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董锦言语,归逢臻暗暗心惊,自己与董锦相交四十余年,交情一直平平,为何将这美玉送给自己当徒弟?倒是许密偷偷回大祁做的那件见不得光的事,前些年许密偶然提及,还真是董锦这位掌律副使给抹过去的,甚至私下却被发配到这里来也是他董锦的主意,当得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门沛心功,别人不晓得其中奥义,他许密却深谙其法,只是知道许密跟脚的人,极少罢了。毕竟许密这外门弟子在北域内出手次数不多,要么被其灭口,要么被其以伤换命了,至于那次难得心善的救人之举,刘榀也并没有探明许密那诡异心窍,只是在许密几近昏迷前,劝许密修行不易,好自为之。
后来当然是知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两人动手,不为内泽机缘,而是因为刘榀那次出山的必杀之人,是当年逼死他全家的那伙人的其中之一,那会儿的刘榀还未成名,甚至还未入彤云,只是那曾擅闯刘家杀其家人家仆,一把火烧掉刘府的家伙根本未在家中,此人恰巧在祁水附近游荡,遇上了给太青做完脏活归山的许密,少的觉得老的有趣,老的觉得少的投缘,便打算一起北上,正逢此时,身着三江城捕快服饰的刘榀便挡在了路中间。
许密自然是不认识这位刚迈入溶血境且言语不多的刘榀的。调停无果后,许密被迫与刘榀交上了手,只是一交上手,许密便顿觉吃力,使出了自身的燃血神通,即便如此,依旧被刘榀打的踉踉跄跄,眼看自己倒退了十余步站立不稳,而刘榀却又如那闲庭信步般俯冲过来,许密一咬牙,只得开出温养了好些年的心窍来应对了,心窍一开,许密浑身气息就变得不一样起来,甚至连与之对敌的刘榀都轻咦了一声,二者在短时间内斗了个旗鼓相当,只是心窍并非真正的外窍,很快温养的心窍精血燃烧殆尽,最后败给了越战越勇的刘榀。
那个与自己处了半个月的小子,临死前磕头认错,哭哭啼啼,像个娘们。
但是刘榀并没有顺手杀掉倒地不起的许密,只说每个溶血境来之不易,好自为之。
为此许密闷闷不乐了好多年,竟然败给了那么年轻的溶血境后辈,直到晓得那日的捕快便是彤云之刘榀,几番内泽的生死经历传遍北域,许密乐得常拿刘榀与自己比较,说刘榀自然是厉害的,只是自己也不差,在其手下走了上百回合不落下风。当然归逢臻等人,自然是不信的。
见许密跃跃欲试想认了黄鸣这便宜徒弟,归逢臻叹了口气,“董师弟,归某自认平庸至极,并无什么可教黄小友的,许老弟既然有此意向,那有没有我姓归的,没什么区别的。”
董锦淡然一笑,只是传音了一句给归逢臻,归逢臻便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董锦的原话是这样的:“黄鸣还挑了一本叫‘稗官决’的杂书,归师兄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是巧得很,归师兄修习的那本稗官决只是上册,而黄鸣师弟手中的那本,却是前些日子刚从彤云宗置换过来的下册,虽是旁门左道,互相印证参详一下,也不会是坏事吧?”
这就牵扯到归逢臻的陈年烂谷子的往事了,董锦知晓个大概而已,却说的归逢臻心动不已。
许密围着黄鸣缓缓打转,呲出一口黄牙就是一个劲地在那笑,而归逢臻手托下巴坐在亭子里静静看着黄鸣,不言不语若有所思,董锦轻笑一声,郑重抱拳对二人说道:“我就当两位应下了,明天一早就让黄师弟来此点卯,依旧未时入阵,修习符箓,二老意下如何?”
“妙啊,黄鸣,明早带书过来,沛心功这本书太青山上属我最熟,正好给你指点一二,至于那几味配药我这都还有些富余,回头也正好找灵山草堂的董老哥给你配两服出来,听说他收取了两个新晋内门弟子,福源不小啊。”许密笑着说道:“辰时来此,每日寻两壶美酒,就当是为师给你下的第一道命令了。”
“黄鸣,师徒名分什么的,老朽不在乎这个...既然符降老弟开了口,你大可明日携稗官决孤本来此,容我参详参详,给出你一套可行的修习方法,或能克服足下无窍的弊端,观你身法,腾转挪移随心所欲,应该是对你有所裨益的。”归逢臻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吐出。
董锦要的就是归逢臻的这句话,轻轻拍了拍黄鸣后背,“还不先谢过恩师?”
