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诺斯家的学徒用自创的双属性阵破了凯利亚的三重土盾这件事很快在魔法峰会的参与者中传开了,朱利安跟戴宁整天都被各种复杂的目光盯着,羡慕的嫉妒的佩服的都有。戴宁帮两人挡了一些私下接触的邀请,把责任推到大皇子头上,表示一切照规定来。
「毕竟当时大殿下都说了『有兴趣的话可以发邀请函』,要是我们自己一时高兴昏头了擅自做出什么决定,那等于是没给大殿下面子,好像他管不住我们一样,那可就麻烦了。」戴宁这样对朱利安说。
对于这个论点,小法师表示同意。私心他是不想出国的,虽然还没确定毕业后在国内要跟随哪位老师,但朱利安觉得,自己要是能把哈尔那座书库可以学的东西都学了,那也就差不多了。
更何况……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哈尔可以教他。
这是他至今都不敢说出口的请求……他希望哈尔成为他的老师。但是,红龙曾经说过,在覆灭之战后,龙就不再教导人类魔法了,这无异于要求哈尔破誓。于是朱利安只是想了又想,即使这个念头已经在心里转了千百回,他依旧不敢对红龙说出口。
反正……到时候再说吧,要是表现得好的话,会有邀请函的……朱利安想着这个难以达成的愿望,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察觉朱利安的情绪似乎忽然有些低落,戴宁奇怪地看着他,「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就叹气了?」
「啊,没、没事,」朱利安眼睛转了一圈,搪塞道:「只是在想毕业之后去哪个研究室继续进修。虽然这个经历可以加不少分,但毕竟进修还是院士考试资格的必要条件…」
「担心什么呢,搞成这样还不都是任你选了。」红发少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朱利安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的演讲已经结束了,两人一边聊天一边从会议厅往宿舍的方向走,一路接收所有知道此事的法师们的注目礼。刚才提风还特别跑过来大大称赞了朱利安一番,青年特别真诚跟喜悦的态度,让两人开心的同时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谦虚了几句。但提风笑着说:「实力不会因为你说没有就没有的,过度的谦虚就变成高傲了,理所当然地承受应得的嘉奖吧。」
听见这句话时,朱利安跟戴宁先是一愣,想了一下后才了然地点点头。似乎是这样子,坦然地说声谢谢,有时候要比不停地自谦要好多了。
「提风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
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朱利安忍不住忽然冒出了这一句。
「是啊。」戴宁点头同意。「总觉得他特别的直白单纯,不知道是所有的霍伦特人都这样?还是他是个异类呢?」
「嗯……」
这个问题朱利安也回答不出来,毕竟那是个太过遥远又神秘的国度,至今也没有什么样本可以参考。
就在两人准备走进宿舍大宅的大门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们。
「哎,这不是小少爷跟小美人吗。」
啊……
听见这个称呼跟略带轻挑的声音,朱利安脑中立刻浮现出了一个手中拿着水晶球,殷勤地问你要不要算命的青年。俩人一起回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看见昨天晚上刚遇袭的占卜师迪伦,就趴在篱笆后头的铁栏杆上向他们挥手。
朱利安现在才看清楚迪伦的模样。虽说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但是昨天是在半夜的暗巷里,黑灯瞎火的,他当时能看清楚路就不错了,更别提一个人的长相了。迪伦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偏瘦,五官端正,一双黝黑的眸子晶亮晶亮的,常常笑得瞇成一条缝,像只晒太阳的猫。
不过这人当真有点矮啊……小朱利安暗想。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吃得不好,朱利安自己并不算高,戴宁只大他一岁,却要高出他一个头。而迪伦看起来似乎也就是跟戴宁差不多高。以他这年纪来说,真是有点矮了。
「一晚不见了,你们还好吗?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的样子啊,要不要说给哥哥听啊?」
「一晚上不见了,你看起来倒是挺不错的。」戴宁来了个照样造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工作的啊。」迪伦回答得理所当然。
工作?
