谨守妇德,岂会有那等荒唐念头?臣妾真的没有……私制皇后朝服……”
明帝低头看了一眼萱妃,仿佛在思量着别的事情,“到底有没有不由你说,等掖庭令的人查清楚,朕自会做出决断。”
萱妃满面泪痕仰起头,凄然道:“怕是……查不清楚了。”
明帝皱着眉头转身,喝道:“不可胡言乱语!”
“皇上……”萱妃哽咽着合上双目,珠泪滚滚落下,“臣妾心里有些话,一直想跟皇上说,而今时今日言出,却是最最不恰当的时候。”
明帝只得停住脚步,道:“你说,朕自会分辨。”
“在旁人看来,臣妾通过选秀入宫,又仰仗着父王而得幸圣宠,一切都是藩王之女的宿命罢了。可是,臣妾并非顺从父王之命,而是自己要进宫的。自臣妾少时起,便听闻皇上如何贤德服众,如何情深义厚----”说到此处,萱妃收起泪水笑了笑,“如此厚颜不知羞,只怕皇上是在笑话了。”
明帝淡声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萱妃的目光有些黯淡,像是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人轻轻晾在一边,立时就泄了底气,颤声问道:“是,皇上不想听了么?”
“不错,确实不是时候。”
“皇上心中,看重的是淑妃娘娘。可是,臣妾的心并没有错,难道----”萱妃轻叹了口气,静静顿了顿,抿去面上的伤心与不甘,忍泪笑问道:“皇上担心淑妃娘娘,所以连听一听都不愿意?”
明帝想要辩白两句,却又无从说起,于是道:“后宫嫔妃皆是一样爱朕、敬朕,她们的心,与你分毫无二,不用再多说了。”
萱妃反倒止了泪,轻笑道:“可知,皇上也是言不由衷。”
“放肆!”明帝原想喝斥几句,但见她已凄伤得楚楚可怜,不由软下心肠,“私制皇后朝服之事,兹关重大,掖庭令的人正在仔细辨析。在事情查明之前,你都不可踏出玉粹宫半步,否则朕也不能宽待你。”
萱妃突然问道:“皇上,臣妾究竟哪里比不上她?”
明帝皱着眉头不言语,径直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打起珠帘,回头撂下一句,“朕没比过,她也不用跟别人比。”
萱妃的双眸瞬间黯下去,虽然仍是黑漆如墨,却失去素日的明媚光彩,却像是两孔看不到底的无底之洞,再没有一丝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