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苦水镇回程进村,已是夕食时分,院子灵棚简陋,是仓促起得一座,倒是棺材新漆油亮,泛着刺鼻的味道。
萝涩喊来升子,一道帮忙把牛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肉粮统统搬进灶棚去,其余杂物先归拢到房间,待晚上闲暇时再行规整。
满囤媳妇上家里拿白面儿和粳米去了,几个帮忙的婶子伯娘,也借来了各家的碗筷凳椅,一溜儿在灵棚下摆开。
萝涩开灶生火,用锅先炖起大骨萝卜汤。
她洗净大骨用开水汆一下,萝卜去皮切块儿,切姜丝去腥,先用灶火慢慢炖了着——
然后处理猪头,先洗净杂肉丢到沸水中焯一会儿,然后着手用纱布包着八角、茴香、桂皮、葱姜等香料丢进锅中,等用小火焖至酥烂,再除油捞起,看起来色泽红润,香糯的很。萝涩把猪头肉切薄片装进盘里,又拍了根黄瓜儿,浇着一匙子醋,就着鲜蒜便能食了。
等满囤媳妇赶来,萝涩已经处理好了猪下水,且院子里飘着一阵阵肉香,叫人食指大动,馋得很。
“这煮得是什么?香得鼻子都要掉了!”
“大骨萝卜汤,大骨上虽无肉,可炖起汤来却食格外得香,与白萝卜实是绝配”
萝涩掀开锅盖,拣着一块萝卜尝了尝,香软甜脆,一点都不涩口,她方移了灶膛里的薪火,用余温再焖上一会儿。
满囤媳妇一块儿帮忙,她拿出面引子醒面,凉州人习惯吃面食儿,有肉有菜,还得大馒头管饱才成。
满囤媳妇擀面、切剂子,一并笼统摆在饺子帘儿上,萝涩寻思还买了猪颈肉,不如剁馅伴着荠菜,蒸大肉包子好了,比馒头更实在一些。
除了敦实的肉菜,白崧清炒,蒜蓉菠菜亦做得爽口清脆,荤素一桌,配上大骨萝卜汤,几桌白事饭也能应付过去了。
到了饭口时分,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萝涩不认人儿,多是满囤媳妇招呼着。
升子碰见眼熟的,会点头示意,不熟的也不会搭理。大伙儿晓得他是个傻子,自然不会与他一般计较。
升子没什么近亲,倒是远房叔伯有几位,平日里也疏远着,除了这几位来吃席送了百来钱的人情外,剩下的都是这次帮忙的乡邻和匠人师傅。
大伙儿用过了饭,妇人留下帮衬收拾,男人们都早早归家休息去了,明个儿得赶早出殡使力气,让升子阿奶入土为安。
*
翌日发丧出殡,盖棺封土,一应合着风俗办了,一趟走下来还算顺溜。后续虽还有些琐事,到底入了土,其余的也耐着心慢慢捯饬就是了。
就这么焦头烂额忙过几日,总算孝过头七,自家院中拆下了灵棚。
这日,二奎一身厚棉衣,蹬着双新做的皂靴,跑来找萝涩,说是已找里正办妥了赎人的事儿,要把三个拐来的姑娘带回童州去。
山子媳妇雀榕态度坚决,说家里嫂子刻薄,爹娘偏心,原是替她说了一门糟老头续弦的亲事,她本不愿,现在被拐到了凉州,山子模样端正,家里有几个小钱儿,她自是不肯回去的。另两个丫头因丢了身子,也没脸回去了,几番思量以后认了命,也打算留在苦水,只求二奎给童州的父母报个平安,天南地北要保重,日后若有造化,再回去瞧一瞧双亲。
故而跟二奎回去的,只剩下三个人。
约定好出发的时日便在明日辰时,他特意来找萝涩辞行。
“阿姐,我这就走了,现在十月末,大约十二月初就赶回来,我娘还等着我陪她过腊八,你可有让我捎带的口信儿?或是叫我回程的时候,买些什么带回来?童州富庶,凉州贫苦,若缺得什么你同我说”
萝涩思量片刻,论说衣食住行,她已入乡随俗,现下手里本就没几个钱儿,她没法再过之前东家姑娘的小日子。不过倒是有一样东西,她无论有钱没钱都离不开的,便是辣椒一味,自打来了凉州后吃不着辣子,她浑身不舒坦。
“不如替我寻一袋辣椒种子回来,上牛家村买吧,那里农户种得多”
二奎闻言很吃惊,笑道:“也是奇了,雀榕姐也叫我捎带辣子,她说凉州天寒,辣椒不易种活,就叫我拉一车干辣椒回来,能塞多少塞多少,她要自行开个辣子作坊,做辣菜卖钱呢”
萝涩浅浅一笑,她这致富的法子,不知养活了多少农户,竟有人被拐到凉州了,也不忘辣子的好处。
被李大虎拐来的这一路,她已知雀榕原先在辣菜作坊上工,那作坊是牛奶奶分链下的一户,只做辣条罢了。雀榕为人聪颖,很快学到了辣菜技艺,只是性子阴鸷,想法颇多,除了辣菜的做法,其余的新研发的辣菜,牛奶奶便藏了一手,没叫她知道。
萝涩已隐姓埋名,就不打算再碰辣菜这生意,请二奎捎带辣椒种子,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吃辣罢了,虽说孕妇不宜吃,可她实在无辣不欢,心想着偶尔偷尝一点,过过瘾就好。
“她既托你了,你就方便行事吧,我要种子自个儿种,凉州虽天寒我也有法子,哪能一趟趟指望着你去捎带,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萝涩从屋里拿出一只包袱,递到了二奎手里,笑道:
“虽知翠英婶子疼你,定是准备妥帖的,我还是聊表心意,包袱里有几张春饼和一罐茄鲞路菜,你拿着路上吃,自个儿当心”
二奎嘿嘿一笑,满心欢喜接过包袱,往肩上一背,乐道:
“谢谢阿姐,我一定省着吃,交代给我的事儿,我也保证办好,你就放心吧,腊八我一定回来啦!”
