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大人零食铺在凉州城开张大吉,生意兴隆,虽比不得童州,但到底也是街头一处热闹争挤的去处。
满囤媳妇在村里子看顾面饼作坊,凉州城中的租铺就暂时歇下了,萝涩把香酥蚕豆一并摆上了货柜,销量并不逊色。
作坊这般,就如她当时承诺下的:在里上工的伙计,工钱一律翻番儿,天热的时候还有消暑补贴,时不时能吃上甜瓤大西瓜和冰镇绿豆汤。
大伙儿满心欢喜之际,对升子媳妇的印象更是大大改观,充满了感激之情。
而原先朝不保夕,等着童州索赔的娘子大人,因萝涩及时的辣菜秘方,重新起死回生,挣得钵满盆满,村里几乎人人艳羡,热闹劲儿比雀榕在时更胜一些。
不过仍有人认她是个捡漏儿的,或是撞上了大运,不服之人也不少,头一个当属山子娘。
她认定是萝涩下了套给她跳,明明晓得辣菜秘方,还装作不知道,骗走了契定文书后假模假样,这口气她怎么也咽不下。
于是,她寻了几个同样心中嫉恨的老妪、婆子,三五人插着腰,杀到了萝涩家门口。
“你个黑心的贱妇,白白夺了我家的零食铺,我才晓得凉州铺面儿的租金,雀榕是早早缴了的,这钱你得退我,除了这个钱,你上月的进账得与我分红,不然今日就碰死在你院子!也不叫你小人得志!”
萝涩正在院子中来回踱步,身子快近九个月,为了到生产时有劲儿,少受些痛苦,她很注意平时的运动健步。
听见山子娘这般咋咋呼呼而来,一副“我要撕逼”的泼妇样,萝涩纤眉一拧,冷冷呛声回道:
“婶娘这是做甚么?当时签下的字据文书还在,不过月余的事儿,您贵人多忘事?”
“呸——”
山子娘啐了一口,骂道:“还敢提字据的事儿,还是你个贱妇给我下了套儿了,那辣菜秘方为何不早拿出来,非等我按了手印之后?我若早知道你晓得,我何必把文书给你,这铺子万不会开不下去的!”
冷笑一声:
“原来婶娘以为铺子开不下去了,才同意转给我,叫我负责童州的违约索赔?现在挣钱了,您又不认账了,总归道理都是您占着,出钱出力的事儿不肯担,分钱的时候当自己王母下凡,谁都要让着?”
山子娘脸色讪讪,强硬道:
“甭跟我扯车轱辘话儿,今儿你给句痛快话,这钱怎么分,少于六成我是决计不肯罢休的!”
萝涩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神色轻松道:
“六成倒不算多——”
山子娘脸色稍缓,见她还算识相,鼻下出气冷哼了一声。
“可我一个铜板子儿都不会给你的,你若闹起来,咱们上衙门去,白纸黑字写着,当日也那么多人听见了,总归是婶娘挨二十棍勒索之罚,不晓得您一把年纪了,皮肉可还受得住?”
“你!你个恶毒的贱妇!口舌生疮的破烂货儿,人丑心黑,你肚子里那块肉,叫你伤了阴鸷,绝没有好下场,天能叫它活下算我的!”
凭她如何咒骂,萝涩本不在意,可她竟诅咒自己腹中无辜的孩儿,叫萝涩如何能忍!
银牙紧咬,萝涩掌心一挑,挑翻了院中木架上的簸箕,里头晒的香片顿时洒了山子娘兜头一脸——
趁着人眯眼的瞬间,萝涩抬起就是一脚,狠狠踢在她下身处!
“你丫是下头长嘴的?臭不可闻!”
山子娘双腿打颤,痛得要死,原以为村妇扯皮骂街,不过揪头发扇耳光子,怎么还有人踢人下体?