俩学徒互望了一眼。
「你不是自称占卜师吗?进来工作?难道你兼差修水管吗?」
「我才不会修水管!还有,自称什么的太过份了,我真的是占卜师啊,我有挂牌的!」迪伦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压得有些破烂的纸朝他们俩晃了晃。两人凑过去看纸上面的字,上头有迪伦的名字、一些日期、以及欧森的官印,似乎还真的是证照之类的。
「原来……在欧森做占卜师……要申请这种东西啊?」朱利安觉得自己受到了文化冲击。原来占卜师不是拎张桌子在路边一坐就可以的啊!
「不要看不起占卜师啊!星芒在上,这可是很神圣的行业!」
专业被质疑,迪伦生气地为自己辩护,而戴宁已经忍不住抿着嘴笑了起来。「咳,好吧,所以你是来工作的……占卜师也出差吗?」
「当然啊,总是有些人不、太、方、便嘛。」说到不太方便这四个字的时候,迪伦还自以为俏皮地眨了下眼。但朱利安跟戴宁一脸茫然,都没有要接他这个暗示的意思,迪伦略带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哎,反正我偶尔也是会出个差,服务一下不好出外抛头露面的大人们,法师塔也来过不少次,门口的卫兵都认识我了。不过今天他们是问得多了点,毕竟有外国贵客来嘛。」
「来过不少次……原来法师也算命啊。」朱利安想起了戴宁跟他说过的,欧森的人喜欢算命这件事。看来真是从上到下都喜欢。
「可不是嘛,今天还连算了两个人,都是问……」说到这里,迪伦故意顿了顿,才继续道:「问能不能捞到好人才呢。还是国外的好人才。不知道跟两位开心的原因有没有什么关连性啊?」
朱利安听见这件事时心中忍不住跳了一下,戴宁比他要冷静多了,少年慢条斯理地回答:「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不过原来在你心中我们这么厉害,先谢谢你啦。」
「这是当然的,毕竟两位救了我嘛,对我来说就是这么厉害。」
迪伦说着,脸上又堆满了那种讨好似的笑脸。
真奇怪,明明知道那种笑容是装出来的,但朱利安却不觉得他讨厌。迪伦身上似乎有什么很熟悉的感觉,让朱利安下意识地想放下所有对陌生人的戒备,无条件地信任他--即使他们只见过一次面。
「说到救过我这件事,我看看啊,今天似乎是个好日子。」迪伦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肩膀上的背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了翻,「啊哈,太好了,今天是风渲日,最适合结交新朋友、出门吃饭以及寻找良缘。怎么样,两位是不是给我个机会,让我报答你们昨天晚上的救命之恩?」
迪伦期待地望着两名少年。戴宁似乎在犹豫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朱利安就点头了,「好啊,正好今天也不是很忙……」
说到一半,他才发现戴宁没有表达意见,朱利安往旁边偷瞄了下,见好友无奈地看着他。
「呃……我觉得……溜出去……还不错。」朱利安结结巴巴地说着,声音也少了些底气。「毕竟……今天待在这里……也是蛮不自在的……」
「你们家大人没有跟你说,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吗?」戴宁叹了口气,「要是被卖掉了怎么办?」
「别这么说嘛,我不是坏人啊,真的!」听见戴宁这么直接地说着,迪伦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道:「星芒在上,我可从来不说谎的。」
戴宁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说:「光是这句话,听起来就是个谎言啊。」
「小少爷防卫心好重啊,哥哥好伤心。」听见这句话,青年压着着胸口,露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怎么办,真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
「呃,那个……」
朱利安看看好友,又看看占卜师,有些不知所措。他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嘴快答应了迪伦,现在去是不去?
「……要走就快走吧,不然又像上次一样,半路被人劫了。」
戴宁最终还是点头了。迪伦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朱利安也松了口气。
「好好好,那快走吧,我们先去吃饭吧,解决民生问题,海港边有家店便宜又好吃,真的,我跟老板很熟……」
迪伦开始在前面带路,朱利安跟戴宁跟了上去。少年拉了拉好友的手,轻声问:「你……没生气吧?」
「我是真的很想问你,怎么随便就想跟人走。」戴宁哼了声,「不过……好吧,我也觉得他干不出什么坏事来。」
「我、我也觉得。」
朱利安灿烂地笑了。戴宁看着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接着又将视线转回了迪伦身上。
这是个陌生人啊。即使朱利安毫无戒备,自己也该有点戒心的。
但是……再见到迪伦,真的被他邀请时,自己心里那股腾然冒出的奇妙欢欣感……又是怎么一回事?
