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德先生，午安。」

聽見這聲招呼，正在整理書籍的圖書管理員伯德愣了一下。他回過頭去，正好看見一張青澀的小臉從圖書館厚重的大門後頭探了出來。

「哦，你是今天要來打工的那個…那個…」

確實有收到通知說今天有個打工的學生要來，文件是收到哪裡去了…伯德一邊想著一邊在桌上與抽屜中翻找。少年連忙報上姓名：「瑟凡斯，我叫瑟凡斯。」

「欸，找到了，是了，瑟凡斯伊諾…」

伯德一邊連連點頭，一邊從厚重的書籍底下把那張通知單抽出來。他扶了扶老花眼鏡，上下打量了下站在櫃臺前面的少年，呵呵地笑了起來。

「不用這麼緊張，小朋友。來，這張表給你，這上面是圖書分類跟書架位置，我等等找幾本書跟你講解一下，你就懂了。」

「好、好的。這張表要背起來嗎？」

「背起來是會方便些囉。也會加快工作速度。」

「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

少年用力點點頭，眼中閃著認真的神采。

伯德看著這名新來的打工學生，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下午－－記憶中的那個午後，陽光反射著空氣中的塵埃，金光點點如同飄落的金沙，而一頭亂髮的瘦小少年就站在櫃臺前向他報到，蓬亂的流海下頭，是一雙靈活聰慧的碧綠眼睛。

當時誰也不曉得，那個不起眼的小男孩，竟會成長到現在的高度…

伯德忍不住望向圖書館後門的方向。窗外影影綽綽的樹木後面，隱約可以看見一座不是很高的塔。

「啊，那座塔…！」少年順著伯德的視線望過去，看見塔影時，語氣立即顯而易見地激動起來，「那是朱利安大人的住處嗎！」

「哦，嗯，對啊，你也知道啊？」

「知道！朱利安大人是我們這樣的平民學生的偶像啊！」瑟凡斯握緊了小小的拳頭，眼睛閃閃發光，「他還設置了專供清寒學生申請的獎學金！我也是依靠著獎學金才能入學的！」

「是這樣啊…」年長的圖書管理員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難怪他覺得今年學校裡那些明顯不是貴族或富商出身的孩子變多了，原來是朱利安這小子自己辦了一個獎學金？

確實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想到這裡，伯德露出了微笑。他挺了挺胸膛，有些得意地對少年道：「那你知道，你口中的朱利安大人，也曾經在這裡工作過嗎？」

「咦？」少年似乎並不知道這個情報，他愣了一下，「真、真的嗎？」

「真的。他當年可勤快了。你可不能輸給他哦。」

「好…好的！一定不會！我會很努力的！」瑟凡斯點頭如搗蒜，興奮得有些口齒不清，「天哪，朱利安大人竟然也在圖書館工作過！真希望我以後也能像他那樣…能多跟我說點朱利安大人的事嗎，伯德先生？」

「可以啊！我想想…嗯，他剛來的時候，可真是小不點一個，你看這書車，也不是很大對吧？當時都到他胸口了…」

伯德一邊說一邊比劃，旁邊的少年聽得津津有味，眼神裡滿溢著嚮往及憧憬。陽光透過玻璃灑在窗邊排列整齊的桌案上，溫潤的木料反射出一層明亮溫暖的光暈。

傳說的起點就是這樣。有一個知曉的人，與一個渴望知曉的人，就能開始流傳。傳播的過程中或有渲染或扭曲，使得一開始的那個原點隨著時間而愈加模糊不清，但這卻讓人們更加好奇，於是『傳說』便在人們口中繼續輾轉，而最開始的那個原點，並不會知道、也並不在乎自己到底以什麼樣的姿態定著在人們的印象中。