不敢揉,不敢捂,又羞又痛,把萝涩给恨到天上去了。
“反了……反了天了……你敢……我、我就咒你,咒你娃娃,是男的一辈子当奴才,是女的……叫人卖去窑子!天天给人——”
她还没说完,一颗石子破空而来,正中嘴鼻间,只听嘎嘣一声,门牙俱碎,满口都是血呼啦。
升子手里握着抛兜子,气呼呼的从外头冲进院子,他才从山里打猎回来,肩头背着一只死狼,正凶恶的盯着山子娘。
萝涩气得胎气不稳,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肚子,腹中的宝宝像也有了脾气,使劲挥着小拳头,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升子不管地上痛得打滚嚎啕的妇人,阔步一跃,跳到了萝涩面前,紧张道:
“媳妇?”
“没事……你打发了她走!我不愿意见着她!”
忍着一阵阵腹痛,她的额头沁出了冷汗。
升子恩了一声,当即回过身,走到山子娘的边上,把自己肩头的死狼往她身上一砸——
山子娘鼻口间都是血,她老泪横流,抬眼间,突然间一只血淋淋的狼眼对着自己,恶臭迎面而来,她登时吓得小便失禁,黄色的液体从底裤中流了出来……
升子且不管她,他虽然傻,但是听得懂话,他听见这个人咒骂媳妇肚子里的娃娃,他恨不得一刀砍死她:
“不想看见你!”
他掏出插在腰后的一把镰刀,脸上杀气紧绷着,一步一步走近山子娘。
傻子杀人不必偿命,谁晓得他会不会一刀砍下去!边上看好戏的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勿……不……”
山子娘门牙露着两个血窟窿,鼻血不止,她吓得一愣愣的傻了,屁股不断往后刨着土,一点点挪,浑身抖动如筛糠。
这时,山子爹拨开人群,阴着一张脸阔步而来。
升子在山子爹地方学过木匠手艺,心中认他做了师傅,见他来了,只好站在原地,气呼呼的低下了头。
山子爹来得迟,可左右听边上人说道儿,大概也晓得自家婆娘不讲理,竟惹得升子拿刀出气,想必她一定是口不择言,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但总归是自己二十多年的老婆子,不能叫外人一刀砍死了,只能自己做规矩!
山子娘见老头子来,顿时像见了天兵天将一般,谁料他非但不帮忙,且反手一个巴掌,重重将她打倒在地。
“鬼婆子,下地狱拔舌头,还不滚回去!”
他一把拎起自家婆娘的后衣领,对拿着刀的升子硬气道:
“我替她赔不是,升子你且收了刀去,她再不济,也有我这个当家的收拾,轮不到你挥刀子、耍哩格楞!”
升子垂下头,把镰刀藏到了身后去。
山子娘彻底被打懵了,哆哆嗦嗦不说话,跟她一块来助威的妇人,各个成了缩头乌龟,一句屁话都不敢再放。
众人见好戏散场,手里的落花生还没有吃完,唏嘘着准备回去。
可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老远处有人挥着手,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什么,风把声吹散,等到人渐渐跑进,大伙儿才听得分明。
“满囤媳妇呢?她家丈夫跟二奎回来了!他们还把有根给带回来了,有根没战死哩,活着回来了啦!”
萝涩大吃一惊,她晓得这个有根,是翠英婶子口中三个儿子里的老大,不是说人已经都战死了么?
“升子,快去通知翠英婶子,她该高兴疯了!”
升子立即诶了一声,扭头扒开人群,就往满囤媳妇家院子跑去。
萝涩强忍着肚子不适,扶着篱笆桩子,跟着人群向村口涌去,原定二奎是端午就该归家的,现如今拖到七夕才回,应是找到有根才耽误的。
人活着回来是一桩好事儿,可她心中还存着一丝担忧。
军营发了讣告,也给了家属抚恤银,这人是光荣的为国捐躯了,现在活着回来,不晓得会不会被按上一个逃兵的罪名?
不管怎么样,总归先去看看情况。
跟着大伙儿到村口树下,二奎的马车就停在那里,他先扛出一辆简陋的独轮车,再同满囤一道儿,把车里的有根搀扶下来。
萝涩这才发现,原来有根废了一只腿,裤管子空荡荡的,他生得和翠英婶子很相像,肤色黧黑粗糙,上身穿着一件开襟的马甲,露着健硕的胸膛,上头伤疤遍布,可怖的很。
“儿阿!我的儿!”
