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钟远萤怎么挣扎,依然被钟历高强制带入付家别墅。
趁钟历高和付菱青去谈话的间隙,钟远萤背着小书包跑出门,走了近二十分钟,才来到别墅边缘。
栅栏对她来说太高,就像困住小鸟的鸟笼,她根本出不去。
压下沮丧的情绪,她手脚并用地爬上栅栏,力气不够用,爬到一半的时候,脚下一空,整个人往下摔去。
她紧紧闭上眼睛,而后响起闷声,背后传来痛感,但不是落在地面上的钝痛。
她一咕噜起身,看见小男孩躺在身下。
他皮肤瓷白,睫毛卷翘,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比她的洋娃娃还好看一点点。
不,还是她的洋娃娃最好看。
钟远萤知道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语气不太好:“你来干嘛。”
——阿萤,如果有一天,你爸爸带别的女人回来,你会不会认她做妈妈?
——才不会,我会帮妈妈赶走她们!
孟梅娟无意之中的一句话,却连着死亡留下的悲痛,深深种入钟远萤幼小的心中。
钟远萤想替妈妈把他们赶走,可这是他们的地方,她多待一刻,心里就被沉闷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内疚感。
“你可以帮我开门吗?”她又问。
他没反应。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念叨半天,对方依旧没吭声,缺乏表情,只看着她。
钟远萤懂了,他是坏人派人盯着她,不让她跑的。
她直接坐在地上,从小书包里拿出她的洋娃娃,这是孟梅娟送她的九岁生日礼物,也是妈妈给她最后一份礼物。
钟历高好脸面,不想把出租屋里的破旧东西带入别墅,钟远萤只来得及拿她的洋娃娃。
付烬坐她旁边。
“这么大的地方,你为什么坐我旁边,你过那边去!”钟远萤推他,他被推倒,又坐起来,继续挨着她。
钟远萤瞪他一眼,自己起身到另一边,他又跟来,不管她坐在哪里,他都跟着坐过来。
这个人怎么这么难缠。
钟远萤不想理他,自顾自地低头摆弄洋娃娃。
付烬很费解,她的声音脆嫩好听,可为什么不说话了,也不懂她为什么不再看他,于是又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放手!”她甩了甩,没甩掉,用另一只手拽半天,也不行,手腕被攥得生疼。
“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
他倏然松开她的左手,抓住她的右手,而后低头舔她的掌心。
她爬栏杆时,掌心不小心蹭到锋利的地方,被割出血。
钟远萤看着他的后脑勺,有种自己还在小巷里喂流浪狗的错觉。
“你有病啊。”钟远萤正要推开他,付菱青来了,后面还跟着管家和几个保姆,带着桌子餐具和饭菜,即将出现栅栏旁边吃晚餐的场面。
“阿烬阿萤,来,先吃饭再玩。”付菱青唤他们。
钟远萤趁机推开付烬,然后往灌丛里蹿,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缩着身子。
土地湿软,低垂的枝条勾乱她的头发,不知名的植被弄得身上很痒,她忍住没挠,不发出一点动静。
这个地方很大,一眼望不到头,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妈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钟远萤小心地把洋娃娃抱在怀里,仰望天上的星星。
她觉得妈妈还在,只要等久点,妈妈会像以前一样,温柔地抱她回家。
可这次她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睡着了。
——
钟远萤半夜被饿醒,胃里一抽抽地泛着酸水,她很快发现自己躺在温暖柔软的大床上,怀里好像还有个东西。
付烬蜷成小小一团,缩在她的怀里。
她用力把他推开,自己跑下床,才刚摸到门把,身后便响起尖锐的叫声。
动静很大,付菱青马上赶来,一眼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对付烬说:“妈妈前面说了,阿萤要自己睡,你也要自己睡,明白吗?”
一个人,哪怕只是小孩,来到全然陌生的环境,难免有警惕感,最起码应该让钟远萤能独自休息,缓解压力。
钟远萤终于看到他脸上出现表情,躁郁的神情,尖锐的声音,她一时摸不清状况,有点打怵。
“听话,你要自己睡,明天再跟阿萤玩。”付菱青抱起他,要往外走,他却用力挣扎,险先摔下去。
付菱青无法,歉疚地看向钟远萤,“床还算挺大的,可以让阿烬跟你睡吗?”