“好,等你回来”
送二奎离开后,萝涩才回到自家屋子。
阿奶走后,升子就搬到了西屋去住,东屋的炕床实在太小,升子一人睡尚且嫌挤,遑论再加上一个萝涩了。
两人分房而居,吃饭倒是在一块儿,升子渐渐从阿奶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他开始变得很依赖萝涩。
只说一件事儿,每天早上公鸡尚未打鸣,他已抹黑起床,第一件事儿就是来萝涩房门外喊她一声,只有听她睡眼惺忪的应了,他才放心,乐滋滋的去挑水注缸,劈柴生火。
萝涩想起便觉得无奈,送走二奎后,她扶着门框儿迈腿进去,见升子一脸不乐意的站在堂屋:
“啰嗦!野猪要跑了!”
“野猪有腿,不跑才怪了”
哼,听萝涩没有一丝歉疚之意,升子老大不高兴,扭脸过去不理她。
今日她答应了要跟他一起去山上查勘陷阱,可二奎一大早就来了,磨磨唧唧扯闲篇,他等着心急得不行,又不敢出去赶人,因为萝涩说过,要老老实实在堂屋里等她,如果迈出去一步,她就要扣掉他攒下的一粒蚕豆,他舍不得!
萝涩见他背着一只老旧的箭囊,里头稀稀拉拉留着三五支箭,箭头虽磨得锋利,可箭羽疏黄,残破得不像样子——这一箭飞射出去,恐难以射中猎物。
而且他手里提着的弓,也不是什么桦木牛筋,粗劣的一只罢了。
“那你还去么?”
“不去了!”升子闷声,拽下身上的箭囊,扔在了条案上。
萝涩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两粒蚕豆,推到了他的面前,温声道:“这是你方才听话,乖乖待在堂屋里等我的奖励,拿着吧~”
升子眼皮一跳,手碰上蚕豆时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拗过自己,还是归拢起来,拿着蚕豆往自己房里跑。
萝涩晓得他炕头藏着一只铁匣子,里头不藏铜钱银子,只攒了一堆蚕豆当宝贝。
磨叽许久才出来,升子扛着锄头,对萝涩道:“我去给景叔儿翻菜地!”
“站住——”萝涩呵住了他,后道:“昨天才去翻过,好好的白菜都叫你翻烂了,你要有力气,用在自家开荒的地里,咋白白便宜别人?真不去山上了?你确定?”
“不去”
“哦……那可惜了,我昨天连夜赶做的抛兜子,你今儿怕是用不上了……可惜啦”
萝涩一边委婉的感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抛兜子来,在他眼前显摆。
抛兜子是缩小版的抛石器,它用毛线编制而成,中腰用生牛皮蒙出一个小兜儿,用的时候拿小环的一端套在中指上,末端捏在手中,在小兜中装上石子,最后挥舞着,待惯性加大后,趁势松开末端,拿石子打向猎物,威力十足。
在没钱换置新的猎弓箭矢时,这玩意是萝涩能想出来最好的行猎武器,原先在草原,牧民放羊也会用它来驱赶狼群,杀力可见一斑。
升子打眼看见抛兜子,就挪不开眼了,他欢喜接过,乐得咧嘴直笑:
“去去去,马上就去!”
萝涩见他这副傻头傻脑的虎样儿,跟着抿唇一笑。
两人带好东西,除了弓箭镰刀,背篓剪子,水囊干粮一应不缺,这才从后山小道入山林,一点点往山里头爬去。
萝涩自知有身孕,不宜过累,故而她与升子说好,只在浅林子里碰碰运气,看看早些时候挖的陷阱里有没有野兔野山鸡之类的,野山猪之流她是不奢望了。
除了野味,她还想寻些野菜回家煮汤喝,只是现在这个时节,也比较难了。
一路上她只寻到一些黄鹌菜和荠菜,且也没几镰刀,只够自家吃上几顿尝鲜罢了。
比起萝涩这下一镰子,那上一剪子,升子顾着直奔目的地,他想要去看看陷阱里是否有被困住猎物。等他兴冲冲的钻到陷阱边探头往里看去,不由傻眼了,扭头对着落在身后一丈远的萝涩道:
“没有野猪……”
“这不是废话么?”萝涩搁下一把荠菜,顺手丢进背篓里。
“可是,有一个姑娘在下面……”
升子眨巴无辜的眼睛,伸出手指,往陷阱里一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