以這個『傳說』而言－－以朱利安而言…

最重要的，始終是他深愛著的魔法，以及他的龍。

而他自己在傳說中成為了什麼，就不是他會去關心的事了。

「嗯…這邊好像不該…嗯…這樣似乎比較好…」

在圖書館後方那座不是很高的小塔樓頂端的房間裡，有個少年正趴在偌大的圖桌上，一邊握著炭筆寫寫畫畫，一邊自言自語。

「嗯~嗯，這樣的話魔力量消耗就在正常值內了，不過整個堆疊起來有點…要是能夠再精簡一些就好了…哎我記得好像是有這麼一個方法…」

他專注在眼前的巨大法陣上，時而翻找著手邊的書籍，時而思考，時而計算，炭筆的痕跡擦了又寫，寫了又改。窗外溫暖的陽光、不時傳入的鳥鳴，甚至門外由遠而近的細微腳步聲，都沒能引起他的注意。

「好…好…這邊跟這邊都可以刪掉，嗯…但這樣的話總覺得運轉速率太快…」

「這裡放個緩衝符，可以控制。」

忽地，一個低沈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自言自語。一隻屬於男人的、骨節分明的手指在他的圖紙某處點了一下。「但整體還是太複雜了，朱利安。難畫又難記，實用性太差。」

「啊…哈爾大人！」

朱利安抬起頭，紅龍正站在他的製圖桌前面，男人瞇著眼睛，嘴角似笑非笑。「你這張圖，有四層符文啊，朱利安。要是實戰，你都還沒詠唱完，我就把你放倒了。」

「這…唔…」

朱利安看著面前的老師兼戀人，赤紅著耳朵，努力思考著該如何反駁。「威力…威力跟施咒時間總是無法兩全的，威力夠大又不能使用太多魔力，這個層數還是可以接受的。」

「為什麼要把魔力量掐得這麼死？這裡、這裡拿掉…」

哈爾邊說邊用手指在圖紙上豪邁地抹去整圈符文，然後拿起炭筆隨意補了幾個符號，「魔力消耗一點五倍，威力是三倍。」

朱利安看著被哈爾修改的法陣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歪了歪頭，接著算起魔力消耗量。

「這個…這個…我覺得有點消耗得太…但的確…效率上…」

「你考慮得太多了。畢竟是高威力型法術，敢使用的人，自己會搞定魔力的問題。我跟你打賭，你把兩個版本都給亞齊貝爾看，他肯定也會覺得這樣比你那個難畫又難記的初稿要好多了。」

朱利安抿著嘴唇看著那張圖好一陣子，又抬頭看著哈爾的臉，憋了一陣，才放棄似地大大嘆了口氣。

「唉，確實。哈爾大人你說得沒錯。」

「太嫩了，朱利安。」

哈爾笑了起來，伸手在他頭上搓揉了一把。「再多學學。」

「你這是欺負小輩了。」朱利安有些不服氣，「魔法上的積累我們差得太多了！」

「所以呢？欺負你怎麼了？這世界講實力的，聽過弱肉強食沒有？」

「老師怎麼可以以欺負學生為樂呢！」

「不高興？還是比較喜歡我在床上欺負你？」

「哈爾大人…！」

過了這麼多年，朱利安早就不是以前那個隨便撩撥兩下就會臉紅的小孩了，但平時正經的紅龍忽然來這麼一下，他還是沒招架住，臉瞬間紅的像熟透的漿果。哈爾愉快地哈哈笑了幾聲，接著低下頭在他唇邊吻了一下。

「太陽都要下山了。走吧，回去了。」

「嗯。」

朱利安承了這個寵溺的親吻，簡單收拾了一下，跟在紅龍背後，一起走下了窄小的旋轉梯，穿過一樓圓形的客廳，走出了大門。朱利安沒有刻意鎖門，只是輕輕掩上。大門外頭掛著一個綠底金邊的牌子，金色的字鑲嵌在上面。

「魔法院一級院士朱利安」。

朱利安的魔法院士資格是一年前取得的。就如同他在歐森時跟哈爾說的那樣，他沒有循最多人選的捷徑－－找個研究室待著、獲得導師的推薦函，直接進入提出作品的階段，而是繞了個彎，用最土的方式，從參加資格考試開始，一步步緩慢地朝目標前進。