她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理,开口得很艰难。
钟远萤真心不喜欢这个奇怪的人,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我要回家。”
“阿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温柔又有气质,和钟远萤印象中白雪公主的后妈不一样,但钟远萤如果认了她,就好像背叛了妈妈,心里瞬间有种揪痛感,不能这样,爸爸背叛妈妈,她不能。
不管付菱青怎么说,付烬都要留在这,钟远萤都要回家。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揉着眉心。
钟历高看了看,直接把钟远萤拽到另一边,夺走她的洋娃娃,低声威胁:“你要是今晚不听话,这个东西我扔垃圾桶,你再也别想见到。”
钟远萤咬紧下唇,眼神如幼兽遇到敌人般凶恶。
她妥协了,安静下来。
付菱青连忙让张姨把夜宵端上来,皮蛋瘦肉粥、粉蒸饺和一盘排骨。
“你和阿烬都没吃晚餐,现在饿不饿,多少吃点垫垫胃。”
付菱青和钟历高退出房门,装修精致的公主房里又只剩她和付烬。
小孩子总有种大人想不通的别扭较真劲儿,犟着不知从哪来的输赢比赛。
钟远萤感觉吃了那些东西,就输了,于是看也没看,爬上床,背对向外,把自己缩在角落里。
付烬也爬上床,紧贴她的背。
被他一碰,钟远萤一整天积压的情绪瞬间变成燃料,被“嘭”地一声点炸,她把付烬推下床,眼泪哗哗地往下落,“不许碰我!”
付烬摔在地上,好似没用痛觉,直愣愣地又爬上床。
外界很多事他不明白,因为进不到他的世界里,他更没有主动去感知过,但他知道哭是在表达不好的情绪,他也会这样表达。
他不懂她为什么哭。
付烬靠近她,又被推下床,接二连三许多次,每次都摔得很实,但他对疼痛感觉迟缓,像个木头人一样没表情,却继续爬床的动作。
钟远萤哭到咳嗽,喘气艰难,仿佛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尽,全身的力气也用尽,她躺着不动了,像雨露下正在枯萎的花瓣,丧失生气和活力。
付烬小心翼翼靠近她,先伸手碰碰她的手指,看她一眼,然后又握住她的手腕,她还是没动静。
他看见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水光明亮,不由得凑近,低头亲了亲她湿润的眼角。
“你不许亲我!”她的意识里,只有很亲近的人才能亲脸,比如妈妈。
钟远萤再次用力把他推下床。
付烬看她又要哭了,才明白自己不能上去,于是两手搭在床边,搁着脑袋望她。
钟远萤把他的头也摁下去,他才彻底消停。
漆夜寂静,隐约听见灌丛里传来窸窣的声响,皮蛋瘦肉粥逐渐冷凝。
一天的情绪波动越大,需要消化的精力就越多,钟远萤很快支撑不住,被困意席卷,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天幕铅灰微亮,浅淡的花香味顺着轻风徐徐入内,粉红色的窗帘轻轻晃动。
钟远萤迷迷糊糊转醒,感觉到手腕有些酸麻。
她睡觉不太老实,基本闭眼一个位置,醒来另外一个位置。
她睁开眼,发现已经睡到床边,差点滚下去。
付烬一整晚没再爬上床,只坐在地上,靠着床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钟远萤清醒过来,挣开他的手,他两手像探测仪似的,扫来扫去,够不着又往里伸,然后他抓到她的脚腕,才停止工作。
“......”
钟远萤平生第一次,深感头痛。
——
餐厅里也有一大面透明玻璃墙,能看见窗外的花草植被,清晨的阳光会斜斜落在餐桌一角。
整栋别墅都极其注意采光,大面积的玻璃墙和各种落地窗,过于营造一种敞亮明媚的氛围,只为益于治疗付烬的心理疾病。
钟远萤还发现到处都是柜子,多到难以想象。
有这么多的东西要收起来放吗?
