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府一案审结后,南央上书巫王,请求辞官隐退。巫王挽留未果,和东阳侯一起,亲至城郊送行。君臣三人在城郊凉亭里相对而饮,不谈朝局,只谈风月,寥寥几杯薄酒,恍如故友重逢。
南央只穿着件寻常儒衫,谈笑间,依稀还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南府嫡长子,丝毫看不出是一个中了剧毒、只有半月寿命的将死之人。
九辰也随驾而来,特地为南隽践行。古道之上,烟尘飞扬,荒草萋萋,到处都是往来商客。两人牵马而行,南隽依旧一袭锦袍,昔时邪魅张扬的凤眸,褪去了风流,多了分沉敛。他微微一笑,迎风叹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也不知下次再与殿下重逢,会是何时?”
九辰只穿着件单薄黑袍,抱剑靠在马上,嘴角微扬,道:“日后,我若行走江湖,还要仰仗你这个少族长的势力,去骗吃骗喝。到时只怕你躲都来不及。”
南隽朗然长笑,最挂心的事,虽然有些不应景,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未来之事,殿下真的决定了么?”
九辰洒脱的道:“下次再见,你恐怕就不宜再称「殿下」二字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比策马江湖、快意恩仇更令人开怀了。”
南隽见他如此,心中大石终于卸下,展袖为礼,正式作别:“南隽祝殿下早日达成所愿。只是,这沧溟城终究是是非之地,殿下定要及早抽身。”
九辰极轻一笑,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枚玉扳指,递到南隽跟前,道:“这是江淹遗物,想必,你是识得的。”
“族叔他——”南隽喉头发酸,凤眸盈起一层淡淡的雾气:“他是为了救我,才背负上恶名的。”
九辰却看得通透,释然道:“他死时,面容安详,了无遗憾。我想,他更愿意堂堂正正以端木族族老的身份而死。”
眼看夕阳将落,再不出发恐怕天黑前到不了能落脚的小镇,徐氏坐在马车里,委婉催促父子二人快行。巫王虽然不舍,也只得带着东阳侯和世子同南府众人作别。
这次告老还乡,南央和徐氏遣散了南府众人,只留了一个赶车的老仆。他们夫妻二人极为勤俭,所有行李,只有几件贴身衣物和一个发旧的木盆。据说,南央患有脚气,用那木盆泡了十几年的脚,甚是有感情。
巫王和东阳侯听徐氏说起这木盆,既好笑又伤感。马夫悠哉的吹着口哨,扬起鞭子,便驾着马车朝城外奔去,南隽则翻身上马,在车侧随行。一车一马渐行渐远,只留下两道车印子和一溜儿烟尘。
城外,南福穿着一身略显局促的粗布麻衣,守在一辆马车旁,翘首等着南央一家。马车里,坐着一个身穿鹅黄衣裳的美貌女子,正是江漓。
南府的马车出城时,南福立刻奔过去,跪在南央和徐氏跟前痛哭不止。南隽乍见江漓,既意外又惊喜,一时恍如梦里。最后,还是南福哭哭啼啼的道:“是世子殿下让我们在此处等老爷和公子的。”
原来,他早就安排了一切。南隽微微晃神,最后望了一眼沧溟城的城门,顿觉伤感不已。
不远处,一个白纱蒙面的紫衣少女,端坐在马车里,隔着车窗,双目幽幽的凝视着南隽,然后自斟了一杯酒,洒到道上,权做送行。
南央离开沧溟的当日,也是血凤将要被处极刑的日子。
子彦特意去探望了他一眼。血凤披头散发,双目凹陷,望着从黑暗中翩然行来的白衣少年,恨意灼烧:“龙首四卫,向来与你无冤无仇,你究竟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无冤无仇?”子彦轻蔑一笑,眸光发寒:“两年前,百兽山下,你们是如何置世子于死地的?今日,我才要让你们加倍偿还。凤叔放心上路,血狐那边,我也定会好好关照。”
血凤陡然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目眦欲裂的盯着子彦,恨不能将他撕成碎片。
子彦对他这份反应极为满意,唇边溢出丝凉薄的笑,悠悠道:“今日,我来探望凤叔,一是为了讨一样东西,二来,就是想让凤叔死也难以瞑目。”
一声凄厉的哀嚎,乍然冲破铁牢,响彻整座诏狱。
子彦眉间浅淡,维持着这抹凉笑,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指间,却揉捏着半张染血的卷纸。
解决完南府之事,九辰也打算收拾行囊,返回死士营,等安排好营中诸事,便留下死士令,悄悄从三界山离开巫国。
晏婴觉得九辰这么干,有些太过见风使舵,更显得之前留在这儿,是为了替南府洗冤才刻意讨好巫王,委婉劝道:“殿下和王上之间的父子情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现在就走,是不是太过着急了?”