卡特瞇着眼睛抬头望着天空。他站在窄巷里,明亮的蓝天被两旁的建筑挤得只剩下细细的一条缝。仔细想想,这条窄巷就像是自己的现况,他就像卡在那缝中一样,上不去下不来,挣扎着却无法脱身,只能任凭荒谬的现实继续挤压自己。
迟早有一天会断气吧。他想。
或是被挤压得断气、或是妥协融入这个现实……
不管哪一样……不管哪一样都很让人生气。
卡特握紧了拳头又松开,看着细白手掌上慢慢消失的浅红色月牙印。
他艾格列斯家的后裔,竟沦落至此。
他还记得父亲失势的那一天。
说是那一天也许并不太正确,因为这是一个连续性的过程。卡特觉得,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是忽然发生的,在这之前必然有蛛丝马迹,只是被忽略了而已……不过,不管怎么样,事情都已经成了定局。几个大案子被翻了出来,所有的证据摊在眼前,证人伏首站在一边,低声地说出他们知道的事实,罪状迭加起来,足以倾颓艾格列斯家建造起来的势力。
皇家的卫兵进入自己家中,将父亲的书房几乎搬空,他记得那天自己收到消息时都还没有下课,来传话的父亲友人要他不要回去,先去母亲那里避一避……这一避就是一个多月,等他再见到父亲时,已经是在审判庭外面了。
卡特回想起这些事情时,心里出乎意料地平静。贵族争权,时有所闻,更何况小辫子被人抓到还不自知,那便是蠢。特别父亲染指了盐不说,还沾上魔法酒之后,卡特就暗暗觉得要糟--盐就算了,魔法酒可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东西,利益巨大,也危险至极,要是被翻出来,那谁都救不了。
他心中有怨吗?当然是有的。卡特自小是个天之骄子,有本事,有家底,走哪不是抬头挺胸一呼百诺,就连学校的校长也都得看他三分脸色。然而本家这一垮,他原本光明的前途立刻笼罩了阴影,生活上也顿时限缩了许多,人生几乎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的确有怨,怨父亲为何如此愚蠢,怨赫伦家下手狠毒,但这些怨跟另一件事比起来,却又是那么微不足道。
说真的。卡特最在意的事情,是他的人生跌入谷底的时候,那曾经踩在脚下的干瘦少年,却在这时脱胎换骨,成了与自己齐平、甚至超越自己的存在。
朱利安通过补考时他是错愕的。再后来,那个一点魔力都没有的朱利安忽然就成了实战考试样样满分的优等生了,卡特的错愕简直要满出来。
在这个干瘦的穷酸货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小杂种,凭什么跟我站在一样的地位上?
卡特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他想找出朱利安的把柄,但却怎么样也摸不清头绪。帮助朱利安的人简直就是铁板一块,明明知道朱利安每天晚上都会回到学校后头那个地下室,但里头住着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却怎么样都查不出来,甚至他直接去问校长,一向好说话的校长还反常地把他打发走了。
卡特恨得牙痒痒的,但他却没办法再继续查下去了。家里的变故让他好一阵子都没有时间管朱利安,直到他能再次将注意力放回学业上时,竟然听说这小子跳级考上了菁英研究院……
跳级考上菁英研究院。
知道这件事时,卡特在家里,几乎把房间所有能砸的东西都摔了。
他竟然被那小杂种给一脚踩到了头上。
朱利安!
卡特几乎无法忍受这种事,而这个情绪在他参加自己毕业那届的研究院考试落榜时升到了最高点--接着无声无息地坠落。
卡特冷静了。
他都自顾不暇了,哪有什么力气管别人?
