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千乘死皮赖脸坐在原地没动地方,一直眼巴巴盯着秦良玉的侧脸:“玉玉,这么些日子没见,你越发的英俊了,你想我了没有?哎呀,你为什么打我的脸?哎呀呀,别揪头发!”
正在外面赶车的车夫有些听不下去了,闭着眼睛念了好几遍清心咒,还未待睁眼便觉耳旁一阵风刮了过去,紧接着便是一阵闷响伴着惨叫,再然后是马千乘痛苦的声音:“脸先着地的,好疼啊。”
眼见着马千乘横卧路中间,右膝微曲,以手支在头侧,耍赖不肯起来,车夫急忙勒马,生怕踩到这位祖宗,而后自觉的下车去跪着求道:“将军,您起来吧。”
马千乘玉手一指,向着秦良玉的方向道:“她不扶我我就不起来。”
但见车帘微动了一下,秦良玉闪身从车厢中出来,木着脸端坐在属于车夫的地方,拉起缰绳,催动马车前进。
马千乘见状,忙从地上一跃而起,顺手拉起早已石化的车夫,两人躲至一旁。
“你上不上来?”行出一段距离后,秦良玉回头瞧着马千乘,见其瘪着嘴不情不愿的走了过来,乖乖爬上了车。
回到重庆卫,马千乘先去了卫指挥使处。
见马千乘身子似乎又单薄了些,卫指挥使眉头一皱:“肖容啊,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马千乘咂舌:“我命苦。”
卫指挥使见说他胖他还喘上了,恨不能一个大耳刮子给他扇回重庆府的牢狱,忍了许久才道:“晚上我特意为你办了洗尘宴,你先回屋去洗洗再好好歇息一番,开席前我派人去叫你。”
马千乘理了理本就不乱的头发:“如此也好。”
卫指挥使瞧着马千乘那勉为其难的模样,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这种感觉往往是与倭奴对阵时才会出现的,他攥了攥拳:“你走吧,马不停蹄的走。”
马千乘见卫指挥使隐有发火之兆,识趣的跑了,临出门前朝卫指挥使潇洒的挥了挥衣袖:“大人,晚上见!”
卫指挥使气的直抽气,翻了好几个白眼才勉强没有晕过去。
夜晚将至,重庆卫中渐渐热闹了起来,火把的光亮之下,不时有歇息的军士跑出来瞧一瞧设宴的菜色。卫中几位主官聚在一处吃吃喝喝,也不能让诸位军士眼巴巴瞧着,是以卫指挥使早便下令拨些银两给后勤,全卫今晚都改善伙食,此消息一出,待到了晚上军士们开饭时,往日打仗总会将主帅独自撇下奋力逃命的众人拼命朝饭桌跑,比逃命时跑的还快,生怕去晚了一步位置被人占了。
席间,众人免不了谈一谈最为炙手可热的进剿杨应龙一事。马千乘原本正吃着菜,听到此事抬了抬眼皮:“皇上已下定决心了?”
卫指挥使念及他与杨应龙的关系,尴尬着笑了几声:“大约是如此的。”话落见马千乘面色有些不对,急忙打断众人的交谈,问马千乘:“你什么时候进京去交接?”
