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王府之中早早就已搭好了青幄。这婚姻不只是结二姓之好,更是结两邦之好,岂可简慢?
这一日,高王府成了邺城最热闹之处。也并不是大魏之官吏人人都有幸能亲见大典。但皇帝、大宗宗亲、重要贵戚、高官显宦、高门大姓等自然是少不了的。还有柔然人的世子秃突佳是今日格外重要的人。
月光成了高王妃,秃突佳也水涨船高成了高王府的贵戚。理论上就连高澄等也要以他为尊长。
天虽冷,观礼之人却热情高涨。人人翘首相待,争相观望。
其实心里最不自在的就是新任郎君渤海王高欢。娶个新妇倒也没什么,可是禁不住这么万众瞩目,但又不得不这么张扬。这种同牢而食,合卺而酳的繁琐是演给别人看的,表示仪式暨成,昭示天下柔然公主的身份有了改变,真正成了渤海王妃。但高欢不喜欢自己被人观望,已经是这个年纪,何况又不是第一次成婚,一点新鲜兴奋感都没有。
皇帝元善见和高王的女儿、皇后高远君一同驾临王府观礼。从大将军高澄到宗亲百官,全部身着官服,俨然把大魏庙堂搬到了高王府,人人都是威仪棣棣。就连柔然世子秃突佳也穿着官服,更是风度翩翩。在中原日久,他已经有了那种官态,倒也学起来更胜一筹。
从进了渤海王府到青幄,面覆玉旒的月光被引导着一直走进去。她能透过玉旒看以外面的情形,到处是华丽红妆,到处是人头攒动。然而她心里是安静的,好像那些暄闹声与她是隔绝的。
外面的人不是兴奋就是好奇,纷纷想看看这个异族的渤海王妃会是什么样子。已经有人惊叹,甚至还有人指指点点。月光的绝美姿容并不能被玉旒完全遮掩住。这让她的兄长柔然世子秃突佳特别得意。
到青幄前,月光突见一卓然不群的男子迎着她走来。他果然是与众不同的,看到他第一眼便觉得他身上有种王者之气,有中年男子的成熟稳重,但没有老迈感。不用问她便也知道这就是她的夫君渤海王高欢了。
月光隔着玉旒抬头看着高欢。虽有些障碍,但是她能看得清楚。他与他的儿子大将军高澄有相像之处,但又有不同。高澄确实美得异常,但那种美是异于寻常人的妖娆之态。高欢却是相貌堂堂的雄奇男子。
月光觉得自己心里的失落得到了安慰。
高欢也低头看着月光,心里暗自惊叹。虽然在他眼里秃突佳那个蠕蠕竖子长得确实不怎么样,可没想到他的妹妹居然这么美貌。这对于高欢来说算是意外的收获了。也算是他牺牲了自己成全儿子的一种出乎意料的补偿。
谁都没留意到,这时退到人群之外的柔然世子秃突佳正在听一个心腹在他耳边低语。
说了没几句话,秃突佳的神色就变了。这时那人又递上一封书信,秃突佳立刻展开细读。
这时高澄已经看到了秃突佳的举动。但他并没有声张,一直看着礼成,和亲这事就算是达成圆满了。再看秃突佳时,他已经收了书信,重新回来了,只是总觉他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与之前大不相同。
高澄并不知道,秃突佳收到的书信是西魏皇后郁久闾氏、他的阿姊落英送来的。
这边一套繁文缛节之后,在无数双眼睛专注的观望中,高欢终于挑开了月光覆面的玉旒。立刻,无数声惊叹再也压不住了。从一开始等待中的安静到后来的惊讶连连,新的渤海王妃月光终于取代她的夫君高王成了新的焦点,青幄内外所有人眼中的焦点。
月光却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这样的赞叹她见多了,并不稀罕。