父亲垮了,母亲这儿的受到的影响虽然较小,但也还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送进了曼德伦门下。卡特原本以为一切都暂时安稳下来,他可以继续学业,表现好一些,也许能靠着曼德伦的关系直接进入国家研究院,毕竟这位正直壮年的法师可是呼声最高的下一任研究院首席人选……
但他很快发现事情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无论哪一方面都是。
曼德伦并不如外表上看起来那么光鲜。他猜疑心重,好大喜功,表面功夫作得挺好,实际上的成绩却仅只是普通。卡特在几名弟子中努力表现,讨好老师,却发现自己越靠近曼德伦,就越觉得失望。
然而他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骑虎难下。
「老板,人给您带来了,要做什么,您吩咐一下,保证干净利落的办妥……」
一个略带谄媚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卡特从自己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看见一名佝偻的老头带着一个模样猥琐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他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犹豫了半晌之后开口道:「听说你技巧很好。」
「不敢当,至少十有九成吧。」男人搓了搓手,嘿嘿笑着。
「那好。」卡特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深吸了口气,道:「我跟你说目标的样貌,跟目前他们在的位置,你跟着,有机会,就把东西拿过来……」
人在国外时,要是有个本地人带着玩,那真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迪伦带着朱利安跟戴宁在港都穿梭着,好吃好看的一样都没落下。两人刚吃了莓果冰就又被带去尝了现炸的小银鱼,隔壁的鱼肉馅饼也没有放过。吃撑了之后迪伦带他俩四处走走,逛到了海市的另外一边,看到不少船家正拍卖着刚到港的鱼货。一尾个头非常大、有着尖利棘刺的鱼就摆在碎冰上头,一群人围在旁边吆喝着。朱利安一问之下才知道宴会上的海牛肉就是指这种鱼的肉,这种鱼体型很大,但是这么大的也属少见,所以才这么多人围着争相竞标。
「一般都是切块卖的,肚子那块价格最好了,油花多。」迪伦笑着说。
三人一直到这条鱼成功拍出才离开。他们一路上又看见了许多鱼货的拍卖,朱利安跟戴宁生活在不靠海的艾诺斯,很多海鲜都是在宴会上才第一次吃到的,活的时候的样子更是看都没看过,几乎是每见到一样,迪伦就要负责为他俩解说一样。
「用看的都不知道这东西要怎么吃。」戴宁盯着一桶黑呼呼又长满尖刺的圆球,疑惑地歪着头,「这真的可以吃吗?把刺削了?用啃的?」
听见他这样说,迪伦哈哈大笑起来,接着跟摊位后头的妇人说:「老板,帮我开两个海胆给这两个小朋友尝尝。」
妇人应了一声,戴着厚厚的手套捞出两颗刺球,在朱利安跟戴宁好奇的目光下利落地撬开,在旁边的水盆里头洗了洗,又把里面黑呼呼的东西清了清,这才递给两人。
两名法师楞楞地看着那玩意,又看看迪伦,不知道该拿这东西怎么办才好。撬开的壳内附着着五瓣橘色的膏状物,戴宁看了半天,最先看出名堂来。
「等等,你说这是海胆?所以这是那个海胆?」
「对,我想你在皇宫宴会上有吃过?」迪伦俏皮地眨眨眼睛,「这可是很贵的,宴会上应该有吧。」
「是有……」戴宁接过了那个湿漉漉的壳跟老板娘递给他的小汤匙,楞楞地盯着里头橘色的肉,「真没想到长成这样。」
「这、这个可以直接吃吗?」
朱利安捧着海胆有些不知所措。
「可以,刮下来尝尝?」迪伦催促着。
小魔法学徒们对望了一眼,这才用汤匙刮了里头的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戴宁瞪圆了眼睛,「这个味道……比宴会上的还好吃。」
「毕竟是现开的。」占卜师笑了笑,「这种生吃的东西,这样吃是最好吃的。」
好吃是好吃,但两人付钱的时候都吓了一跳。这么一小颗竟然要三个银币,花钱花习惯了的戴宁倒还好,朱利安一瞬间觉得心痛了起来。
「才吃两口而已呢……」即使已经走远了,他还是喃喃自言自语着。
三人又走了一会,这才走到了海市尽头。戴宁看看时间,觉得差不多该回去了,但迪伦表示还有一个地方想带他们去。他指指天上的明月,道:「今天是满月的前三天,日子正好。」
什么日子正好?