马千乘出狱后,覃氏的脸被打的啪啪作响,当日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口的话也不能收回,只能依约将土司印交还马千乘,只是这要继任,马千乘还要去吏部走一道,按照规章办事,这土司之位才继承的名正言顺。为这事,覃氏与马千驷直接与马千乘撕破了脸皮,三人分成两派,即便在家中迎面遇上也不会说话,算是分裂的比较彻底,马千乘也不愿与她们见面,直接回了重庆卫将养。
“过两日我身子骨好些便去。”马千乘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将手上不慎滴上的油擦在秦良玉的手上:“毕竟我还是个孩子,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不能因一些身外之物便不顾自己性命。”
一直安安静静吃饭的秦良玉忍无可忍,侧头瞥了他一眼,马千乘这才笑眯眯将手收回,在她耳畔道:“玉玉啊,我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莫要太想我。”
马千乘此番去京城,除去去吏部报道外,还得顺带看望先前助他出狱之人,人数之多,也不是两只手便能数得过来的,是以此去也不知何时能归来,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朝廷要惩治杨应龙,重庆卫首当其冲,届时必当充当先锋,他现下虽看清了杨应龙的面目,但还是不愿与他正面交锋,也便顺势借这由头躲一躲。
秦良玉应了一声,沉吟片刻道:“听说张石的舅舅被革职了,他这几日也在京中,或许你届时可以去瞧瞧他。”
马千乘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速度之快,并未让秦良玉发现倪端,他随口应了一声,这才老老实实转过去吃饭。
在重庆卫又拖了几日,直到王继光同王士琦放出消息说这几日要莅临重庆卫找卫指挥使商讨进剿杨应龙事宜,马千乘这才正式启程朝京城走,从出门起一直都是副懒散的模样,瞧见门口被军士牵着的高头大马之后,更是驻足不前:“我要坐马车,我不骑马,我身子娇弱。”
一同来送行的秦良玉见状气的直咬后槽牙,抓住马千乘的肩膀便将他甩到了马上,不待他坐稳又是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那马长鸣一声,离弦之箭般朝前飞奔而去,离得极远还能瞧见马千乘那被颠的东倒西歪的身形。
杨启文等人大笑,直夸秦良玉:“良玉好手法。”
秦良玉颔首:“小事。”
马千乘走后的隔日,王继光与王士琦便大驾光临,此时重庆卫早已打扫的一尘不染,连校场上操练的众军士都格外卖力。王继光与王士琦在校场边上瞧了会,满意的鼓了几下掌,而后道:“借一步说话。”
几人凑到一起,商讨的自然是杨应龙一事,王继光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杨应龙定然已收到了皇帝要剿杀他的消息,若拖下去,说不定他便做好了准备,播州地形本就崎岖,届时会平添难度。其余二人一听,觉得王继光的话颇有道理,立即附议。卫指挥使随后命秦良玉加紧操练,挑选出最为精干的军士出来,随时待命。
马千乘一走,中军所便由秦良玉坐镇,因时间短任务重,秦良玉与杨启文几乎忙的脚不着地,不仅白日要操练,晚上尤其是深夜也不能闲着,这么车轮战好几日下来,总算选出包括中军所在内的三千精兵,但若打仗,只有三千精兵是不够的,这便意味着秦良玉还要再选出一些人来使队伍瞧起来壮大。这日操练过后,众人坐在原地歇息,秦良玉抬脚去了新兵所,这批兵毕竟是她亲自带过的,众人的脾气秉性她多多少少了解一些。自她出现在校场入口,众人便极有默契的噤了声,新兵所的主将跑过来行礼:“见过将军。”
秦良玉颔首:“花名册。”
一听这三个字,新兵们面黄如土,下意识的朝后退了几步,那模样好似生怕离的近了些自己便被点了名。
秦良玉冷眼扫过众人,而后一口气点了近百的人名出来,被点到名字的那些人眼中倒是不见退缩之意,胸膛不自觉的挺了挺,似是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新兵所中的新兵之所以为新兵,是因他们的思想与行动力都不成熟,这是普通的新兵,也是每一批新兵的通病,当然,在这新兵所中还有万年新兵,所谓万年新兵便是分到其余几所也是无所事事,操练总是缺席,遇到战事带头跑,但因家中有门道,你还不能动他的那种人,真假新兵全汇聚在新兵所,是以这的主官很是头疼,再加上今日秦良玉来,将他先前哭死哭活求卫指挥使给他留下来充门面的人都挑走了,更是觉得生无可恋,一脸的厌世情绪。