“谢过大师傅!”
归逢臻虽不在意这些名分,只是想着自己修习了近百年的功法能得以继承和传扬,难免也有些开心,嘴角扬了扬。
“归老年长几岁,许老哥,你便认了黄鸣,当个小师傅算了。”董锦抚掌笑道,掷给了许密一张密封起来的符箓。
“见过小师傅!”黄鸣见缝插针,不等许密拒绝,便算是将此事敲定了。
“还不磕头?”许密倒也不介意当个“小师傅”,倒是盼着黄鸣赶紧磕头,磕完头,此事就算敲定了,就算梁君寻来,也不打紧。
黄鸣二话不说,对着二人位置,分别磕了三个响头,磕头期间,董锦传音二人寥寥几句,二人脸上均无做出响应。
没有响应便是此事成了,既然小师弟有了依仗,画符修习千瓣莲不成,亦可通过二人悉心指点以那水磨功夫攀升至溶血境,因为归许二人归隐祖山名声不显,却都是不甘早死另辟蹊径的大毅力之辈。只要黄鸣突破开窍期桎梏,寿元长了,再寻觅千瓣莲的传承者机会就会大很多,自己这个当师兄的,就可以放心去了。
黄鸣起身随董锦下山,不忘临行前向新任的两位师傅挥手告别,许密原地打转,高兴坏了,跃到亭中拍了拍归逢臻,笑道:“老归,董锦给出的这份拜师礼分量不轻,有了这宝塔符,以后老弟我下山做事便多了一层依仗,只是为何没有给你的份?我是看不懂了。”
归逢臻慢慢收拾那些盛放血食的碗盆,并未回应许密的聒噪。
因为董锦早已把自己看得太透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东西,明天便会由自己那位新认的徒弟,拱手送来。
此事若成,那么自己早已扑灭的心火,便可死灰复燃了。
翌日清晨,黄鸣换上一身劲装,携稗官决和沛心功两本心法,快步登山,到了亭子附近,就只有归逢臻自己在那,黄鸣躬身行礼:“见过大师傅。”
“无需多礼,许密昨夜便下山去往灵山草堂了,想必一会便能回来,过来坐。”
黄鸣上前,“大师傅,这是稗官决,请您过目。”
归逢臻不禁手颤了颤,接过此书后便不再与黄鸣言语,沉浸于自身的那番小天地间。
黄鸣也没闲着,见归逢臻翻书极慢,面上表情又激动不已,便抽出那本沛心功看了起来。
书里涉及修行的内容寥寥数页,而重中之重的那几句晦涩心决小师傅为何可以看懂?
甚至一跃成了名溶血境武者?
就在此时,山下一个黑点由远及近,黑点转为黑影,腾转挪移,当得起风驰电掣。
黄鸣定睛一看,黑色毡帽,蓄有稀稀拉拉的山羊黄须,是小师傅许密到了。
许密定步亭外,笑嘻嘻地伸出手来,黄鸣祥装不知,乖乖递出沛心功,许密随便翻阅几页便扔还给了黄鸣,并未有归逢臻那般手不释卷的模样。
许密笑骂道:“这书我都翻烂了,谁要看这个,我昨日让你寻来的美酒,可曾带到?”
黄鸣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轻轻拍了拍脑门,“小师傅说的是这个,我还以为会和大师傅一样,对我那两本秘籍更有兴致呢。”说完从怀里掏出两个袖珍葫芦,“昨夜跑去沽庙打了四角,每角叫价纹银十两,我倒是想打那一灵珠两角的灵酒,可囊中羞涩,二位师傅凑合着喝吧。”
许密夺过一个葫芦就开始往嘴里灌,而黄鸣将另一枚葫芦送至归逢臻面前,后者都没有伸手去接的样子,黄鸣便识趣放在了他身旁。
“呸,这马尿味熟悉至极,肯定不是那十两一角的白瞥,而是老子年轻那会儿喝了四十余年的小辣肠!你小子拿三钱一角的劣酒诓我,别想在我这里拿到沛心功所需的秘药了!”