戴宁问了半天,但占卜师只是神秘兮兮地笑着,说跟他走就知道了。三人离开了海市,往海港边缘走去。
「……这越走人越少,你不是要把我们带去什么奇怪的地方吧?」戴宁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忍不住开口。他们已经离开了热闹的地方,走上一条有些窄的小路。小路旁边堆着一些破旧的舢舨与小船,有些用防水布盖着,有些则任其腐朽。不远处,海水拍打着沙滩,绵延的海岸线上,一个人都没有。
「别老是这么怀疑我嘛,迟早你会发现,我才是最值得信赖的那一个。信占卜师得永生喔。」迪伦嘻皮笑脸地回答,继续往前走。
「这太厚脸皮了,我简直没话可以回答你……」戴宁呵呵了两声表达自己的不屑。
「别这么说嘛,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喔。星芒在上,我不说谎的。」
「呵呵。」
走在后方的朱利安在看着他们两人一来一往,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他刚开始原本以为戴宁不喜欢迪伦,才总是迪伦说一句他就顶一句;但他很快看出来了,戴宁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偶尔还会笑,他似乎只是……只是喜欢跟迪伦顶嘴而已。
奇怪,戴宁以前会这样吗?
在朱利安的印象里,这个他进入研究院才交上的好友精明、能干,在魔法上很有天赋,在社交上也很有一套。戴宁不喜出席社交场合,但毕竟身为贵族子弟,即使不喜欢,却还是能游刃有余且不失礼数地应付大部分的人,也时常帮朱利安解围。那种营业般的笑容以及刻意有礼的说话方式,朱利安看过好多次了,也知道戴宁什么时候是应付,什么时候是真心。
(他一次都没有对迪伦露出过那种社交专用的态度呢。)
望着走在前方,依旧一来一往的二人,小魔法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奇妙的事情,正在悄悄地冒出芽来。
大约又走了十分钟,小路总算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个不高的小峭壁,在峭壁边上,矗立着一座看起来废弃了有段时间的小楼。占卜师率先跳上腐朽的台阶,用力踩了踩,确定没问题后,才对着站在下方犹豫的戴宁伸出手,道:「别担心,虽然听起来咯吱作响,但是不会塌的。」
红发少年狐疑地望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握住了那只手,踩着青年踩过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安置了戴宁后,迪伦又伸手将朱利安也拉了上来,并且示意他们继续往上爬。
些许月光透过小楼的窗户洒进来,因为顶上也有些破洞的关系,月光照耀的面积不小,不是很暗,朱利安就没有特别召出火球来照明。占卜师领着他们爬到小楼最高层的露台上,站在这里,可以望见不远处明亮的海市,以及海上星星点点的渔火。
「就是这里吗?」戴宁左右张望了一下,接着抬头望着夜空,道:「星空是挺好看的。」
「这里的确也是很好的观星场所,不过我要让你们看的不是星空。」迪伦靠在栏杆上往下望了望,接着回头道:「就快了,等我数到三,就会出现奇迹。」
「奇迹……?」
「一……二……」迪伦还真的煞有介事地数了起来。
「三!」
「……没有啊……咦?」
戴宁还狐疑着,但立刻被朱利安扯了扯上衣。少年指着海面,有些激动地提高了声音:「那边,戴宁,在海上!」
顺着好友的手指望过去,戴宁才看出变化发生在哪里。似乎有什么缓缓从海里浮了上来,那东西圆圆的,发着光,上浮的速度很快,一眨眼的功夫,漆黑的海面上,就涌出了不少发着莹莹蓝光的光点。朱利安跟戴宁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迪伦看着他们的反应,很满意似地抿嘴笑了。
蓝光还在往上涌出,并往旁边蔓延开来。海水一波一波缓慢地摇晃着,光点也一晃一晃地忽明忽灭。漆黑的海面像夜空似的闪闪发光,美得令人屏息。戴宁看呆了,楞了好一阵子才喃喃地问:「这是……什么?」
「夜光虫。圆圆的,有点像水母,每年的这个季节,月圆前三天,他们会浮上来产卵。」迪伦的眼睛又瞇了起来,笑意盈盈,「还满意吗,两位?」
「真的是……好惊人啊……」
朱利安都看呆了。少年往前走了两步想靠得更近一点,迪伦连忙出手拦住他:「哎、别再往前走了,要掉下去的,那里的栏杆坏了。你要是掉了块皮,我可能会被烤焦啊。」
「抱、抱歉。不过真的好美啊……」
朱利安没有注意迪伦有些奇怪的发言,嘴里说着抱歉,眼睛却还是盯着莹蓝的海面,看着看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弯起嘴角,微微地笑了。
「不知道哈尔大人有没有看过……没有的话,真想让他也看看……」
他低声自言自语着。
听见这句话,迪伦挑了挑眉毛。盯着朱利安的脸,眼睛转了一圈,问道:「哈尔是谁?」
听见这个问题,朱利安愣了一下。他转头看着青年,回答:「是……是我的恩人。」
「只是恩人吗?」迪伦追问,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这个……」
朱利安答不出来了。
只是恩人吗?
