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在许密归来的第三天夜里,黄鸣住处的那层窗户纸破了个比针眼也大不了多少的窟窿,一枚物件准确地落在早已熄灯的方桌上,黄鸣有所察觉,翻身跃下床铺,拿起那枚足以称得上袖珍的一根柳枝,内部中空,抽出了一卷纸条,黄鸣点灯仔细端详,上书漂亮小楷四字:伤好速归。
纸背右下方,一个小小的许字。
黄鸣暗喜,是小师傅回来了。
自打开了心窍后,那股子最初汇聚的精血已全部囤于心窍,至于如何巩固和利用,黄鸣把那本沛心功翻烂了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头绪,这几天腿上的伤好了大半,简单奔走无碍,没想到小师傅许密这么快就回来了,正好去问问其中门道。
翌日清晨,黄鸣一早起来就去了沽庙,老人见到黄鸣也是心头一喜,笑问小兄弟是不是在山中养伤去了,黄鸣一愣忙问老人如何得知?老人笑眯眯地拍着黄鸣肩膀,说是之前天天早上来,不是浑身淤青便是身上带伤,今儿个来却是满面红光,定是喜事来了,正巧昨夜的小脚娘子酒多酿了半角,不妨哥对饮了再上路?
黄鸣深谙其意,就说这敢情好,与老者对饮后哈哈一笑,背着俩满满的酒葫芦就原路返回了,一句都没提这几天酒钱的事儿。老者看着黄明背影抚须而笑,内门弟子?不提小兄弟身手如何,为人处世就很上道嘛。
董大师可未曾提及不来取酒顺延之事,既然这新晋内门弟子同样不提,那就一年之期过后,酒水便停了吧。
黄鸣和这老者已达成共识,老者要的是来不来取只供一年,黄鸣要的只是一句承诺,不提这酒水是董锦所买,沾染更多麻烦事端。
前几天薛颐又受人之托,盘问黄鸣董锦之事,黄鸣还是那些话,说完后薛颐反而松了口气,看着黄鸣换上新药后提醒黄鸣,董锦现在已是太青大忌,在外逢人莫要提及。
再后来那老者高晓斌也来看黄鸣,不仅嘘寒问暖,还背了一筐水果,黄鸣也笑着收下了。
回到祖山,黄鸣径直去往草迹亭,归许二人皆在。
只是这次率先开口的竟然是大师傅归逢臻,只听其大喊一声:“好小子,背后背着的可是小脚娘子酒?掷一壶上来!”
随后才有许密三步并两步奔下山来使劲揉搓黄鸣脑袋,揉了一阵子后,大笑了几声,撸起黄鸣裤脚,仔细查看其伤势。
黄鸣趁机扔出一壶酒去,虽然距离尚远,可黄鸣一点都不担心这位大师傅,他接不住。
归逢臻半卧身姿轻轻点地,瞬息已来到那酒壶下方,接住葫芦后拔开盖子饮了两口后,便看着黄鸣不再饮了。
见好苗子,本身就如饮醇酒。
之后许密使劲拍了拍黄鸣那只受伤小腿骨,见黄鸣面带苦笑,眉头却没皱一下,大声对远处的归逢臻说道:“好了!全好了!”
归逢臻又饮了一大口,不曾接话,转身回亭而已。
三人亭中坐定,聊着些有的没的,只是饮酒,许密荤话连篇,“老子去往荆坡路上进了一家黑店,一顿嫩肉要老子三两真金白银,老子只想尝尝鲜,没干那费力气的活儿,扔了一两便要跑路,好家伙,竟是跳出个开了一枚掌心大窍的汉子要和我打生打死,还捎带着些许气势推了我一把,我作势一个趔趄险些撞到了旁桌,黑袍好汉方脸阔腮,并未借势追来打我,反而堵住了门口,朗声说人家姑娘赚个皮肉钱,老人家你不留下个十两八两的,好意思迈出这个门?门内那小娘子也哭哭啼啼跑了出来,半搂那汉子臂膀,口称大侠为奴家做主。屋里说好了一两银子随便摸,咋个出门就变了卦?”
许密说道这里便不说了,哈哈一笑,开始对着葫芦慢饮,倒是把归逢臻等急了,眼珠子一瞪,问道:“后来如何?”
许密放下酒壶,接着说道:“后来我问了那位铁锁横江一般的汉子一个问题,汉子的回答,我不是很满意,就没给钱。”
“什么问题?”黄鸣见大师傅竟是对这种路边江湖琐碎事如此上心,颇为意外,赶忙接了话茬,让小师傅接着说下去。
许密就喜欢看归逢臻那股子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半晌没有开口,只是心念所致感觉这老归要动手了,才赶紧补救:“我问那条汉子,你口口声声叫我老人家,那我看起来像多大岁数的?”