秦良玉瞧也不瞧他一眼,直接整队带着这近百人潇洒离开。
战事告急,训练强度亦随着增加,几乎可以说是没日没夜的训练,开始几日还好,待到了临战前,卫中接连好些日出现了营啸的现象。所谓“营啸”,其实等同于夜惊。眼下国不泰民不安,众人脑中那根弦时时处在紧绷之态,尤其是这帮晚上睡去便不知隔日能否睁开眼的军士们,长年累月的压抑之下,导致在夜半时,一声细微响动便足以让他们崩溃,继而处于失控状态,互殴、群殴这类事更是不在话下,混战是时常发生的事。
秦良玉对此已是见怪不怪,因在她刚入仕时所在的军队,这种事是屡见不鲜。那时鞑靼屡屡进犯大明,做为九边重镇之一的军队,众人的训练强度比起现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营啸事件频频发生。虽说头一次遇见营啸时她也有些慌神,但因她乃女儿身的缘故,又加之卫指挥使瞧在秦载阳的面子上对秦良玉格外照顾,是以那时秦良玉在同僚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即便慌神也没有人会搭理她。
那夜她至今还记得。
秦良玉辗转铺上,忽然听外屋睡不着的两位同僚小声交谈:“你听说了么?昨日放榜了,原本有个人是三元及第,但后来好像是得罪了什么人,殿试取了榜眼,要我说这哪是什么得罪人,那帮书呆子们整日勾心斗角,这不不知又在扯什么淡。”
另一人翻个了身:“我说你闲出屁来了?这些日子成天念叨着这些事,这什么时候去打仗还不知道呢,你还关心起那帮书呆子了?咸吃萝卜淡操心,给你加军饷还是怎么着了?”
秦良玉那时年纪小,也想着缓和一下与众人的关系,便支起身子问道:“那人叫什么?”
那两人突然不说话了,转头各自睡去。
秦良玉初来乍到,又得卫指挥使的照顾,被孤立也是在意料之中,她总不能挨个揍过去,是以也便没有再自讨没趣,左右问了也不会有人回她,她又躺回原处,此下更是睡不着了。
夜风自并不严实的门帘中吹入帐篷内,秦良玉直觉头顶冒风,不由将被子向头顶拉了拉,正要闭眼,又听门口处传来响动,是巡夜哨换班归来的军士,一边进屋一边道:“我很久未见卫指挥使那副模样了。”说着还打了个寒颤:“日后莫要再嘴碎了,你瞧他们被修理的。”
随后跟进来的人瓮声瓮气应了一声,嘲讽道:“你说话当心些,听说那位在咱们队中。”话落朝秦良玉的方向扫了一眼:“贵人纡尊降贵,莫要吵着她,届时她若要去告个状,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这人言语间尽是嘲讽,听的秦良玉直皱眉,她此番告假回家休整后再回到这军中,确实是要施展自己的抱负,并且也将秦载阳的话听在耳中,要与人结善,但是她发现,不是她不惹事,便没有事的。
既是当兵的,睡眠皆浅,众人的头都是枕在匕首上的,时刻准备着上阵厮杀或防身,自然是睡不踏实,先前那人见秦良玉不吭气,觉得这人似乎也没什么本事,须臾又道:“诚然,卫指挥使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但若是跟关系户扯上干系,总要护着些的吧。”
另一人冷笑一声,闭口不言。
见这两人说话越发的难听,秦良玉心中腾起股火,直接掀被而起。先进屋那人忽觉面门一阵风袭来,堪堪欲抬手防范,下一瞬人便横飞出帐篷外,少了那人形障碍,秦良玉趁另一人尚在愣神的工夫,揪住他前襟将他狠狠掼在地上,左膝顺势跪上他前胸,那人当下便觉喉间一阵腥甜,头一偏,一口血便喷在了地上。帐篷中的军士们大多还未睡踏实,此时早被这边的声响给吵了起来,但却并无人上前劝架,大家坐在原处看着热闹,毕竟以往除去战时有敌可杀,其余时候众人大多是下地种田,且有队长等上级在一旁守着,是以鲜少有这样互殴的场面可供观赏。
先前被秦良玉横扫出帐篷外的人爬了几次才勉力从地上爬起,而后捂着后脑气咻咻的冲到帐篷中,三人年岁相仿,正是血气方刚之时,眨眼间便厮打在了一起。虽是女儿身,蛮力不如眼前二位,但秦良玉自幼修武,打起架来靠的是内力,是以眼前两人虽在人数上多余她这方,可却近不了秦良玉的身,这两人在军中也属佼佼者,但往日上阵杀敌并不看重内力,平日疏于修炼,此时与秦良玉交手是未讨得半分便宜,越是如此这两人越是浮躁,不出二十招便被秦良玉一手一个扔在脚下,两具身子叠在一起,瞧着十分滑稽。
秦良玉吹了吹手上的灰,一脚踏上最上面那人的胸口:“老子横行霸道的时候你们两个窝囊废还不知道在哪逛窑子,口气倒是不小,再惹老子,老子便扒了你们的皮!”