哈尔大人……
「不只……不只是恩人。」
少年又转头望向了海面。迪伦的问题似乎挑出了什么他不想面对的事,朱利安心中一团纷乱,发现自己竟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不只是恩人这么简单而已。
到底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哈尔才好呢。
朱利安词穷了,他想不出来。最后只能很轻地回答道: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是……他是很重要的人。」
「能有多重要?比你自己还要重要吗?」
「嗯。」
对于这个问题,朱利安倒是没怎么犹豫,就用力地点了下头,「比我自己还要重要。」
听见这个回答,迪伦有些讶异地盯着朱利安的侧脸直瞧。好半晌后,他才撇了撇嘴,露出觉得有些无趣的表情。
「……真是,那家伙,有这么好吗?我怎么不觉得……」
占卜师低低地自言自语着。
「你说什么?」戴宁疑惑地转头看他。
「没什么。欸,小少爷你呢?觉得怎么样?」迪伦殷勤地凑了过去,邀功似地不停追问:「很漂亮吧?没有见过吧?」
「确实是没有见过。出乎意料的美。简直就像是……海里的荧光草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被这难得的奇景影响,平时总是会调侃个一两句的戴宁,此时却非常坦率地称赞了眼前的景色。他看着占卜师,露出浅浅的笑容。
「谢谢你。这是个很愉快的夜晚。」
迪伦微微愣了一下。少年的半侧脸逆着月光,看起来蒙朦胧胧的,比平时要柔和许多。他率直清澈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迪伦,那句感谢的语气虽然轻描淡写,但却非常真诚。
(啊,这家伙。)
此时此刻,星空龙忽然真正地、意识到了这个人的存在。就像是笼罩住月亮的薄云忽然被风吹散似的,那忽然闯进心中的明亮光彩,只消一眼,就无法再移开。
原本,他的目标一直都是朱利安。对迪伦来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游戏,他只是在玩,只是想找哈尔麻烦,给自己的生活添点乐趣。跟戴宁斗嘴?那并非刻意为之,他天生就是这种性子,嘴贫,谁接话他就回谁的话。
不过,这个游戏……现在似乎产生了一点变量。
不需要太多的试探,迪伦只跟朱利安交谈了几句,就发现这个半淫/魔并没有自己意料之中那么好搞定。朱利安看起来是比戴宁傻一些,或者说单纯一些,没有这么多防备,但也正是如此,他表现出来的、对哈尔近乎痴迷的态度,也真实得让迪伦觉得眼睛有点疼。
是要怎么捡才能捡到这种专心一致的淫/魔啊?哈尔,你这只淫/魔犯规啊?
而就在他考虑着,到底要继续尝试怂恿朱利安『换个口味』、还是就这么算了,并同时随口这么问了戴宁一句『你觉得怎么样』时,少年却认真地回应了他。
朱利安始终是看着哈尔的。哈尔不在,他就看着自己心中红龙的身影。
但刚才,戴宁确实是看着自己的。
「……你喜欢就太好了。」
最终,迪伦笑了笑,重新将目光转回了蓝光灿灿的海面上。
有点意思。
在星空中出现的这抹月光,似乎再也无法被云雾遮起来了。
「朱利安,那边有一个坎。」
「朱利安,过来点,你走到路中央了。」
「朱利安……」
戴宁看着过法师塔后门而不入的好友,叹了口气,伸手把他拉回来,「你也专心点,门在这……」
「啊,抱歉。」
被戴宁一拉,朱利安才回过神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赶忙走回好友身边。戴宁皱着眉头看他,疑惑地问:「你是怎么了?从那个小楼下来就一直这样,我没见你这么恍神过,刚刚在海市还连撞了好几个人……」
「我……我想点事情。」
朱利安含糊地回答。这该怎么说呢?说他因为搞不懂自己跟目前的监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所以困扰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吗?