“多大岁数?就这?”归逢臻一拍桌子,骂道:“直接说,莫让人等的心焦!”
许密如临大敌不敢怠慢,站起来环臂后脚踩石凳,学着那大汉口吻道:“即便不到花甲之年,也八九不离十了!”
归逢臻愣了愣,沉声说道:“人家把你说年轻了一百多岁,你该高兴才是啊,干嘛不给人家钱?”
许密笑骂一声:“放屁!他要是给我来一句天命不到,不惑有余,老子不但给钱,还愿意在那滞留两天教他点腿脚,机缘到了抓不住,活该拿不到钱!”说完许密扯下鬓角一根头发,发尖发黑,发梢微白,在黄鸣和归逢臻眼皮子低下晃了一圈,一口气吹掉了。随后许密嘟哝道:“这是花甲之发么?”
黄鸣赶紧用葫芦和许密“碰杯”,大声说道:“不能够!小师傅,要我说您这精气神儿,要是在外遇上我,说您三张也有人信。”
“还是徒儿眼毒,走一个!”
许密此举看得归逢臻直犯恶心,干嘛呢,都二百岁的人了,还让人称你四十有余,要是我,就直接说你许密是个二百岁的老王八,不服?那就打到你服为止。可归逢臻真的想听后面的,也不管心里如何膈应,继续发问:“后来呢?”
“没了啊。”许密把喝光的葫芦石桌上一放,“后来我就走了。”
“哦。”归逢臻双手叉在后脑上,虚着向后倚了倚,可转念一想不合理,忙问:“不能吧?没钱人家让你走?”
“我不是交了一两银子的吗?老归你怎么听的?徒儿你给评评理,我是那种不给钱的角儿吗?”这下轮到许密气势凌人,石桌拍的震天响了。
酒都喝完了,那就得说正事了,既然提及所谓正事儿,自然不能在祖山说。
三人共乘一只云盘向钟雀楼飞去,云盘有些不堪重负,尤其是许密一惊一乍,害得归逢臻不能专心驾驭,不过好歹是到了。
掩上楼门后,三人在中间高耸区域席地而坐,简单聊了聊董锦的事情,能说的,也就是董锦现如今应该已是破禁入了泽,还有打杀了一名溶血境野修,有些意外收获。
黄鸣既替董锦师兄高兴,又提他担忧。
许密展开包裹,拿出了一样“宝贝”。
“好徒儿,瞧瞧,这是我从打杀的那名溶血境武者身上扒下来的皮衫,内泽产出的好货色,虽然烧的不成模样,一样好过你穿的这件内门弟子的服饰,套在里面吧。”
黄鸣苦笑道:“小师傅,我有一件荆坡产出的藤甲,应该不亚于你这件,还是您老人家留着自己穿吧?”
黄鸣其实对从死人身上扒东西一事还是比较抵触的,而且这灰色皮囊焦臭无比,真的是被烧糊了。这使得黄鸣不禁对许密的功法颇为好奇,难道自己这深藏不露的小师傅,还是位驭火的高手?
不曾想归逢臻先揭了许密老底,“许密与人搏之,全凭一双肉掌和那精湛的偷袭技巧,什么时候有那修士手段了?难道这皮袄是从荆坡给黄鸣买的?”
这事涉及董锦,许密便没有再与二人掰扯下去,转而问道:“这些天你都是穿着荆甲吃老归的腿法的?”
归逢臻和黄鸣互看了一眼,归逢臻率先开口,摇头说道:“黄鸣这些时日并未着内甲,穿了的话我不会不知晓的。”
“修炼第一天大师傅便问我能不能吃苦,我若穿着内甲吃大师傅赏下的苦头,岂不是白吃了?”黄鸣也学着归逢臻那般摇头道,引得归逢臻也不禁一笑。
“很好,那既然苦头吃足,又折了左腿,我给你的那两粒药丸,可有服下?”许密想起此事,赶紧提及。
“正待向小师傅交代此事,”黄鸣脸转向许密,恭谨行了一礼,“凭借小师傅的灵丹妙药,弟子心窍已开,实乃侥幸至极。”
许密又惊又喜,一把抓向黄鸣胸口,被黄鸣轻巧躲开。
“哈哈,害羞什么,我原本想着等你挨不住老归哥的拳脚时先服用一粒,等我归来后打磨个一年半载再服用下一粒,或有三成把握助你开得心窍,不曾想你个开有蜃窍的稀罕修士,竟也是个不世出的习武奇才?”