魔法院院士的考試是完全對外開放的。只要獲得初級魔法師資格－－也就是魔法學校畢業－－就可以參加。想當然，符合這個條件的人還是很多的，但筆試就會先淘汰掉百分之八十，接下來的技術測驗又會再淘汰掉最少百分之八十。最終能夠進入二次審查的人，每年都不會超過十個。

然而，這些在外人眼中看起來十分苛刻的關卡，對考試專業戶以及用天賦開外掛的朱利安來說，都完全不構成問題。平心而論，光是在歐森的魔法師峰會時的表現，就足以讓他獲得院士的保送資格，只是他不打算找研究室，所以才稍微繞了點路。

（每年的一般考試名額就那麼幾個，你就一定要去佔嗎？跟我打聲招呼，我直接把你送進去不好嗎？）

第二階段評審之一的亞齊貝爾看到他的時候，平時總能端著溫和笑臉的大皇子，表情也瞬間五味雜陳起來。

「…？」

看見大皇子的反應，原本信心滿滿的朱利安，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亞齊貝爾殿下好像心情不太好？為什麼？還盯著我的作品文件一直看…難道我有出什麼錯嗎？

其他的幾名評委看著坐在中間的亞齊貝爾臉色不善，幾個沒聽說過朱利安的名號、但卻比較會察言觀色的人，已經在猶豫是否要昧著良心，把這件給退了；然而，在他們在動手之前，卻見亞齊貝爾抬手，在『合格』的地方簽了名。簽完，大皇子再翻了翻朱利安遞上來的作品文件，輕輕嘖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巧的印章，沾了沾印泥，在自己名字旁邊蓋了一個被云圍繞的月徽。

這發展讓其他人都楞了。

咦？大皇子不止簽名，還蓋了主席印…這表示他給了滿分啊！身為評審主席的大皇子都給了滿分，其他人給的分數也不可能太低，就這幾分鐘不到的時間，這一屆的榜首就幾乎已經決定好了。

評審們紛紛重新翻閱起手上的文件，紙張翻頁的沙沙聲此起彼落。

確實…這份作品確實非常傑出優秀，相當有榜首的樣子，但…這次還有其他貴族子弟參加啊？就這麼把榜首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傢伙真的好嗎？而且，看看資料，他才十七歲呢！這也太年輕了吧…

相對心中千頭萬緒的評審們，亞齊貝爾蓋完章後，又恢復了平時溫和的表情，向朱利安點點頭，露出微笑。

「評審結束。你可以回去了，朱利安。幫我向你們家大人問聲好。」

「是的，謝謝殿下。」

朱利安雖然被搞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十分有禮地起身，向評審們鞠了個躬，才轉身走出考場。

評審們的疑惑更加深了。

連大皇子都要特別交代打招呼的，『他們家的大人』…

到底是誰啊？

這小子什麼來頭啊？

朱利安就在這樣的氛圍中順利成為了院士，並且獲得了當屆的榜首。但相對於其他已經加入有名魔法師的研究所、自然形成了不同團體的同期院士，直接考進來的朱利安可說是非常奇怪的存在了。雖然有些人已經聽說了大皇子亞齊貝爾對這孩子似乎青眼有加，並且也十分敬重他背後的勢力，因而想拉攏朱利安，但當他們想要摸清這名新人院士的底細、試圖投其所好時，卻發現朱利安身上跟本查不到什麼東西。出身是孤兒院，背後的勢力除了亞齊貝爾以外沒人認識，雖然他出身的魔法學院算是名校，但光是用學長學姐的名義去搭訕，又顯得蒼白無力。

他到底是誰啊？從哪來的？什麼名頭？

就在魔法師們用帶著疑惑的眼光看著朱利安的時候，在魔法師峰會結束後就一直都沒有什麼特別動作的亞齊貝爾，卻在這時跳了出來，以一種理所當然的姿態，將這個空降的新人收進了自己的勢力範圍－－他成立了自己的研究室，並延攬了朱利安。