「有什么事回家再想吧,至少走路时要专心点啊……」戴宁边小声地念念叨叨,边率先翻上了围墙,接着将朱利安拉上来。
原本想着吃个饭就要回来的,结果还是混到了门禁,又得偷偷摸摸从后门的围墙爬进来,再溜回宿舍里。万一在路上被逮到了那可就麻烦了,所以就算朱利安心中再怎么千头万绪理不清,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是得强迫自己注意起周围的情况。
两人像猫似的掂起脚尖,悄声无息地穿过篱笆,朝宿舍的小门走去。就在他俩穿过门廊的时候,后面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
戴宁动作迅速地躲到转角阴影处,并同时也带上了朱利安,一把将他塞在自己身后。他探头望了望,发现走过来的竟然是曼德伦。
「……往那边。」
戴宁并不信任曼德伦,也不觉得这位自家的魔法师会帮两个半夜溜出塔的小学徒掩饰……毕竟他的爱徒可是那个卡特呢。他转头对朱利安做了一个后退的手势,两人手牵着手拐进后面的另一条走廊,打算先避一下。但是才刚拐了弯,退了两步,朱利安就觉得自己背后似乎不大对劲。他猛地回头,正好看见一张被魔法灯映得有些阴森的脸……
「咿--!」
朱利安想都没想就倒抽了口气,戴宁想把他的嘴摀住时已经来不及了。虽然不是很大声,但是少年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还是显得特别明显。
「谁?」
曼德伦自然也听见了。他皱了皱眉,举起灯照了照,前面什么都没有。就在他迈开大步往前走,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晚还在外面走动的时候,来人却自己迎了上来。
「啊,晚安,曼德伦大人。」
提风举着手上的辉石灯,微笑着向他打招呼。朱利安跟戴宁一左一右地站在魔法师身边,表情似乎有些僵硬。
「提风大人?朱利安跟戴宁?这么晚了,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曼德伦狐疑地望着他们三人,「刚刚那个声音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提风解释道:「因为朱利安和戴宁对霍伦特很有兴趣,所以吃过晚饭后我们就在我的房间里聊天,一回神就已经很晚了。我原本打算送他们回房,但看到外头月亮很美,就带他们出来看了一下,并跟他们说了一些霍伦特特有的、关于月亮的传说跟习俗。」
在说这些的时候,这位来自偏远国度的法师脸不红气不喘,再搭配上那个有些傻气的单纯笑容,让人完全不会想怀疑他的说词。
「曼德伦大人知道吗?在霍伦特有这样的传说……要是晚上对着月亮吹口哨的话,可能会招来厄运。」
「我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听说。」曼德伦瞟了他们三人一眼,轻咳了两声,「你们要聊天也别在走廊上,万一吵到谁就不好了。也别这么晚在外头走动,快点回去吧。」
说完,曼德伦没有再多问些什么,他提着辉石灯,径自离开了。
朱利安跟戴宁一直到曼德伦走远了,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吓死我了……」戴宁抚着胸口,做了几个深呼吸,「还以为要被逮到了。」
「那个,谢谢你……提风……提风大人。」朱利安忙不迭地跟帮他俩解围的魔法师道谢。
刚才他一回头撞上人时,他真是脑子都吓得一片空白,连脸都没怎么看清楚就忍不住小小地尖叫了一声。那人也吓了一跳,他将手中的辉石灯举高了一些,戴宁跟朱利安才看清楚,他们撞上的是提风;此时,后面已经传来曼德伦询问是谁的声音以及朝这里走来的脚步声,就在两名少年慌得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提风忽然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带着两人主动走出了走廊,然后就有了接下来的那段对话。
「没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这里……」提风顿了顿,「但你们应该可以保证,不是出去做坏事吧?」
「可以可以,其实我们就只是溜出去吃宵夜而已,没做什么别的。」听见他这样问,戴宁连忙点头保证,「也不远,就是后面的那个小海市。真的,我们吃完就回来了。」
这是把昨天的情况搬出来说了呀……朱利安心里这样想着。但他也就是想想,实际上还是点头如捣蒜地同意戴宁的话。毕竟要是说他们是溜出去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占卜师逛了一晚上,大概会更加麻烦。