皇后高远君心里相当不平静,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夫君、皇帝元善见。元善见本也正看着眼肯场景,但仿佛是心有所感,他居然也侧过头来对上了高远君的目光,并且向她温柔一笑。这对于高远君来说是最好的抚慰。
立于元善见身后的林兴仁的目光却放在距他并不远的大将军高澄身上。
这一刻让林兴仁觉得很有意味。林兴仁看到高澄也正目不转睛地正看着他的“嫡母”郁久闾氏。想起之前高澄拒绝了娶这位公主为新妇,林兴仁就觉得有点兴灾乐祸。
大将军那点爱色的癖好他当然知道,说不定此刻在心里怎么样地后悔。只可惜,林兴仁并没有在高澄眼中看到追悔莫及、恨不得以头抢地的样子。当然也不可能看到。
高澄目光坦然,没有一点猥琐之意,也没有要避着人的意思。
月光恰这时也留意到了高欢身后不远处的高澄。她盯上高澄的目光,高澄仍旧不闪避,与她四目相对。两个人都面无表情,但又好像在互相较量一样,都盯着对方不放。
月光没留意的是,她的夫君高欢其实早就发现了她的异常。从目中无人,目光四处飘浮到落于一处不肯离开。高欢当然不会马上表现出来自己的心思,而且他也知道他身后站的人是谁。他从之前的不愿意,不在乎已经变成了会在意。
这时月光看到有个奴婢匆匆走到高澄身边向他低语了几句,高澄的脸色几乎立刻就变了,不仅动容,甚至有点着了慌。虽然他很快又镇定住了,但显然已不平静。这让月光大为好奇,究竟出了什么大事让这位大将军这么变颜变色、慌了手脚?
月光眼睁睁看着高澄转身离去了,他仿佛是对眼前的所有人、所有人事都视而不见。
月光是猜不到高澄的心思,但同样留意高澄的秃突佳却猜到了几分端倪。
后堂中内外命妇、公卿夫人、官眷齐聚一处。人人热情高涨地正议论着新王妃的各种事,很少有人留意到冯翊公主元仲华已经有点坐立不安起来。
阿娈看元仲华坐不住了便扶她起来。她心里比元仲华还小心,立刻就唤了元仲华的奴婢便她赶紧去告诉郎主。
只有济北王妃看到了,向身边人低语道,“这位长公主仗着得大将军宠爱,究竟还是把柔然公主比下去了,怎么今日倒还不高兴?这样的场面,说走就走了,也太不把高王和新王妃当回事了。”
旁边华山王妃也伏身过来低语道,“自然不会高兴,大将军最宠外妇,琅琊公主也一样有了身孕,她岂能高兴得起来?听说在府里也比从前不同了,大将军并不以嫡妃待之。日后的事又岂能有所料?”
太原公夫人李祖娥这时看出情形不对。元仲华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被搅得特别不安宁,一定是忍无可忍了。只是此时不宜过分慌乱张扬,月光也趁间隙于众人不备时起身出去了。
刚才元仲华出来后忽然感觉又好些了,肚子也不像刚才似的一波接一波地坠痛。阿娈想她可能是因为在里面坐得久,人又多,气味不好还暄闹,所以才会舒服。这时离开肯定失礼,阿娈也不敢乱出主意,就扶着元仲华在院子里慢慢走了几步。
前面礼成,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宴饮的场面热闹而欢快,高王给皇帝上寿之后退回来,忽觉身后有人扯他衣裳。回过头来,炫目得让人头晕,他的新王妃月光正看着他。
虽然她面无笑意,但已足够动人。高欢心里有点痒痒的,微笑问道,“王妃有何事?”