九辰瞅了眼前殿,御案后,文时侯正缠着巫王看他新练的字,一个点评的认真,一个听得乖巧,活生生一副父慈子孝图。
所有的事情,都在回到正轨,他又做回了那个格格不入的外人。无论他如何讨巧卖乖,巫王眸底总是有挥之不去的警惕和疑云,哪里像现在这么和善耐心,连眼睛都带着笑意。这大约就是百姓们常说的那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九辰冷冷挑起眉毛,撇嘴道:“你也看到了,我鸠占鹊巢这么久,也该挪挪地方了。留在这儿,他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他不顺眼,还不如让他让我都痛快点。”
晏婴干笑两声,鼓励道:“这么多天都忍过去了,殿下一定不会介意再多忍两天的。”
九辰懒得理他,埋头整理行李。他行李其实很简单,只有一把剑和一个包袱而已,晏婴吩咐膳房做的那些点心,甚是合他的口味,九辰就毫不客气的都塞进了包袱里。
忙活完,九辰特意脱下那件滚边黑袍,让晏婴仔细收好,自己又重新换上了回来时穿的那件黑袍。晏婴一拍脑门,想起件重要的事,忙捧来一叠司衣坊午后送来的新衣,道:“这是司局专门给殿下缝制的御冬棉袍,殿下既然要走,就一并带入军中罢。整个沧溟城里,除了殿下,哪里有人大冬天还穿这件单袍到处乱跑的。”
“不必了。”九辰连看都不看一眼,道:“我只带我自己的东西,这些不属于我。”
晏婴被噎住,手抖了抖,眯眼笑道:“这是司衣局专门为殿下量体裁衣,当然是属于殿下了。”
九辰轻挑嘴角,甚是不屑道:“这骗来的恩赐,不要也罢。”
这次,晏婴彻底被呛得说不出话了。他最担心的还是九辰的伤势,便默默放下这些棉袍,转拿来一堆瓶瓶罐罐的伤药,全塞进包袱里。
“老奴已经派人去杏林馆取药方,殿下回到军中,可一定要按时吃药,慢慢化解那刺心草的毒性。这身体毕竟是自己的,无论何时,殿下都要爱惜。”
见晏婴念念叨叨说个不停,九辰把玩着一个药瓶,挑眉道:“于我而言,活一年和活一百年没什么区别。你一个内廷总管,管好内廷的事就行了,就别瞎操心了。”
他嘴上虽这么说,还是用力抱了抱晏婴,哄道:“放心,我这么惜命的人,不会亏待自己的。这几日,多谢晏公对我的照顾,日后,你也要珍重,争取当这宫里最长寿的总管。”
这么多年来,这是九辰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晏婴鼻子一酸,眼睛里泛出了泪花。
等他反应过来,只觉肩上一空,那黑袍少年已经拎起包袱和佩剑,大步朝寝殿外走去了。
前殿,文时侯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有巫王一人在批阅奏简。
听到动静,巫王抬首,看着九辰这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倒是怔住了。
九辰坦然迎上巫王目光,走到殿中撩袍跪落,把包袱和追星剑搁到身旁,垂眸道:“儿臣伤势已好得差不多,特来向父王请辞回军中。”
巫王目光复杂的盯着殿中少年挺拔桀骜的身影,冷冷抿起嘴角,哼道:“南府的案子一结,世子便一刻也装不下去了么?”
九辰没有否认,缓缓抬起黑亮的双眸,直视巫王双目,扬起嘴角,轻轻笑道:“无论儿臣怎么做,父王都觉得儿臣是在演戏,不是么?”
果然,还是那副野性难驯的模样!
不过这一次,巫王倒是破天荒的没有计较,反而平静的道:“今夜,世子怕是走不成了。”
九辰悄悄皱起眉毛,难道,巫王发现了什么——
巫王已扶案而起,目光怅惘的盯着殿外,那个方向,是沉寂黑冷的夜空。
“东阳侯病重,恐怕挺不过今夜。你若不愿随孤去东阳侯府,尽可离去。”
九辰如遭雷击,脑中嗡的一声,瘫软在地,双颊惨白如纸。
冷月如霜,照在寂冷宽阔的朱雀大道上。一辆雕有黑龙的华贵马车,快速而平稳的驶出宫门,沿着朱雀大道,朝东阳侯府奔去。
马车内,气氛凝重。巫王依旧披着厚厚的黑龙披风,沉眉坐着,除了紧绷的面部,看不出情绪。
仿佛感受到车内人的焦灼,马儿撒蹄狂奔,马车剧烈的颠簸着。巫王扫了眼对面的黑袍少年,见他始终面白如纸、默默的盯着脚尖,握剑的手也轻轻颤抖着,便道:“生老病死,皆是常事。东阳侯今日拖着病体去给南相践行,把酒言欢,和年少时一样,心中已了无遗憾。”
九辰眼睛发酸,黑眸充满水泽,几滴冰凉的液体,不受控制的落在黑袍上,转瞬便没了踪迹。
巫王还没见过这桀骜少年露出这样脆弱无助的一面,一时也怔住了。除了子玉幼时生病时他会哄他吃药,高高在上的巫王其实没什么哄人的经验。他拧眉观察了半晌,却是摘下了悬在腰间的青龙剑,抛到对面长凳上,道:“你不是一直想摸这把剑么?孤允你摸一晚上。”
谁知,九辰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反而把头低的越厉害,双肩微微颤抖。
巫王甚是郁闷的看着那把剑,又甚是郁闷的看着对面的少年,眉峰皱得更紧。他与季氏倒是感情深厚,只怕自己百年之时,他也不会露出如此悲伤的神色罢。
夜色笼罩下的东阳侯府,庄严沉重,从内到外都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气息。巫王的到来,更为这种悲伤添了一份肃穆。
西厢暖阁内,景衡带着杏林馆几位德高望重的医官,正在为东阳侯行针。柔福长公主扶着几近昏厥的彭氏站在外围,眼睛发红,犹有泪光。季宣和季剑则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紧张的盯着医官们行针,都是神色悲伤。
见巫王进来,众人匆忙行过礼,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
东阳侯刚缓过一口气,乍见巫王身影,立刻激动的从床上支起身体,边喘边道:“老臣……见过王上……”
他面皮上竟透着红润,显然是回光返照的迹象,巫王大恸,疾步奔至榻边,扶着东阳侯躺好,喉间发酸:“恺之快躺下,孤带着世子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