「下次还是准备些点心放在房间里吧,不让你们晚上跑出去,就是因为晚上还是蛮危险的。万一被偷被抢了,或是受伤了,那可就糟了……」
提风一边念叨着,一边领着他们回到两人自己的房间前面。两人乖巧地向提风鞠躬道谢,戴宁特别诚恳地说:「嗯嗯,我们下次不会了,明天就去买点饼干什么的放着。」
「嗯,我看得出来,你们是两个好孩子。」提风笑了笑,接着狡黠地眨眨眼睛,道:「--又或者,你们带我去,有成年魔法师陪着的话,就不违反规则了。」
「哦……这么说也是,那下次我俩邀请你的时候,提风大人请务必赏光啊。」
戴宁搓了搓手,刻意摆出一副讨好的样子。提风跟朱利安都忍不住笑了,来自霍伦特的魔法师道:「别加敬称,就叫我提风吧。看你们今天的表现,一个个也都有正式魔法师的水平了,这敬称听起来让我觉得挺别扭的。好的,晚安了,愿黑夜庇佑你们一夜安眠。」
提风又在胸前做了那个奇妙的手势,接着转头离开了。戴宁目送着法师走远,喃喃道:「敬拜黑夜,而不是月华……他们也挺有意思的。不知道是不是每个霍伦特人都这样。」
「嗯……反正只要是个好人就行了吧?信仰是自由的。」朱利安回答。
「这么说也是。」戴宁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他拍拍朱利安的肩膀,道:「好了,也安全回家了,你要想什么就窝床上想吧,记得要睡觉,别明天没精神就好。」
「我……」朱利安被这么一调侃还觉得有些窘迫,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搓了搓戴着戒指的指根,一摸上去,却没有摸到预料中的圆润金属,而是直接压在了皮肤上。
朱利安一下子脸就白了。他立刻抬起手,细白的手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朱利安?」
戴宁疑惑地看着忽然脸色大变的好友,又看他盯着自己的手看,顺着视线望去时,戴宁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不……不见了!」
朱利安再开口说话时声音都带着哭腔,「哈尔大人的戒指!」
「怎么会……你没有拿下来吧?洗手的时候或是……」
「没有,我一直戴着的!」
朱利安慌张极了,抖着声音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不见了?掉了?掉在哪了?该不会是掉在小楼上了?还是掉在海市了?我……我得去找才行,我……」
朱利安说着就想往外跑,被戴宁眼捷手快地一把抓住了。
「喂喂,你想去哪里?冷静点,朱利安,你不可能现在去找的。」
「可是……」
「好了,听话,你让我想想……」
戴宁一边安抚着他,一边试着回想刚才的情况。
他们在海市时,他记得自己还有看见那个戒指。从小楼离开时,至少是在走楼梯时,他也确认戒指还在。因为那时他惊讶地发现,戒指上的宝石在黑暗中会微微地发出火焰一般的橘色光芒,还盯着多看了好几眼。
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
戴宁忽然想起了朱利安撞到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人还将少年扶了起来……然后……
「--被扒了。」
想到这里,他冷冷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被、被扒了?」朱利安惊慌地重复着,「什么时候?」
「八成是你撞到人的时候。」戴宁啧了一声,「之前没事,所以我也没提醒你,真糟,应该要收起来的,毕竟是那么龙蛇混杂的地方……」
「那……那现在怎么办?」
朱利安的小脑袋一片空白。他作梦也想不到,哈尔给他的东西竟然被扒走了,满心的慌张跟罪恶感让他的思考完全停格,跟本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不会……找不回来了吧?」
「这个……」
戴宁为难地皱了皱眉。朱利安的戒指不常见,要是对方脱手的话,要抓到人应该不难。而且能擦个身就把戒指爬走的人肯定是惯犯,卫兵那里一定知道。但问题是,这里是欧森,戴宁没有人脉,要想偷偷摸摸地找出这人把东西要回来,那恐怕是不切实际的。
想来想去,除了明天找大皇子商量看看以外,似乎是别无他法。戴宁又安慰了朱利安几句,并再三告诫他不可以晚上偷溜出去,明天他们一起床就去找亚齐贝尔,这才把人哄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