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鼎一直等在帐外,听见里头传唤,心花怒放,暗自思忖着:定是那桌辣菜起了作用,梁将军食着高兴,就要奖赏他了!
整衣襟,倒腾着小碎步子,弯腰噙笑迈进中军帐,他扎下半截子礼儿,笑问道:
“将军用的可好?”
话出口,徐大鼎抬起眼,想偷瞄着梁叔夜的脸色,可就是这一眼,如兜头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徐大鼎满心的沾沾自喜。
梁叔夜漆黑的眸色下,酝着汹涌的情绪,疑惑、惊讶、自恼,几乎五味陈杂,无法一言以蔽。
他只动了一筷子水煮肉片,熟悉的味道萦在舌尖,心里疯狂的念头破涌而出,像一张残破的网,勉强束缚着他隐忍的理智。
“厨娘在何处?”
徐大鼎乍闻此问有些诧异,心下惴惴不安,难免揣测梁叔夜的心意——
难道是辣菜的味道不佳,他要怪罪掌勺之人?不能吧?
边上的桑柏见徐大鼎的一双招子贼溜转儿,支吾半天不说话,当即一掌拍在桌案上,大声呵斥道:
“还不把人带过来,难道要将军亲往庖厨之地么?”
“人、人已经归家去了……”
“你放屁,蒙谁呢?”
桑柏抽出腰际佩刀,亮出一道寒光,隔老远刺着徐大鼎的眼招子,威胁着。
都是沙场喋血的武人,自然不会被刀光吓退,只是徐大鼎惧着梁叔夜的权势,噗通跪倒在地,急切道:
“属下不敢!那丑妇是属下请来的,做完这顿辣菜,自然放她归家去了……还刚走一会儿呢,要派人去追么?”
“家在何处?”
“苦水乡——”
未得徐大鼎说完,梁叔夜便噌得一声站了起来,他伸手一捞,挑起椅背上的披风氅衣后,阔步往帐外走去。
踩着马镫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扬蹄踏尘,蹿了出去!
不用士卒搬开拒马栅栏,梁叔夜一个挽缰上提,马儿飞身一跃,已然跳过了拒马,冲着苦水方向疾奔。
徐大鼎站在原地满脸懵逼,抬手摸了摸鼻子,心中纳罕道:
“我还没说她叫什么名儿呢……”
*
一路驰骋,扬沙漫天。
梁叔夜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相信萝涩的死而复生,可此刻他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来,若不亲眼寻见她,他一定会后悔的。
绕过苦水镇往西,从羊肠山道,他终寻到了隐在一处山坳里的村子。
现下正是农耕春种之时,田里农汉子卷着裤脚,面朝黄土背朝天,突见这样一人一骑,鲜衣怒马,他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抬头注目而视。
好威武的马,好俊俏的人。
骏马毛色炳辉,体格健硕,男人姿容清俊,衣履甲胄,像是一个粉头将军。
梁叔夜四顾看去,见路上行人稀少,清一色都是农汉子,竟连一个妇人也没瞧见,他懊悔着方才急切奔出,连厨娘信谁名谁也没来得及问清。
若真是萝涩,她大抵也不会用自己的本名了。
“老叔,敢问一下,村子里可有位做辣菜的姑娘?”
梁叔夜勒着马缰,停在田埂头儿,弯腰向地里的一位农汉问道。
农汉虽没见过世面,到底也知道这人来头不小,轻易开罪不起,他撂下手里的铁锄头,有一句答一句道:
“咱村有个辣菜作坊,家家户户的娘们丫头都去上工帮忙哩,要赶着做一种面饼……哦,叫啥速食面的,不晓得军爷你找哪个?”
梁叔夜一听速食面这三字,心中愈加笃信了几分,连擒着马缰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我找那间作坊的主人,烦劳指路!”
“哦,你寻山子媳妇呐,您这一路往东北走上半里地,见一个大院子里头搭着天棚,闻着满是辣子的味道,就是她家了”
梁叔夜一愣怔:山子媳妇,她,嫁人了?
拧着剑眉,他向农汉子抱拳谢过后,轻夹马腹,一路往东北方向寻去。
如果梁玉骗了他,萝涩火场逃生,为何不去寻三娘,要逃到凉州这处穷苦的村子里来?又为何……不来寻他?既然肯为他做那桌辣菜,为何,不愿认他?
只是因为,她已嫁做人妇?还是因为,她恨他,为得那一路马车中的荒唐?
莫名的猜测让他心绪难宁,可再多的情绪,都抵不住他此刻的入骨相思,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活着……
到了打着天棚的院落,梁叔夜滚鞍下马,快步冲进院子。
棚下妇人们本在闲话家常,说笑着做活儿,见这样一位男子闯入,不免目瞪口呆,神情凝滞,良久后才面上红臊,垂着眼不敢再看,只有余光处不断瞥去——
雀榕被马鞭抽得在床上躺了一日,脸上花了几道,素来爱惜容貌的她,几乎奔溃。可速食面的货儿要抓紧赶制,她只好在脸上挂了一方丝娟遮挡,勉力督工,催着妇人手脚勤快一些。
正低头摆弄满囤媳妇弄来的焗炉,倏然听身后嘈哜之声渐消,她疑惑回头,再见到梁叔夜的那一刻,她心中猛跳,愣怔在原地。
世上竟有如此俊俏的男子?