黄鸣眼前一亮,凑上前去递过一粒灵米,讨好道:“小师傅,董老爷子这么快就给配制成了?”
许密看都不看那灵米成色,直接就着口小辣肠丢入嘴中咀嚼,嚼了一会才觉得不对劲,咽下后说道:“可是李吉格师兄亲手培育的灵米?”
“回小师傅,正是农家将李吉格大师亲手交给我的。”
“给我吃这个可惜了,我身无半个气窍,吃这个无非就是图个饱,暴殄天物啊。以后这种好东西,还是自己留着吃的好,只要你蜃窍温养的当,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许密缓缓说道。
黄鸣听完吃惊不小,诧异道:“小师傅,那你岂不是以六体窍之姿直入的溶血境?我在三江城和荆坡可都听闻过,这六窍武者非大毅力或大机缘傍身者不能做到,就拿进阶一事来说,若说开窍期进阶衔脉期的洗髓还能用些灵丹妙药减轻痛楚,那六窍迈进溶血境的阀体过程,可就要生生受着了,筋骨移位不说,浑身体窍还都要为奔腾的血液让路,血液湍急奔流如江河,融以妖兽之血,足足要折磨人三天三夜...”
许密摆摆手,“没你说的那么邪乎,不过个中滋味,确实不太好受就是了,当着你和老归哥,也没什么好藏掖的,我就是靠着这沛心功取巧进阶的溶血境,算不得什么大本事,这沛心功的个中妙处,等董锦的好酒来了,再说与你听,先手下走两招?我昨天瞧你身法有些意思,腾转挪移飘忽不定,倒是走背后下黑手的好苗子,黄鸣,先说与我今年你多大光景了?”
“回小师傅,今年入秋,便算及冠了。”
许密一愣,“好家伙,这么年轻?看你面相倒像个小三张了的,年轻好啊!”
黄鸣苦笑,这还是自己虚报了四岁呢。
一老一少盘腿闲聊,并未涉及武道和修行,很快日上三竿,董锦身着衔脉期青白服饰,背着符匣缓缓走来...
师兄弟二人再次携手入阵,依旧是那挥笔艰难的引火符,依旧以几张根本不能引燃的符箓收尾。
董锦此间斜靠桌角,不发一言。
出阵后,许密嚷着要猴儿酒,董锦笑着应允,开口说道:“许兄,你我相交一场,以后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得护着点黄师弟,酒嘛,只要我还在太青一天,管够。”
许密压根没有细想,只是觉得你董锦能有什么意外?太青山都出不去,你又比我小个五十来岁,又是个衔脉期修士,那我这猴儿酒,还不是能喝到死?忙接话道:“石榴,你可说话算话啊!”
“算话,”董锦笑着应了,看了眼依旧盘腿坐在亭子里的归逢臻,对黄鸣说道,“陪我下祖山,给你小师傅沽酒去。”
只是就这么缓缓走着,到沽庙还不得天都黑了?黄鸣见董锦似有心事,掂量一番,还是问道:“师兄莫非以决意下山?”
只是还未等下山二字出口,董锦已隔绝出禁音禁制,心声回应了一句,“出去再说。”
黄鸣便没有再言语。
下了祖山,董锦抽出一张方寸大小的符箓,铺设与地面,符箓瞬间变成半丈大小的云盘,云纹明显,品秩不低。
“走吧。”董锦率先站了上去,黄鸣随后跟上,云盘渐渐腾空,黄鸣发觉师兄这云纹符箓云盘速度并不如薛颐的寻常云盘快,却胜在面积更大,行进更稳,乘坐个四五人,应该问题不大。
只是师兄始终一言不发,不一会功夫便到了沽庙,日头还早,沽庙没有夜晚那种热闹劲,一条街上摆摊卖酒的寥寥无几,这些经营地摊的都是各山头的外门弟子,酿酒一途原有山头,后来就和那西剑阁、岫沟一般,衔脉期的山主死在了内泽,就此断了传承。
摊位一干闲汉见来者是那董锦,慌忙起身行礼,董锦笑着摆手,“鲁师兄在吗?”