归逢臻也啧啧称奇,以当初这小子和自己互换一脚的那股子气势,确实不太像个只是怀有一窍的武者,还是说这小子底子打得太好,有过高人指点?
轻咳一声后,归逢臻开口说道:“黄鸣,你修养的这几日里,房华亲自去草迹亭寻过我,两件事,一是你也到记处有些时日了,房华想让你粗略掌握以下记处的运转,虽然你去记处的时日最短,可限于内门身份,是当之无愧记处衔脉期以下的大弟子了,所以后每旬你起码要抽出三天时间留在记处。至于第二件事,”归逢臻看了眼许密,然后缓缓说道:“卓拙要见你,这次不是通过李吉格代为周转,而是他本人想让你去一趟食肉林,这几天他哪儿都不去,就在主阁内等你。”
黄鸣点了点头。
至此,基本上该聊的也聊差不多了,许密拍着黄鸣脑袋说道,“徒儿,你伤刚好,这些天就现在记处跟薛颐学点东西,我和你大师傅合计好了,今后再来修习拳脚,大师傅会以六窍左右斤两的气势踢击与你,不再与你言语会踢在哪儿,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在挨踢之前,小师傅我会教你如何躲避和受身,以后也不必有次数限制了,打到你爬不起来为止,你看如何?”
还未等黄鸣回话,许密便自问自答道:“就这么说定了。”
翌日,黄鸣便再次去往了阔别近三个月的食肉林,路上偶有遇到些见过的食肉林弟子,均与黄鸣打了招呼。
主阁内,卓拙挽着裤腿斜坐在窗前,周围一堆东倒西歪的酒壶,那些立着的,便是满着的,只是不多了。
“弟子黄鸣,见过卓师叔。”黄鸣踏入主阁,顿时觉得酒气弥漫,轻嗅之下,好家伙,竟全是那小脚娘子酒的味道。
“能饮两壶吗?”卓拙给黄鸣丢了一葫芦再熟悉不过的酒水,黄鸣拔开酒塞,边走边饮。
“长话短说,薛颐前几天来过,觉得你跟着归老学些拳脚有些不妥,说是既然董锦没了下落,符箓一途就算你断了前程,我想了两天,还是想问问你的意思。当然了,我对归老还是敬重的。”卓拙跃下窗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倚在墙根,与第一次见那会儿的精气神完全不符。
黄鸣想了想,放下酒壶抱拳回到:“回卓师叔,弟子暂时没有想要来食肉林的想法,再说师叔已有黄师兄传承衣钵,弟子鲁钝,也不差我一个了。”
“还有年许时日便是内门弟子的初试阶段,你那日取巧赢了黄橙,并非你真的打得过他,你可知晓?”
“弟子亦知侥幸至极,后来复盘,也觉得是黄橙师兄手下留情了。”
“黄鸣,我知晓你也是个聪明人,聪明内敛,这点像我,这次初试,名次靠后的五十名内门弟子将会沦为外门弟子,外门弟子里选拔出的五十名优秀弟子将会递补这五十个名额,你这气体各有一枚单窍的及格线弟子,就这么有把握保住内门弟子的供奉及待遇?我看未必。来我食肉林修习武技,我包你内门弟子名额无虞。”
“不劳卓师叔费心,弟子鲁钝,觉得跟着归老修习武技没什么不好的。”黄鸣抱拳,转身便要离开主阁。
“且慢!”卓拙终于起身,身侧酒壶的塞子应声击向黄鸣。
只是下一刻,卓拙先是楞了一下,才缓缓说道:“你的想法我已知晓,我本爱才,想给你一条明路,你既然热衷修习归逢臻的鬼道,那便随你去吧,只是假若哪日觉得我这刨丹术你还算有点兴趣,随时可以来找我,你看如何?”
“那就先谢过卓师叔美意了。”
黄鸣就此大踏步离开了主阁。
李吉格这才在偏门一侧现身,眉头皱了一皱。
“这能是两窍的底子?”卓拙苦笑道。
“你刚才那一掷,用了多少力道?”李吉格随意地提着身旁的空酒葫芦。
“所有体窍,均有发力。”
“虽说这黄鸣一而再的拒绝你,也不是你打一个孩子的由头,说到底,就是个与你卓拙不相干的外人罢了。”李吉格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
董锦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说道:“师兄教训的是,那我还是把心思,全部放在黄橙身上好了。”
原来卓拙这名溶血境长辈为了留下黄鸣,竟是不顾身份,在喊出“且慢”二字之时,背后偷袭般弹出身旁一枚酒塞子击中了黄鸣右肩,这一击的力道,已经用上了四窍气势的力度,而黄鸣只是晃了晃,就仿佛没事人一般,实在出乎卓拙意料,就连一直在侧门内窥视的李吉格,也觉得卓拙过于心急,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万一打坏这孩子,就薛颐那护犊子的脾气,还不找他卓拙拼命?谭门主重伤未愈,到时候还不是自己这个当师兄的擦屁股?
