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涩请狱卒兵给独眼将领带话,等他屈尊来到牢房时,已是傍晚时分。
独眼将领名叫徐大鼎,是绿营把总,统领凉州绿营军两万人。绿营里的兵源大多是府州县募上来的农民青壮,比起军户投军,装备精良的梁家军,那是云泥之别。
兵将一窝,故而徐大鼎此人秉性剌戾,暴躁易怒,喜欢谄媚迎逢,讨好上属将员。
放眼望去,凉州府偌大疆域,文大不过封疆总督,武大不过统领将军,但凉州为抗敌前线,一切内政农桑都要为军队服务,所以真正一呼百应,权柄独大的,只有梁叔夜一人。
徐大鼎投其所好,一点错处都没有。
听说新抓来的丑妇,竟会烹煮辣菜,徐大鼎换上常服,立即来到了牢房。
掸了掸衣袖上灰沉,徐大鼎眯着独眼儿打量,瓮声瓮气问道:
“你会煮辣菜?没有诓骗老子吧?明天梁将军就来了,经不起你捣乱呐!”
“军爷明鉴,民妇家中菜地里还种着辣子,煮些菜肴自家食,比不上酒楼饭庄,总归农家味偏多一些”
萝涩低眉顺目,收敛起了清冽的眸光。
“呸,真要是饭庄酒楼能糊弄局儿,老子费那功夫干啥?我早打听过了,梁将军在童州住的时,最宠爱的一个厨娘就是农家丫头,她煮着一手好辣菜,珍馐百味不及农家味道,你懂个屁”
萝涩颔首称是:
“军爷怎么说,民妇照做就是了……只是——”
徐大鼎听狱卒兵提过她的要求,满不在乎的挥手道:
“这个好说!你先去灶房煮碗叫老子尝尝,要是满意了,当即放你出牢狱,单独给你安排一个军帐,伙食净水,绝不缺了你什么,就是安胎药,找军医抓几副给你就是了!”
“军爷仁义,民妇感激不尽,愿竭力帮您做好明日的那顿饭,只是妇人一人怕左支右绌,忙不过来,请军爷高抬贵手,放了他们俩与我一道帮持帮持?”
徐大鼎扫了一眼地上的两个男人,拿脚一踹,骂道:
“两个没用的东西,在牢里关着也是浪费老子的粮口,滚出去帮忙,要是明天有什么差错,老子砍了你们!”
“是是……”
俩人跪在地上,唯诺应下,向萝涩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等徐大鼎龙骧虎步,摆着身子横着走出牢房后,老汉才扶着墙根站了起来,对着萝涩拱手道:
“老头子叫金大勺,多谢姑娘搭救之恩呐”
二荤铺子的掌柜心中戚戚,他惴惴爬起身,脸色廖白着说道:
“我姓钱,多谢多谢,不过敢问一声,姑娘你真的有把握?那独眼把总的嘴可叼嘞,说是他都吃不爽快,遑论梁将军……”
萝涩喟叹一声,等着狱卒打开了牢门上的铁锁链后,方道:
“他乐不乐意吃,我不晓得,但明日宴请梁将军,我有十足的把握”
金大勺跟钱掌柜对视一眼,对萝涩盲目的自信忧心忡忡,可他们现下没有其他法子,总不归不想一直待在脏乱的牢房中不出去吧。
*
金大勺领着人,熟门熟路的摸到了军灶房。
比起外头行军方便,拆解容易的帐篷,灶房是用土坯泥砖搭建成的,一来为了防火散烟,二来军中饮食为忌,露天摊着,倒给了谍间小人暗害下毒的机会。
灶房分里外两大进,外头一长列土灶台,开了七八个涵洞,架着十几口铁锅。
三五颠勺师傅手脚利落,把菜在水盆里一撩算是洗过了,放在砧板上噔噔两刀,也算切过了,粗糙的扔进铁锅里,用大铁锹般的锅铲,迅速汆熟,然后点了两粒盐巴,便起锅装盆。
军营里的菜都不是装盘,而是拿菜盆盛的,对于色香味也没那么多精致的讲究,只要快、多、熟三点具备,就差不多了。
这是外间,萝涩要去的是里间。
相较之,里头更像寻常人家的灶间,半尺见方的灶台,两口铁锅中是储水的嵌罐,饭甑架在一边,正滋滋冒着热气。
