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年(1 / 1)

元徵宫词 薄·慕颜 2094 字 3个月前

天色微明,稀薄晨光透过窗纱洒进来。椒香殿内独木通梁上,数条玉色宫纱重重累累,长长尾带拖曳至地。金纹兽足双耳还缸内湃着新鲜瓜果,淡薄甜香透过帷帐,一丝一缕淡淡散开,殿内静谧得几近无声。

“宓儿……”慕毓芫仿佛听得一声轻叹,睁眼醒来微有疑惑,“皇上,怎么还没有去早朝?等会迟些,掖庭令的人又该噜苏了。”

“没事,躺着别动。”明帝翻身半支起来,俯近贴耳低笑道:“马上就是元宵节,近半个月都不用早朝,他们有事会单独禀告。”

慕毓芫往锦被里缩进些,周身裹得甚紧,“昨夜说话晚了些,倒是睡得迷糊,忘记今晚是除夕之夜。既然皇上不去上早朝,正好躺着多渥上一会。”

“嗯,朕躺着说说话。”

“说什么呢?”慕毓芫侧头想了会,将散发捋在一旁,“皇上虽有千般烦心事,可是后宫不得干政,说起来倒不方便。不如,说说小时候的事?”

“甚好,容朕想想。”明帝微微颔首,眼中有些迷蒙回忆神色,“小的时候,朕最喜欢看年夜花灯,金莲花灯、马猴灯、梅花灯、蟠桃灯,宫人总是扎出诸多花样来,所以每年都要等到子夜燃灯守岁。有一次,不小心弄翻灯里蜡烛,竟然把最大的宝台莲花灯烧毁了。”

“那----”慕毓芫轻声浅笑,问道:“皇上,当时可曾哭鼻子?”

“自然是哭了。”明帝畅然大笑,双手将慕毓芫环入怀中,“朕只跟你说起过,不安慰也就罢了,还敢来取笑?”

慕毓芫笑道:“不敢,皇上接着说罢。”

“那时候,想着要是所有花灯都是朕的,该有多好!等到如今,花灯再明再亮也无甚兴趣,倒不如小时候欢喜呢。”

慕毓芫微微一笑,“那时自然,小孩子总是心思单纯。不过皇上说起花灯,倒也很有意思。不如,我们自己来扎一盏?等到晚上,臣妾把花灯挂在寝殿内,再许上几个心愿,看来年能否实现。”

明帝甚是高兴,笑道:“何必许给花灯,对朕许不就好了。”

“啊呀!”慕毓芫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人被明帝凌空抱起来,宽榻上暗紫苏织金锦被亦牵连滑下,“哧溜”一声堆累在地,月牙形花纹扭合成曼妙花样,好似一团如烟似雾的紫霞云花堆在床脚。

“宓儿,抱紧一些……”明帝话未说完,明帝踏着绸缎往外走,宫人垂首跪了一地。慕毓芫有些窘迫,微微一挣,明帝身形不由摇晃了几下,慕毓芫不得不抱得更紧些。谁知道竟惹得明帝兴致大好,索性抱着她在殿中转起圈来,二人笑声清朗,入水波般荡漾飘散出去……

巧匠馆扎好花灯架子送来,刀器竹篾都有危险,自然不能让帝妃去做,所谓亲自动手扎花灯,也不过是描画糊纸而已。纵如此也弄得颇为繁琐,小宫女们负责铺灯纸,小太监们专门熬浆糊,认真检查过有无竹刺,又清洗好几遍晾晒起来。

六尺长的檀木黑漆镂雕长案,案上挨次放着玉镇纸、古木笔筒、香研宝墨、美人花觚等文房之物,侧首一尊白玉精雕双鱼水洗甚为精致。上身的籽白玉温莹水润,下身乃天然相接的黑石玉为底,一分为二恰到好处,沿口饰以雪莲花图案,周身纹饰繁绮的缠枝花样,水洗底部两尾墨色鱼儿栩栩如生,清水澄澈微漾,衬得鱼儿宛若在水洗中随波游弋。

“怎么,难道是舍不得用?”明帝坐在旁边研墨,望着举笔不定的慕毓芫笑道:“再好看的水洗,也不过是用来洗墨的,回头朕让人再送十个来。”