“累了,想回去休息。高王不会见怪吧?”月光不客气地道,眼睛盯着高欢,等他回答。
高欢有点意外。月光说的是柔然语,他也能听懂。可“回去”这两个字格外警醒了高欢,而他在一瞬间又把这个“回去”在自己心里加上了自己的解释。立刻亲自唤奴婢来,吩咐送王妃回后宅去休息,特意又加了一句:不要让人打扰。
以后她就是他的嫡妃,回去自然是回她该去的地方。这时高欢并没有想起,那个院子从前是娄妃住的。
月光是转身走了,高欢心里也松了口气。
高澄匆匆直奔后宅,一路上对谁都视而不见。一直到那院子里,没等询问就一眼看到元仲华正被阿娈扶着在院子里走过来。元仲华也看到了他,向他这边而来。
高洋夫人月光追出来时正好看到高澄也来了。想必自己这时过去也多余,便远远地止步不前,看着高澄。
恰好这时元仲华的腹痛又开始了。这一次疼得厉害,时间时歇,已经满额是汗。阿娈扶着元仲华向高澄急道,“郎主,夫人恐怕这就要诞育了……”后面的话她没说,因为她也不能决定什么。
月光见高澄是急得手足无措的样子。想他也得过两个庶子了,怎么遇到这样的事还是这么没主张。或者就是因为太紧张元仲华了,嫡子自然与庶子不同。月光这才走过来向高澄道,“这里人多,旁边有僻静之处。”
高澄这才被提醒了,吩咐道,“先叫太医令来瞧瞧。”有奴婢立刻领命而去。高澄又道,“去备好车,等公主休息片刻便回府去。”他看元仲华现在疼得厉害,想等她过了这一阵的腹痛再走。
元仲华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她的注意力全被那即将要出世的小儿所吸引。
阿娈扶着元仲华走出去。
月光一迟疑,但还是跟了上来。元仲华是长嫂,若要在高王府中,她是应该去尽尽心力。
月光被奴婢引着往后宅走。
服侍新王妃的奴婢除了原来月光自己带来的柔然人,绝大部分都是高王府早就指派定了专等来供月光日常驱使的。这时月光被众多奴婢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往深宅大院内里去了。
谁都不了解这位新王妃的个性,但王妃来出身和此时邦国和亲的重要却是人人都知的,所以人人尽力皆力,格外不敢怠慢。月光在殷勤献好之中一边走一边打量高王府的规制。
她见识过长安的大魏宫殿。虽然长安魏宫是在官衙之上增补修建的,倒也算是壮阔广大。那时候的月光生长于柔然草原,乍然初见已觉其壮丽。这时却见识又有不同。
前后一对比,觉得高王府虽然不像长安魏宫那么虚图其大,但内里的奢侈精巧又让长安魏宫为之逊色不少。一恍惚之间她又想起了那个已经崩逝数年的大魏皇帝。
元修是在死前最后的一刻见到月光的。虽只相晤一刻,但元修的沉切痛楚,无可奈何,压抑到最后的爆发,都在月光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她这才知道,所谓天子,也有傀儡天子,并不都是喜怒之间关系天下众生的天子。
正因为那一幕的映像深刻,她也深深记得皇帝死前对她的告诫,所以坚决不肯再嫁入帝王家。她的汗父阿那瑰也不强迫她,先以为是汗父明白了她的心思,现在来了这里才渐渐明白,这邺都中的皇帝竟和那长安的皇帝一样,也是傀儡。只是可惜了这皇帝看起来也并不逊于大将军高澄,竟能受得了任人摆弄吗?看他倒还自得其乐的样子,并不像长安死去的那个皇帝那般悲苦。
月光转而又想到她的夫君高欢。心里对他的感觉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但看到他便会明白为什么汗父会同意选他做她的父君。是觉得这样她就会一世安稳吧?而籍此也可以把大魏最重要的人物和柔然牵连在一起。这真是一举两得,费心算计了。
“王妃,就是此处了。”忽听一个奴婢的声音温柔又满含着笑意传到她耳中。
两个柔然奴婢扶住了月光,月光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她没说话,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院落。
院落大门洞开,奴婢列于两厢相迎。院门外两边是两丛修竹,很清幽雅致。往里面看曲曲折折,隐约可见屋舍精巧有意趣。她没有住过这样的院子,虽觉得受制于空间狭小,但也好奇并不反感。
“世子怎么来了?长公主是不是要生产了?”又是刚才那个奴婢的声音。显然这样在王妃面前是有失规矩的。但也正因为此无心之举才让月光觉得这个“世子”的份量轻重。奴婢已经完全抛开她去关注另一边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