“这是给将军、把总开小灶的地方,寻常时候也只有我一人颠勺掌厨,我被罚入狱后,是徒弟小何再这里忙碌晚饭”
金大勺掀开饭甑的木盖子,见徒弟小何已经把馒头蒸上了。
萝涩闻言点点头,寻了挂在门柱上的攀膊,缚起衣袖,露出了小臂后,她淡然道:
“咱们开始吧”
……
灶台边堆着一笸箩红辣椒,萝涩眼熟的很,正是从她家后院顺手牵走的辣子。
她请钱掌柜帮着处理辣子,磨红油,捣辣粉,炝锅出辣料,一并准备在一边儿。
应付徐大鼎,萝涩想着一道红油鸡丁、一道麻婆豆腐已然足够,新鲜的黑鱼、母鸡她都不准备杀,等明天再杀会新鲜一些。
给谁吃不是吃,不如孝敬梁叔夜,她心里还愿意一些。
有金大勺帮忙,萝涩很快炒出了两道菜,就着喧软的白面馒头,一并端去了徐大鼎的帐中。
起先,独眼徐还有些老大不高兴,怎么就整两个菜就馒头打发他?要知道外头请来的厨子,哪个不是做了一桌子佳肴,费尽了心思?多做一道菜,就多一分过关的希望,这妇人简直岂有此理。
萝涩将他的愠色看在眼里,缄默着不说话,只是不紧不慢的从饭篮子里,端出两道辣菜摆上桌。
馒头高高累叠着,配着一壶江米酒——川菜香辣鲜咸,再配白酒太过于上火,故而萝涩配了一壶甜口的江米酒,香甜醇美。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一味饮品。
徐大鼎伸着脖子,扫了一眼桌上的两盘红油油的菜,闻着辣香,不由咽了口唾沫。
看起来,似乎还行?
面子上绷着,他清了清嗓子,端着所谓的架子,心想:它娘的要是不好吃,老子一定掀了桌子!
提着筷子,他夹了一筷子鸡丁,凑进口中——
咀嚼几下后,口齿中又辣又香,比起往日茱萸花椒的份,这菜简直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
他忙灌了一口江米酒,缓了几分辣意,喘着气,觉得舌头发麻,口中甜糯,异常的痛快!
顾不上对着萝涩摆臭脸架子,他下筷子去夹麻辣豆腐,可豆腐滑软,几次三番从筷子头上滑落,他又急又气,划拉着菜盘子到身前,俯身张嘴,埋头一边吸一边扒拉着,吃相难看。
风卷残云后,他辣得通体舒畅,额上的汗水不断渗出,竟比饮烈酒更能暖身发汗。
“好!哈哈哈……”
徐大鼎仰面大笑,对萝涩很是满意,不由摸了摸肚腹感慨道:
“本将打算把你当做礼物送给梁将军,你就跟着他去凭水关吧!哈哈哈,他一定喜欢,我这可是立了大功啦”
萝涩心中一紧,生怕这个兵痞二楞,真把她揪到了梁叔夜面前,立即道:
“军爷答应过民妇,要放民妇回家的”
“怎么?你不愿意?这可是大好的差事啊,你要伺候的了他的胃,还怕少挣了银子?等大军凯旋,富贵日子唾手可得,照我看,你不如舍了你那痴傻的相公,给自己个好奔头——不对,阿呸,老子跟你说那么多干个鸡毛,叫你干啥就干啥,还跟老子讨价还价?”
萝涩思忖一番,换了一种语气,慢慢劝引着说道:
“军爷误会了,梁将军嗜辣,民妇煮菜功夫并不到家,所倚仗的就是家里种的那些辣椒,军爷将我送去凭水关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如独供红辣子,除了梁将军,军营里的将士也可以食辣御寒,这才全了您的一番功绩呢”
徐大鼎眸色一亮,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乐道:
“嘿!真是诶,哈哈,好,如你所言,要是明个将军他吃得好,我就提出要给梁家军营供辣子,加之原本定下的速食面儿,一定能博将军的好感,来日擢升迁官,指日可待!”