“皇上好啰嗦,用心研墨罢。”慕毓芫将玉管狼毫搁在笔架上,又嫌腕上琥珀青金石手串碍事,捋下来放在旁边,“臣妾是看着水洗中鱼儿有趣,若是墨汁下去,定然乌黑一团看不清楚了。”

明帝笑道:“你喜欢看,那就再换一个。”

慕毓芫却笑着摇摇头,又道:“可笑那做水洗之人,一定以为自己手艺妙绝,殊不知水洗中原是洗墨之物,焉有盛着清水不用的?如此看来,也是个蠢笨的人,倒是浪费绝妙手艺。”

明帝停住手中纹金墨棒,大声笑道:“宓儿的话要让工匠听见,岂不是要气得昏厥过去?天下笨人多如牛毛,咱们还是扎花灯罢。”说着用墨棒沾起墨汁滴了几下,“你先试试墨,看看是否浓淡合宜?”

慕毓芫很快将灯纸画好,极为简单的双鸭戏水图,两只俏皮青鸭,一大一小,一深一浅,浅波中水草盈绿,稀疏有致。两只青鸭并头相戏,于水中姿态颇为传神,只寥寥几笔便俨然浮凸在纸面之上。按照旧俗,双鸭戏水寓意爱侣亲密。明帝看了良久,双目中光芒闪动,“宓儿,你画的是双鸭?”

“嗯?”慕毓芫顿住手玉管,心思飘忽不定,前尘往事如溪水倒影漾开,却只淡淡笑道:“皇上问得奇怪,可不正是双鸭么。莫非是臣妾画得不好,皇上竟认不出是两只青鸭?”

“好,很好。”明帝眸色欢喜,将慕毓芫轻轻搂在怀里,握着她手中的玉笔往画上题字,手上撇捺横竖,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恩爱不疑!

恩爱不疑?慕毓芫看着画上题字,心内怅然一笑。

冬日阳光温暖明亮,多日积雪更将元徵城映得明白,偶尔有枯枝上积雪坠落,发出“啪哒”声音,间杂着细枝折断声、鸟儿啼叫声,如此意态闲闲的时光似短似长,静悄悄在铜漏水滴声中悠然溜走……

“娘娘,为何让皇上放熹妃出来?”双痕面色颇为不解,叹气道:“后宫里就数她脾气最大,好不容易清静半年,出来又要弄得鸡飞狗跳的。”

慕毓芫拨弄着双鸭花灯,淡淡说道:“难道,皇上还会囚禁她一辈子?听皇上的口风,皇后娘娘也说过这话,我再说一次也不算多。”

吴连贵捧着新茶递上来,说道:“其实熹妃虽然脾气大些,到底还是明着说话行事的人,总比背地使绊子好防些。”

日复一日,争斗永无止境。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到底需要多少力量支撑,才能继续走下去?慕毓芫握着茶暖手,似是倦怠茫然,似是慵懒无力,“熹妃诞育皇长子和皇长女,又侍奉皇上多年,皇上对她岂能全无情意?纵使皇上不念旧情,熹妃还有政观阁官员撑腰,皇上又怎会不管不顾?如今咱们正招人怨恨,还得事事小心。”

双痕迟疑道:“可是,皇上对娘娘你……”

“皇上待本宫有几分不同,是不是?”慕毓芫抿茶润了润喉咙,接着微笑道:“君恩叵测,皇上并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与大燕朝的江山永固相比,其他的人和事又算得上什么呢?况且……”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生死之间走过数遭,早已不能似青春女儿那般为情孜孜自喜。总是现在是恩宠无限,前尘往事、身后纠葛,终究还是给彼此笼上一层阴云。

皇宫里的年夜,总是象征性的东西多。将近年关的半个月,宫内几乎处处都是灯火通明,树上缠着大红宫绸,枝蔓间挂着祈福锦缎,宫墙内外都漂浮着令人眩晕的喜庆气息。为求节日喜庆之意,宫妃们大都是织金红色裘皮,放眼望去,尽是深浅不一的各色红装,元徵城内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开头象征性仪式结束后,便是相对随意些。嫔妃们各自聚在一处说笑,各宫嫔妃都是珠光宝气,极尽奢华隆重打扮。不过,今夜最引人瞩目的还数徐婕妤。此时她已身怀六甲余,加上冬装厚絮,原本娇小的身形也颇为臃肿。皇后特意让人搬来长榻,许她自在倚在上面,也不用按规矩礼数,给其他娘娘们斟酒行礼等等。如此一来,其他宫妃皆有些不甚自在,纷纷疏远开去。

