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乡邻七手八脚把升子阿奶抬进了屋,她已全然凭一口气吊着,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
大伙心知肚明,恐怕不必请大夫,这人是熬不过今天子夜的。
升子焦急地眼眶发红,他跑去灶房烧水煎药,然后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一勺勺给阿奶喂进嘴,可炕上之人唇紧闭着,连吞咽也不能,塞进去多少,溢出多少,看来是不成事儿的了。
呜咽一声,傻大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浑身筛糠,他虽然傻笨,却也知生死——人死灯灭,埋进坟茔里,是再也见不着面了。
满囤媳妇鼻头红红的,本想与萝涩商量办置后事,可转念一想,这阿奶一死,家里就剩个傻子,新娘子决计是要赎身回去的,如此与她商量也是多余。
这般想着,她自个儿迈步出门,寻几个平日里要好的娘们,先各自凑了点银子,寿衣、棺材、白事摆饭等等,都要先安排起来。
这时,炕上阿奶猛吸一口气,睁开了浑浊的眼睛!只见她面色开始泛红,对着萝涩翕动着唇道:
“你……你……你过来”
萝涩挨着坐到炕上,俯身下去,听她哆嗦着唇,喑哑着开口:
“我早知我这病是好不了的……升子打小没、没爹妈,老婆子走了,他孤苦伶仃,我放心不下……买了你,老婆子对不住你……求你护着他,不叫人欺负他去,老婆子下辈子,给姑娘当牛做马……再报答你……”
“……”
萝涩苦衷难言,莫说她肚里怀着一个,心里葬着一个,即便清白孑然,也不会为了同情,许下照料别人一生的承诺。
升子阿奶见她沉默,不安渐渐蔓上瞳孔,眼睛瞪得老大,气越喘越急,她摸索着握上萝涩的手,恳切道:
“你、你不肯么?升子……升子是个好孩子、他……他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说罢,她哆嗦着手,从炕沿边摸出一罐蚕豆递给萝涩:
“他若听你的话……你就奖他一颗,这是我从小教他的,升子我就拜托给姑娘了,老婆子我……我……”
后续的气提不上来,萝涩惊慌之下,只听阿奶喉头轻出一声嗝儿后,人手劲一松,砸落在炕上。
她未曾听到萝涩亲口许诺,故而眼睛闭合不上,灰败慢慢覆上浑浊的眼珠,等萝涩伸手探人鼻息,她已毫无生气。
萝涩捂上了口鼻,眸中难掩悲伤,心念纷杂下,她竟有些后悔——将死之人不肯瞑目而去,不过为了她一句承诺,若方才违心哄她一句,又能怎么样呢?
阿奶终归是走了,升子站在一边儿悲恸难忍,哭的像一个孩子。
他紧紧抱着阿奶的尸身不松手,谁人劝也没用,最后,还是满囤带着强壮的青年冲进来,三两个才治住了他,又拖又拽把人带出房,让妇人进门,为阿奶擦身洗脸,更换寿衣。
一切丧仪由满囤媳妇操持着,院子连夜搭起了灵棚,木匠也开始赶做棺木。照着凉州的丧仪,三日后立坟下葬,下葬前一天大摆白事宴,但这些操持还得计较,毕竟得花许多银子,还得升子自己拿主意。
*
萝涩帮不了什么忙,大伙儿也没真得把她当成升子媳妇,一时间,她竟成了碍事之人。
顺着夜色,她走出院子,在田埂的另一头,找到了蹲在地上哭泣的升子。
偌大的壮汉,伤心蹲在地上掉眼泪,嘴里不时喃喃道:
“都走了,都不要我了,阿黄走了,阿奶也走了……”
萝涩在他身后立了一会儿,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她蹲下身子,轻声劝道:“吹夜风明天仔细头疼”
升子挂着眼泪,扭过脸看向萝涩,漆黑夜色中,他的眸子叫泪水洗得发亮,他哽咽着开口,小心翼翼的问道:
“媳妇……你也要走么?”
“人总要死的,我以后也会死去,如果你说的走是死的意思,是的,我也要走”
萝涩没有办法对上升子这样的眼神,她说不了实话,也说不了谎话,只得言不由衷说了一句屁话。
升子的脑子笨,根本听不明白,他只会拣别人话中他听得明白的那句听:
“我知道了,你也要走,那你走吧!”
他闷声扭过头,盯着自己的鞋面发愣,虽然不哭了,只是落寞的背脊令人看着难受。
“先进去吧,阿奶的丧事还有许多要你拿主意的,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你要走了,你别管我,我媳妇才管我”
萝涩闻言不由愣怔,心下暗道:这人是真傻假傻?听这话似乎是用了以退为进的激将法?
升子一直用余光瞥着萝涩,见她没有离开,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
萝涩拿出方才阿奶给她的蚕豆罐子,从里头取出一粒递到了升子跟前:
“你若听我的话,这个给你……”
升子眸子豁然发亮,像得到什么宝贝似得接过藏在手心里,他立即从泥地上爬了起来,对着萝涩道:
“我听你的,我跟你回去!”
萝涩想不到这不起眼的蚕豆如此好用,能让傻大个乖乖听话,跟在她的身后往家里走去。
二奎还站在院子的篱笆外等着她,见人来了,他忙迎上,略有些支吾问道:“虽然升子阿奶人去了,可阿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萝涩扫了一眼起棚的青壮和正给棺材板儿上漆的匠人,淡淡一叹,眸色灰暗:
“我留下,买我的那三两银子你叫你娘收下吧,治丧摆饭处处要用钱,先让升子阿奶入土为安,至于其它人地方你尽管去问,但凡有想回家去的,便找里正裁决,多少银子赎人走,也好给个说法”
二奎见萝涩态度坚决,不像是被逼无奈的样儿,心里也放下了介怀,于是点点头道:
“好,我晓得了!”