萝涩见他终于松口,心中石头落地,悄悄抒了一口气。
哄得他高兴了,接下的要求就容易的多。
萝涩以苦水乡众人赶制速食面饼太辛苦,希望能早些回去帮忙为由,骗得徐大鼎答应下,明个儿做完饭食,便差人用马车送她回家。
走出军帐,自有士卒领着她,住到了军营南面的一顶小帐里,且对外头吩咐,这里暂住的是把总大人的客人,不得放肆。
本以为军士这话有些多余,后来萝涩才晓得因由。
整个军营都是男人,唯一住着女人的帐子,都是些供将士取乐的军妓。一到晚上饭饱后,会有很多士卒来南面的帐篷外排队。一个个办完事出来,提着裤子哼着小曲儿,再回自个儿的帐里歇觉。
萝涩的帐子就混在其中,若不是白天警告过一嘴,加之她又牢牢封住了帐篷毡帘,还真会有人误闯进来。
合衣躺下,听着暧昧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萝涩辗转反侧,心绪难宁。
不知不觉,突然想到了梁叔夜的军营,难道也是这样排队泄裕?
一想起梁叔夜也可能这般提着裤子,一脸焦急的等待在红账外,像上公共厕所一般排着队,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暗骂自己一顿,她捂起耳朵,闷头钻进被褥中,直至三更勉强睡去。
*
凉州春意迟,不改荒凉之色。
梁叔夜同一列扈从策马而来,马蹄扬沙撇尘,到了绿营哨门之外。
哨兵早早瞭到了来人,单膝跪下,底下的士卒急忙搬开了拒马栅栏,放了梁叔夜一行进营。
滚鞍下马,身上的披风染着一路尘土,清俊的脸上不掩疲惫,他的淡漠的眼中敛了情绪,只把马鞭扔给牵马的士卒,然后阔步往中军帐走去。
徐大鼎已在帐外迎候,见人到了,躬身抱拳,朗声道:
“属下参见梁将军!岳参将!桑护卫!”
岳小满和桑柏,一身行军铠甲,银闪闪跟在梁叔夜身后。
梁叔夜不曾伫步,单手一挑,飞开帐帘,阔步而入,他此番除了巡视凉州各大军营,还为了筹集军粮琐事而来。
见帐中摆了一桌席面,金碗银筷,象牙筷枕,锡银烫酒壶,虽热菜还未上,但凉菜果盘已摆了一圈儿,道道精致可口。
扬眉噙着一抹冷意,梁叔夜回头道:
“徐把总信函中哭诉粮草不济,拨不出口粮运至凭水关,怎么今日珍馐满桌,是何解释?”
徐大鼎早有腹稿应对,恭敬道:
“将军误会了,都是一些农家的菜,不值几个钱!且下属平日里与士卒们同寝同食,咸菜就馒头,野菜粳米粥,都是有的,还是今日您大驾光临,下属才将这一套压箱底的餐碗给寻出来的”
桑柏嗤笑一声,只是碍着身份阶位,不敢直接出言嘲讽。
梁叔夜拧眉喟叹,摆摆手,淡道:
“撤下去吧,就像你说的,弄些咸菜馒头食便罢,将士们今日吃什么,我们就食什么”
“啊!别介,将军,菜都下锅啦,杀鸡杀鱼的,早上厨娘就忙活下了,您千万得赏脸呐”
徐大鼎一看马屁即将拍在马腿上,心里有些慌张。
梁叔夜为了军粮发愁,懒得为了这点小事同他掰扯:
“罢了,传几个小菜馒头,够吃就行了,吃完我还有事”
“是是!这就传饭!”
徐大鼎弯身往后退出大帐,把边上的金大勺找来,催着灶房快些上菜。
帐中,梁叔夜解下披风,甩在一边的椅背上,桑柏和岳小满也跟着摘下了红缨头盔,搁在条案上。
三人掀袍落座,提着酒壶,斟上了江米酒,一时酒香四溢中,空气中带着一丝甜洌。
“这是啥?蚕豆?”
桑柏盯着眼前一盘香酥蚕豆看了两眼,虽认了出来,可还是头一次见这酥炸的做法。他徒手拣着几颗送进嘴里,咯嘣嚼着,不住点头,乐道:
“少……将军,你尝尝这个,还是个辣口的哩,跟童州的辣菜有得一比”
梁叔夜心思不在,并没有提筷,只是觉得杯中酒味奇特,竟不是凉州人常喝陇南春,像是一味糯米酒?
此时,传饭的士卒端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入了帐,主次有序的摆在了桌案上。
放眼望去,红油油的一片,光是闻着看着,已知辣意。
梁叔夜一道道菜看去,脸色越来越差,他搁在膝上的手不经意握成了拳头——
这次,连桑柏也瞧出了不对劲,他慌忙抬起眼睛,对上了梁叔夜复杂隐忍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