年下热闹,诸位皇子皇女亦在筵席之上。四公主寅雯还太小,不过三岁,因此只让奶娘抱在旁边。除此之外,还有敬妃诞育的三皇子寅祺,却也不在她身旁。只因明帝特别喜爱三皇子,便唤到身旁坐着逗笑。

盈反沸天的御花园中,慕毓芫唯独留意到熹妃一人,只见她身上一袭绛红色拈金珠大氅,格外明丽华贵,比之半年前丰腴模样清减不少。今夜只是默不言语,倒是平添几分雍容之姿,加上身旁一对娇小儿女映衬,更显出她的尊崇地位来。

总是繁华热闹,终究也与自己不相干。慕毓芫看着神情各异、争相邀宠的嫔妃,反倒生出凄凉落寞之意,便推说换衣衫透酒气离席。漫无目的随处闲走,皇宫内四处都是红灯笼罩、华纱辉映,透彻夜空的欢笑声不绝于耳。

双痕跟在旁边,小声道:“娘娘,前面是有风楼。”

有风楼因四面透风而得名,总共分为上下三层,临水而建,楼下是人工挖凿的碧澄湖,乃是夏夜赏月绝妙之处。慕毓芫扶着栏杆上楼,极目朝远处望去,夜空中悬挂着一轮皎洁新月,元徵城内华灯点点、灯火通明,远远看去好似满天星子洒落地上,闪烁着欲述无声的光芒。

夜风清幽寒凉,慕毓芫倚着朱漆栏杆坐下。眼前夜色如常,只是那相伴赏月的温润少年,却早已消散不见。双痕站得良久,忍不住上去劝道:“娘娘,夜里风大,咱们还是先回去,再到院子里赏月罢。”

“嗯,有些凉。”慕毓芫缓缓站起来,眸中似有一层氤氲水汽笼罩,却只是微微笑道:“走罢,回去赏月……”

“香陶,紫汀!”寝阁内不知道为何没有掌灯,光线幽暗朦胧,双痕朝里面唤了两声,又回头道:“娘娘慢着些,我先进去掌灯。”

穿过水晶串珠帘子,二人缓缓走进。慕毓芫被眼前景象所吸引,顿住脚步,层层重重雪色宫纱帷帐后,唯有白日双鸭吉灯亮在半空之中。四束五彩丝绦对开,将吉灯悬挂在房梁之上,橘红色光芒透出纸皮,幽幽暗暗的暖色光线向外发散晕开,整个寝阁都笼罩在朦胧光晕中。

“呵,真有意思。”双痕仰头看了会,笑道:“一定是香陶捣鬼,想着法子让娘娘开心呢。我先出去找灯,过会子再起来。”

“嗯,去罢。”

慕毓芫伸手触到吉灯,有暖意迅速传到指尖。一霎那的恍惚,那年那月,是二人一同相守的不眠之夜。汤药甚是苦涩,自己一勺一勺亲自尝试温度,小心送递过去,只是他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青花葫芦莲花瓷碗内,浓黑如墨的药汁,那是数名良医精心配制的回魂汤,却挽不回他逐渐消散的温度。泪水如雨,一点一滴全都落如药碗,那汤药也浸透咸苦味道,“啪哒”一声,碗勺跌落碎裂于地,顿时粉身碎骨!他用力最后力气张开嘴,口中却再不能言语,那是于耳畔唤过千百遍的两个字-----芫芫!

本该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呆若石雕的望着明黄色床帏,只是泪流如水,脚底却落地生根似的,根本法移动!静默,沉重的让人不能呼吸静默,太后颤抖着上前探悉,尖锐哭声顿时撕裂空气,“晔儿!晔儿……”紧跟着是慌乱搀扶的太监宫女们,周围的人都乱起来,自己仿佛突然失聪,居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到眼前表情各异的人们,在大殿内模糊移动,耳畔有人惊呼,“皇后娘娘!皇后……”盲了双眼似的一黑,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将自己吞噬进去……

有滚烫的**跌落在手背上,慕毓芫松开吉灯,反手拂面,满手水痕带着无形的巨大力量,压得她慢慢坐在地上。只能无力倚在宽阔的床梗旁边,仍凭泪水流淌,冲花嫣然动人的妆容。

良久微笑,以此阻止他人窥探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