而踏出食肉林的黄鸣也是满身大汗,不但右臂酸麻已然无法提起,更要命的是在生生受了卓拙这一击后,发现浑身气势可用,气机却始终无法聚散,仿佛被封了气窍一般。
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只是第二日起床后,黄鸣便发觉气机又聚散无碍了,慌忙起身之后,便去草迹亭找了归许二人。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是卓拙的打穴之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归逢臻抚须一笑。
“我看这卓拙并非想象中那么不堪,起码欺负小辈,就擅长的很嘛!”许密也乐了,“他这种借力打穴的手法,同境之争作用不大,毕竟修士老爷们往往都会防着他这一手,身上都穿着品秩奇高的法袍仙衣,有钱的甚至是一件里面再套一件,打卓拙这种溶血境初期如遛狗,你说是不是啊归老哥?”
“话虽糙,理是这个理儿。”归逢臻丢掉手中的空酒壶,过去看了看黄鸣右后肩的伤势,有些红肿却无碍筋骨,边拍打黄鸣肩颈边说道:“所以武者对敌,欺身手段比揍人的手段要更先学会,但是按部就班,要先学会挨打。”
黄鸣点了点头。
许密笑道:“不过卓拙有一点说着了,还有差不多一年便是内泽初试,你如今底子去内泽意义不大,但是也要先保住内门弟子的身份才行,正好也找几个拥有修士手段的练练手。”
黄鸣也轻轻饮了一口,问道:“弟子一事不明,这内泽初试,是如何考校的?”
许密脱口而出,“千余名内门弟子里真正有心气去往内泽的,半数有余,其余的,都是在各自堂口顶事赚钱或年纪大了的,不会参与初试,亦可保住内门弟子身份。像你们这种初来乍到,或者有那么一丁点希望去往内泽开出新窍或进阶衔脉溶血的,都要参加试炼。”
“原来如此,那么敢问小师傅,你那会可曾借此晋升内门弟子?”
许密猝了一口,骂道:“那会儿邱门主已故,下届门主选出之事,一直是洪海老爷子管事,我们可没有这么好的再次来过的机会,否则也不会多走那么多弯路。”
黄鸣恍然道:“这样啊,那具体如何试炼呢?”
归逢臻答道:“近百年来,都是一对一,四丈见方的台子被扔下台子就算输,主动认输也算输,蓄意杀人者更是受到重罚,只要报了名,都是打三场,三场皆输或弃权者沦为外门弟子,只需赢得一场,便能保住内门弟子的身份,而三场胜两场者,方得成功通过初试,进入半年后的试炼。届时最后留下五到十人,去往降头庙参加最终试炼,试炼完成后,通过试炼的弟子便是核心弟子了,核心弟子只要愿意去往内泽,每次戍守换岗都能去,而那刚刚晋升核心弟子的几人,会在内十三泽瘴气最为浅淡的时候去往内泽,也是春丘玉堂湖灵气最盎然的时机跳入湖泊涤荡体内浊气,获取自己迈入衔脉期的一份机缘。”
黄鸣若有所思,许密便问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既然近百年前便有这种晋升内门弟子的好事,那小师傅一身本领,为何不混个内门身份?”
许密冷笑一声:“哼,我那会早就是溶血境的高手了,我许密不要脸的吗?”
黄鸣乃至归逢臻,闻言皆有一笑。
就这样,黄鸣一旬当中总有几天陪薛颐打理记处事务,能看的不能看的,薛颐给黄鸣交代的很清楚,但凡黄鸣不能看的,都是需要功绩点才能兑换到的,其中就有一本是专门记载这玉堂湖的,是所有书籍里最为炙手可热的,经常刚有弟子还回便又被再次借走的情况发生。自打上次草迹亭聊完后,黄鸣便对这玉堂湖好奇了几分,不过大师傅倒也多提了一嘴,说你们记处最热的那本传记类书籍“玉堂经”里最有名的一句话倒是在太青人人皆知,那便是“水神之冢,三宗把持,窍期沐浴,隐窍涤而显之”,具体玉堂湖在哪,怎么走,书内自有记载。
秋过冬来冬又去,转眼又是一年春,就这样,黄鸣按部就班的跟着归许二人修习武技,天天挂着新伤,又天天辗转于沽庙、祖山和钟雀楼,弹指已有一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