绕过二奎,萝涩举步进院,寻到了忙得焦头烂额的满囤媳妇,温声唤了声:
“婶子,有什么事情我能帮衬的么?”
满囤媳妇抬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见萝涩自认了升子媳妇,愿意帮衬治丧,她最是开心不过,心道:升子阿奶可以放心去了!
“都忙下了,咱们穷苦人不讲究什么,一副棺木一桌白事饭,山上的坟茔是阿奶早备下的,不耽搁后天出殡,只明个上镇上办置些大肉回来,菜蔬自家田里去割,白面儿粳米我家也有,不需得买的!”
萝涩见她一切安排妥帖,恳切道谢:“有劳婶子操持,明个儿镇上我一道去吧,搭把手也成”
满囤媳妇点点头,握上了她的手,掏了心窝子说话:“与升子好好过日子,傻一些没什么了不得,对媳妇窝心才是真的!再论升子身板壮实,就是吃力气饭也饿不死人,总归日子越过越红火,将来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婶子,能帮一定尽力帮你!”
“谢谢婶子,我记下了”
萝涩冲她温笑,虽然毁了半张皮肉,笑容不似从前娇俏,可她眸子璀亮,暖意流溢,叫人瞧着也心生欢喜。
俩人忙了一夜,翌日鸡还未鸣,天靛青色一片,隐隐泛着鱼肚白来,萝涩与满囤媳妇就坐着牛车往苦水镇去了。牛车上俩人唠唠家常,萝涩对这村子又有了更多的了解。
此地叫苦水,是凉州西边的一处小镇,从山坳里坐牛车,走羊肠小道一路进镇,约莫要两个时辰。
满囤媳妇本名叫翠英,原来生过三个儿子,却接连叫村子里举荐去兵营吃粮饷,大儿子还立过战功,被升任成伍长,后三子皆随主将梁玉深入敌腹,就是那一仗,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他们虽然捣毁了西戎军属大营,可梁玉‘舍身殉国’,带去的将士也几乎全军覆没!传信儿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说这是一支死士队,且朝廷给的抚恤金很丰厚。
一条性命抚恤十两,就这样满囤媳妇得了一笔三十两银,惹得乡邻羡慕不已,可谁晓得她痛失骨肉的痛苦?
萝涩在牛车上颠簸着,她见满囤媳妇眼眶发红,知她又想起了伤心事,便扯开了话茬,不再提她家里的事儿。
说起升子家里的状况,满囤媳妇也是叹气不已。
升子家中早没了田地,前几年家里还有一头耕地的老黄牛,开荒耕地时,阿奶就借给乡邻们使唤,只换取些粮食糊口便好。再后来,黄牛老得耕不动地了,家里没个进项,升子只好去给村里富户景老头做佃户,有时也进山林打猎——
总之家中收入微薄,用一穷二白来说,一点也不夸张。
萝涩闷声听着,若有所思的眺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寒冬霜雪在山腰之上,像被蒙了一层浮灰。
先熬过这个冬天吧,即便是要走,她也得存下一笔银子,现在身上没一个铜板,孤身一人又怀着孩子,她能去哪里落脚呢?
如此思量着,她心中就有了一番计较。
牛车摇摇晃晃进了镇,比起童州城寒酸得不止一星半点,这里常年战火倾轧,民生凋敝,行商走贩多是些卖兵刃、卖高马的,街头行人行迹匆匆,少了一份闲适生活的烟火味,这令萝涩心里很不踏实。
满囤媳妇见怪不怪,只淡淡道:“苦水乡离城关近,赋税重,又老从这儿抽青壮劳力,镇子上不少人都搬到乡下去住了,虽然苦了一些,倒是离剥削远一些……哎,其实差不离,咱们地里刨食的,一年到头的米粮早被充作军粮,留在自己手中的能有多少?”
领着萝涩到猪肉铺,本欲割一扇猪腿儿肉,可一问价钱满囤媳妇就犹豫了——
刨去做棺材、搭灵棚儿、量裁寿衣的钱,那三两已用去大半,还有一场白事饭要摆,买下这扇猪腿儿肉,可真剩不下几个子儿了。
萝涩思忖了一番,抢在满囤媳妇前道:
“小哥儿,你这猪头和下水怎么买?还有这些猪大骨”
“这都是没人要的东西,娘子想要,那便宜些拿去把,猪头六十文,下水一副十五文,猪大骨……这没肉没毛的,只给狗啃啃,不收钱,白送你就是了”猪肉小哥人也实诚。
萝涩对这价格还算满意,于是,还另外割了些猪颈肉和猪板肉走,老大一堆东西只花了一百五十文钱。
满囤媳妇有些焦急,不晓得萝涩买这些没用处的做啥,虽说家里穷,可若白事儿这般抠唆敷衍,定会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
萝涩看出了满囤媳妇的担忧,便柔声宽解道:
“翠英婶子放心,菜食上我有主意呢,明日一定不会出洋相的,到还有不少东西要买,油盐酱醋都省不得,还有些箅子、笊篱、器皿坛罐,我看家中都缺着好些”
满囤媳妇把剩余的银子都交到萝涩手中,感叹道:
“我原本当你是新媳妇,不会掌家,现下瞧你比我用心打算,这钱我定是要放给你的,升子好福气呐!”
萝涩掌心里拢着碎银子,低头抿嘴笑了笑,一丝苦涩萦与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