秦良玉毕竟是初来乍到,军士们看戏是一回事,但军中十分看重新老之分,秦良玉即便再拳脚了得,有官职加身,在众人眼中也不过是一届妄想攀上男人头顶的妇孺之辈,眼下见戏演罢,众人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为老人的尊严被秦良玉给挑衅了,纷纷从通铺上跳下来,有几位往日便爱惹事的,歪着脖颈朝秦良玉喝了一声:“你这小兔崽子,不收拾收拾你,你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一座帐篷中睡十五人,按往日经验来瞧,通常有真本事的人皆不会如此高调,是以秦良玉着实未将这几人放在眼中,扫向他们的目光便也带着十足的轻视:“就你们?妇人。”
忽略前三个字不提,单“妇人”二字便是对众人天大的污辱,一般大家在打群架或骂战时,宁愿被人打脸也不想被人说成妇人,那简直是对自家祖宗十八代的亵渎,大家怒意沸腾,一哄而上,欲将秦良玉揍的不知花儿为什么那样红。这厢的动静闹的大了些,不出片刻,隔壁忽然传来一阵更甚的打斗声,还伴着“杀人了!”的呼喊声。
整个军营登时乱成了一团,秦良玉也顾不得同众人纠缠,急忙跑了出去,堪堪跑到门口,又听屋外传来鸣钟声,此钟声乃是当卫指挥使知晓大家精神头很是充足,夜半也不愿好生歇息时,特意让大家聚在一起玩耍用的,只是卫指挥使同大家玩耍的方式,有些令人胆寒,仅次于兴起时的马千乘。
众人听闻钟声,惨白着脸将衣裳穿戴整齐,顾不得方才的恩怨,争先恐后却又井然有序的跑向大校场。不出所料,此时卫指挥使已站在高台之上,身后是如盘圆月,衬得整个人都有些孤寂。众人在校场站好,队伍整齐,横竖成线,军士们无不垂头而立,身子板倒是挺的十分直,直的有些僵硬。
卫指挥使并不急着发话,静静俯视着众人。校场上军士拢在一处少说也过了万,此时却是静的犹如空无一人,连衣袂摩擦声都听得十分清晰。
“睡不着?”
站够了,卫指挥使淡然问了一句。
大家皆俯首噤声不敢作答,更有甚者身子俱都跟着抖了几下。
“方才是哪处在闹事?自己站出来。”卫指挥使年近而立,刚毅的脸上面沉如水,眼锋如刀,隔着几千人朝秦良玉所在的方向扫去。
秦良玉自然不是敢做不敢当之人,待卫指挥使话落,直接打了报告出了队伍,率先朝人群最前处走。与她同宿一个屋子的人见她有认罪之意,生怕届时被她指认出来下场更是惨烈,忙跟着也打了报告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