一名捧着酒糟的老汉放下手中物件,往裤腿上搓了搓手,憨笑道:“回董师叔,师傅他老人家最近去荆坡寄售些酿酒器具,这段时间,都不会在庙里当值,我叫小杵子,算是鲁绘大师的不记名弟子。”
“不在也没什么,沽点白瞥,按照一旬之中每天打五角,打九天,剩下的那天弄点‘小脚娘子酿’,打三角,我先交付一年定金,你要在这里说了算,这买卖就交给你来做,如何?”
这名左脚有些顺拐的汉子听闻之下狂喜,忙不迭凑上前来大声嚷道:“算!怎么不算?”顿觉失态,小撤一步后恭谨说道:“董师叔,不瞒您老人家,这些藏酒嘛,小的短期内还是可以提供的,尤其是白瞥,俺就能酿,存量也够,只是这‘小脚娘子酿’,四个珠子一角,我这边就两坛子的存量了,不过家师也不会出门太久,不会影响董师叔用酒就是了。”
董锦笑着扔出去一袋子灵珠,回头看了一眼黄鸣,笑着说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以后每天一早,这位小兄弟就会前来取酒,不忌刮风下雨,无畏寒暑,你每早准备好酒就行,有那卤笋干伴酒就更好了。记得装入两枚葫芦,你手里那袋珠子里尤有富余,就当是葫芦钱吧。今天先给我打两葫芦‘小脚娘子酿’,年份久点的,不用下酒菜,越快越好。”
那老汉点头如小鸡啄米,一一记在心里,又看了看董锦身后那个不言语的憨厚小子,心里不禁嘀咕:这符降石榴可是出了名的滴酒不沾,自己在这边混迹了大半辈子都没从这地儿见过董锦,如今能为这小子破例来此沽庙,看上去像是一会要找地儿饮酒的样子?看来以后自己要多亲近亲近。
董锦黄鸣取到葫芦后,并未远去,而是渐次升空,飞往极高处。
期间董锦笑问黄鸣,能有多大酒量?黄鸣笑着应道,能喝一点点。
董锦便将一支葫芦丢给了黄鸣,拔开盖子嗅了嗅,痛饮了两口。黄鸣有样学样,也下了一大口,不得不说这灵酒确实比三江城老马的那茯苓精酿强了不少,不仅醇香更胜数筹,随着酒水下肚,丹田附近似乎如那灵珠内灵气渗入脾脏一般,细品之下,回味无穷。怪不得值这个价钱。
看着黄鸣闭眼细品,董锦笑道:“想不到师弟竟是好酒之人。”
“师兄,”黄鸣轻轻将酒壶搁置在云盘上,“可是要走了?”
董锦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言语,只是无言饮酒。
直到云盘停住,董锦才转身看着黄鸣,开口说道:“黄师弟,大慧易夭,太青能人异士不少,你内门试炼时藏拙痕迹又过于明显,不少人觉得你是别派细作也不足为奇,以后与那些衔脉期老家伙打交道,需要更加谨言慎行,当然,你做得足够好了。”
“师兄,天地明鉴,我真的不是细作。”
董锦摸了摸上面那块禁制,轻轻敲打一下,“此处禁制是我做的,有什么尽管说,不会有人发觉的。”
黄鸣想了又想,灌了一口酒后,淡然说道:“放题宗那边与我家结下了些许梁子,我来太青修行,只想凭着一己之力,找放题宗的那位或是说那指使者,讨个说法,师兄,在有把握之前,我不会鲁莽行事,更不会想着去寻死。”
董锦自是知晓黄鸣最后这两句是说给自己听的,更加相信黄鸣所说,都是真的。叹了口气说道:“师弟,此事我只对梁门主提及过,我这衔脉期境界,是取了巧向那株石榴树‘借’的,境界是真的,如假包换的衔脉期神通我都使得,只是这寿命借不到,我大限将至了。”
黄鸣知晓阻拦无用,只得高高举起酒壶,“我为师兄践行,祝师兄为师尊报得此仇,雪我符号山之耻。”
翌日,便没再见到董锦出现在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