满囤媳妇从升子那等了信儿,一路飞奔而来,热泪包在眼眶里,等看到二奎和有根的一刹那,再也忍不住了!
有根也很激动,脸上满是愧疚,壮汉子几番哽咽,还是掩不住哭腔:
“娘,儿子不孝顺,没能把两个弟弟带回来……”
这话戳了满囤媳妇心窝子疼,她又是哭又是笑,浑身激动的战栗,忙扑上去抱住了有根的脑袋,嚎啕道:
“回来就好,回来一个是一个呐!”
萝涩跟着眼眶红了,边上的妇人也大多抽泣不语,这番相聚真正是老天开眼了呐。
相拥而泣,等满囤媳妇还不容易平复了激动的心绪,她才意识到有根缺了腿儿,眼底满是心疼。
“阿娘别哭了,一条腿换一条性命,值了!咱们归家说罢,爹跟二奎一路照料我,操劳的不行”
“是是,咱们回家说去……升子娘子,晚上去我们家食饭吧!”
满囤媳妇一面揩着脸上泪水,一面对边上的萝涩说道。
“不了,你们一家团圆,我便不掺和了,我和升子送你们归家去——”
萝涩温笑一声,打心里为翠英婶子高兴。
原以为二奎迟迟未归,定是外头出了什么事,翠英婶子担心的头发一夜花白,现下好了,苦尽甘来,不但二奎平安归来,还有意外之喜,真当喜上加喜了。
二奎跟翠英扶着有根上了独轮推车,满囤在后面推着,一行人往家去。
路上,满囤媳妇肯定要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满囤是个老实人,没啥心机,一溜儿肠尽数说出来了。
原来在路上是真的出事了,他们走商回来,在凭水关外的双驼峰,被山贼打劫,钱财抢光不说,人还被掳到了山寨去。
可歪打正着,碰上了落草为寇的有根,父子相认,老泪纵横。
因为有根已当得山寨的六当家,这才保得二奎和满囤性命无虞,一来二去耽搁了时间,等说服大当家回家看望娘亲,启程回苦水乡时,已经是六月底了,路上风尘仆仆,星夜赶路,总算七月七之前回到了村子。
“怎么跑去当山贼了,不回家,叫为娘的险些哭瞎了眼!”满囤媳妇埋怨道。
“梁玉将军带着我们深入敌腹,大家都交代了,我豁出一条腿保下命来,那时全军覆没的消息已经传遍三军,我成了榜上的死人,想着娘能得一笔抚恤金,一时昏头,便没回军营,机缘巧合进了山寨,勉强活了下来”
萝涩一听,果然不对劲,斜睨了一眼问道:
“你娘已领了抚恤银,你如今明目张胆的回村,若被捉了,岂不是以逃兵之罪论处?”
有根不屑的笑笑:
“他们现在为了筹粮之事烦困,才不会管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朝廷扣着三军粮草不给,梁将军再会打仗,自个儿再厉害,也过不了吃饭这一关呐”
“怎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梁家军守城关,护得就是后方京畿天子,谁敢克扣军饷?不怕军心不稳?”
萝涩一时没顾上自个儿乡野农妇的身份,因为事情一旦牵扯到梁叔夜,她便不由多了一份心。
有根大叹一声,神色古怪:
“我说了你也不信,皇帝疯了!他宠爱的公主喜欢梁将军,便下了三道圣旨到凉州,逼迫他回京当驸马……也不知将军怎么想的,宁死不从,好嘛,惹急了皇帝,当即扣了粮草不发,逼他就范”
萝涩不敢置信的向有根投去了眼神——
有根郑重的点了点头,觉得这事很扯淡,皇帝老儿做的忒不厚道,忒丢人了。
“还别不信,将军没了法子,已经接旨啦,他现在可是公主的驸马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