他倆的第一次正式開會，就是在朱利安並不陌生的，大皇子的別莊。

「你就在我的名義下安穩地做研究吧。每天上班什麼的就不必了，只要你能定期交出成果，地點什麼的我不介意，在家研究也行。」

雖是用開會的名義把朱利安叫來，但隔著一張寬大的矮桌面對面坐在寬大沙發上的兩人，與其說是開會，還比較像是在喝下午茶。大皇子端著茶杯細細抿著，還慢條斯理地挑了一塊餅乾咬了一口，看起來十分悠閒。

「這樣，可以嗎？如果之後有其他院士加入的話…」朱利安有些遲疑。

這簡直就是…自由過頭了？整個研究室只有自己不需要特別來上班的話，算特權嗎？

大皇子聞言，只是笑了笑。

「你真不知道？這個研究室，其實就只是為了安置你才設立的。我原本不想這麼早介入魔法師的勢力圈，但你背後的那位大人是這國家的命脈，把你放在外面任人爭搶，簡直就是拿我艾諾斯的命運開玩笑，不把你放在看得見得地方，還是太讓人不安了。」

「任人爭搶…」

朱利安對這方面還是比較遲鈍的，大皇子這麼一提，他才忽然發現，在亞齊貝爾出手之前，自己的立場有多微妙。空降的榜首，哪派勢力都不是，沒有前輩帶著，甚至還沒有相熟的朋友…

太扎眼了。

「原來如此…讓殿下多費心了。」

想通了的朱利安連忙向亞齊貝爾道謝，並同時在心裡大大嘆了口氣。

（唉，這種時候，要是戴寧在就好了…這些事情真的好難啊…）

「沒事。保住人才也是我應該要做的。而且，有一些成績，將來確實也會比較方便…這對我倆都是有好處沒壞處的事，你不要在意，專心在研究上面就好。」亞齊貝爾溫和地笑了笑，接著，總算把話題帶到了正事上。

「那麼，關於半年後要提交給魔法院的案子，你有什麼想法嗎？目前最熱門的是三屬性法陣的開發，但是雙屬性高耗魔法陣因為還是相當泛用，所以也還是有很多魔法師在研究；另外，最近魔法院也挺重視民生方面的簡化型固定法陣，所以朝那個方向也不錯。」

「啊，關於這個！」

講到魔法，朱利安就來勁了。他一掃之前有些無精打采的模樣，雙眼放著熱切的光芒，「三屬性法陣的話，我這邊有現成的！殿下還記得我之前考試提出來的那個三循環雙屬性陣嗎？其實它還有個變體，但因為比較複雜，我沒做完，就沒有提出…現在也許是個好機會！那個變體是這樣的…」

研究室的第一個提案就這麼定了下來。大皇子對朱利安提出的這個法陣感到很有興趣，兩人討論得十分熱烈，原本放著零食與紅茶的茶几很快就被資料書籍以及圖紙佔滿。等到他們確定了最終的修改方向，並擬定好進度表以及敲定完下一次開會的時間時，原本明亮的天空早已經掛上了黑絲絨般的夜幕。亞齊貝爾原想留朱利安一同吃晚飯，但朱利安以哈爾還在等他為由謝過了大皇子的邀約。

「這個，因為，哈爾大人好像已經準備好晚飯了…」朱利安滿懷歉意地說。

為什麼一個能左右我國命脈的尊貴紅龍，被你這麼一說，聽起來就像是個嚴格的妻子呢…亞齊貝爾自然沒敢說出口，只是在心裡這麼默默想著。

雖然無法留下來吃飯，但朱利安倒沒有拒絕大皇子為他準備的馬車。亞齊貝爾站在夜幕中目送馬車搖搖晃晃地遠去，等到終於看不見時，他輕輕的笑了出來。

「買一送二啊…這買賣，我真是賺了。」

「殿下？」始終安靜地守在他附近的葛洛姆有些疑惑。

「沒什麼。」亞齊貝爾擺擺手，「說笑罷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