昨日几乎饿了一天,钟远萤胃空力虚,再看到满桌子她没见过的美食,动摇许久,怀着羞恼的情绪低头吃着。
谁知付烬看扫了眼餐桌的菜色,顿时发出尖叫声,把桌布用力一扯,菜肴餐具掉落一地,瓷质碎片、汤油和粥到处都是,满地狼藉。
一桌丰盛的早餐瞬间被毁于一旦。
钟远萤咬着一块鸡蛋酥饼躲在一边,才免受牵连。
付菱青拿起湿布,走近给他擦手,低头询问:“没烫到哪吧?”
她也只是一问,知道付烬不会回答,但要尽量多的用说话方式刺激他的语言神经。
付烬三餐都只吃一样东西,清蒸排骨,但凡换样别的,他就会有焦虑反应。
他的世界里有什么就是什么,其他东西不碰不吃不感知,和外界有条极其鲜明的分割线。
“张姨,拿盘清蒸排骨来。”
昨晚她把钟远萤房间里的录像发给斐悦然,斐悦然说这是重大突破。
那个小女孩只来一个晚上,效果却是付菱青努力五年的十几倍。
付菱青知道自己太过心急,看到希望,便迫切的想要全权抓住,以为早餐有钟远萤在,付烬能接受改变。
这次付烬看见清蒸排骨,却没有吃,他慢慢收声,胸膛起伏渐小,气息平稳之后视线转向角落里蹲着的钟远萤。
他跑到钟远萤面前,也蹲下来。
一阵轻风吹来,远处的花草摇曳,树叶簌簌作响,以大片青绿为背景,阳光穿过玻璃,落在两个小孩身上。
他们眼里都落有淡淡的弧光。
钟远萤两手捏着鸡蛋酥饼,眼睛睁大,咀嚼的动作停下,像只突然顿在原地的小松鼠。
比起钟历高的泄怒方式,付烬刚刚那样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她还是觉得这个人很奇怪,脸上没有表情,不会笑也不会说话,尖叫哭闹是他唯一表达情绪的方式。
她的小伙伴之中没有人是这样的。
“你想吃这个吗?”
钟远萤声音有点模糊,咽下东西后,又说了一遍。
付菱青和张姨两人定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轻,生怕惊扰到他们一般。
他好像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钟远萤把鸡蛋酥饼伸到他面前,又问一遍。
然后,付菱青不敢相信地看到,付烬轻轻点头。
同样的话,她说十遍,付烬都不会给出反应,而钟远萤只说了三遍,一切取决于他是否愿意接受外界的信息。
钟远萤把鸡蛋酥饼分成两半,自己继续吃咬过的部分,将另一半递给付烬。
付烬接过,盯着她看,学着她的样子,慢慢吃起酥饼。
付菱青目光紧张地看了许久,见他没有呕吐反胃的反应,才松口气,吩咐张姨再准备一桌新的早餐。
由张姨带头,几位保姆快速地收拾干净,重新准备好早餐。
两个小孩终于在餐桌边坐定。
付烬目光从未离开过钟远萤,见她喝粥,他就喝粥,她吃灌汤包,他就吃灌汤包。
她吃过的东西,他都会想尝试一下,什么味道。
从这一刻起,他的世界里渐渐增添酸甜苦辣的滋味和记忆。
不再是死寂灰暗的荒原,像天光拨开雾霭,暖风拂去寂寥,皲裂贫瘠的土壤里,长出零星的花蕾。
只是这一切,都和她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肯定还有人在纠结付烬下跪的那个问题(叹气——
其实父亲自杀在眼前,付烬封闭自我是为了保护自己,面对巨大的心理创伤的反应(加之他本来就有轻微自闭症)。但因此,他世界里的东西太少了,很多东西的含义和概念在他那里根本不重要,他也不在意。
不是钟远萤叫他下跪的,是他知道下跪是一种认错方式,仅此而已,什么面子尊严,别人的眼光和看法,在他的世界里都不存在。
他只想留下心里那束光。
他的世界简单而纯粹,一旦沉溺于一个人,那几乎偏执,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像溺水的人看到浮木一样。
如果真的看不下去,不要互相伤害,不要互相折磨,放过你我,呜呜呜呜我给跪下拜个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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