她的这番意动,落在梁叔夜的眼中,就是心虚默认的意思。
他猛然上前,攥上了她的手,哑声道:“你……”
雀榕受宠若惊,她被男人眼中的深情溺毙,不愿挣脱,甚至于贪恋他怀中温度。
端出自己最好的教养仪态,她螓首微偏,羞红着脸,用柔得可以掐出水的声音道:
“公子捏着人家好疼,有什么话说,先放开我好么?”
梁叔夜疑窦丛生,近处看她的眉眼,没有一丝萝涩的影子,而且,萝涩从来不用这种口吻说话!
他抬手,扯下了她脸上的丝娟,见到底下的容貌后,他心中一凉,手指瞬间一松,推开了怀中这个陌生的女人。
雀榕以为他嫌弃脸上的鞭痕,又羞又怒,素手扬起,就想给这个登徒子一耳光——
可见他潇洒清俊,又不忍下手,给他多添一分泼妇的印象,只能生生忍下,装出一副柔弱受伤的模样,希望博得一些爱怜。
梁叔夜无视她的一番造作,阖目,敛去眸中所有沉浮的情愫,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希望让他信以为真,失望才会沦为绝望。
再睁眼,寒潭一般的眼底,不带任何情绪,他面色冷淡,问了一句:
“这些辣条,速食面,你从哪里学来的?”
“自己作坊的事儿,恕不能告知公子了——啊!”
雀榕感到喉咙一阵紧缩,那俊颜公子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直接扼上了她的脖颈!
他指腹上磨砺出的茧,刮着她脖子上的血管,杀意不敛。
“我!我……是童州府,给娘子大人东家姑娘上工的,后来学会了辣菜,只想给家里多个进项,所以自己做来卖!速食面也是同绿营徐把总订了单,等着几个后交货,供给梁家骑兵营奔袭路上当口粮吃……”
雀榕面色惊恐,再顾不上花痴荡漾,只把自个儿的小命拿捏住先。
梁叔夜闻言,知其说的大多是实情,便松开了手,心中空落落的,淡淡道了一句:
“你既在童州作坊上工,必知道她的规矩,私自开设辣菜作坊,那时违了文书的——”
又是这句话,雀榕心生不甘,不等梁叔夜说完,当即尖利道:
“可她已经死了!村子里不止我一个人会做,升子家的媳妇,她也是童州人氏,会种辣子,会炒香酥蚕豆,我不信她不会做辣菜!”
香酥蚕豆?
梁叔夜脑子乱了,缥缈的意头,像一缕缕青烟,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正踯躅要不要再见一见这个升子媳妇,门外已有妇人大声道:
“升子媳妇!你归来啦?”
梁叔夜顺声抬眼看去,见一个穿着藕色薄袄的女人坐在牛车里,鬓边的发丝盖住了半张脸,依稀看见一片燎疤,不辨容貌。她手里提着一篮新鲜菜肉,肚子虽藏在宽阔的衣衫中,但还是能瞧见隆起的孕肚。
萝涩从绿营做了饭回来,见天色还早,便让士卒送她到苦水镇。
她先去镇上找张大夫看了看胎,抓了几帖药,卖了点菜肉后,才坐牛车一晃一摆慢悠悠回村子。
萝涩刚想应一声唤她的婶子,余光处突然瞥见了梁叔夜!
她险些惊得打翻手中的菜篮子。
他怎么寻到这里来了?明明那桌辣菜她特意换了做法,与往日的味道虽不敢说大相径庭,总归是不一样的!他不可能认出是她啊……
她侧身低头,喉头闷声道:
“诶,我回来了,我先回家看升子叫他安个心,晚些时候再来同各位婶娘嫂子说道”
这话没什么错处,大家虽然好奇那独眼将领怎么放了她回来,但总归是要叫她先回家,给升子报个平安。这两日升子不吃不喝,拼了命要去找她,若不是满囤把他捆在炕边的红柱上,他早没头没脑冲去军营了。
牛车老旧的轮子轧在泥底里,晃悠着往前行去,萝涩柔肠百结,娇小的侧影一点点从梁叔夜的眼前掠过。
“站住!”
梁叔夜沉声呵道。
赶牛车的老汉疑怪回头,虽不知出了什么事,还是把牛车停在了当下。
梁叔夜上前一步,心中知道她是有身子的,不敢像方才那般放肆唐突,只好放缓了语气,发问道:
“咱们是不是在凉州上元灯会见过?那盏河灯,是你捞起来的么?”
萝涩的嗓子早叫火熏得变了声儿,不必刻意隐藏,他也辨认不出:
“觉得……上头的字写得好看,就捞了,不敢欺瞒将军!”
此言一出,周围妇人哗然惊叹,原来他是一位大将军呐,她们还以为行军打仗的粗汉都是独眼将领一般的模样呢。
梁叔夜喉头哽咽,思忖良久后,他才开口:
“在下唐突,却想看下你另半边的脸,可以么?”
“……”
萝涩咬住下唇,半阖的眸子上睫毛微颤,手却死死扳住了牛车的木头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