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当然不会公然发怒。
月光的目光里带着挑衅的味道看着高澄。
高澄倒是很自然地理了理长发,微微一笑道,“公主说的极是,只是毕竟还未婚礼,公主若想我唤一声‘嫡母’怕还需时日。”
月光倒没有再接着挑衅,默不做声地看着高澄。
秃突佳觉得这话极为意味深长。他总觉得之前是他欲取欲求时,小郎君都顺着他。不知从何时,变成了他要看小郎君脸色,他比小郎君更在意大魏和柔然的和亲。
天完全黑下来了。
大将军府后宅中,冯翊公主元仲华的屋子里温暖而舒适。元仲华这些日子都夜里睡不着,这时身子懒懒地坐在大床上倚在凭几里看着阿娈等准备婴儿用物。她的吉期恐怕就快到了。
一个奴婢从外面进来走到近前,笑道,“外面好冷,康姬也不怕冷,还在弹琵琶。”
阿娈看一眼那奴婢,向元仲华道,“康姬也不像是性子柔顺的人,倒还能安于一室之中。”
康娜宁从来没有对元仲华有过任何不恭敬。从一开始的懵懂不解到后来的逐渐低服认命,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默。阿娈想来,这个昭武九姓出身,又沦落到邺城街头酒肆当垆女的胡姬想必是十分在意郎主,所以才肯如此低服被冷落。只是可怜郎主对她的新鲜劲儿一过就置诸脑后,似乎是连想都想不起来了。
元仲华听阿娈和奴婢们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也几日未见高澄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去了东柏堂。如今在东柏堂的琅琊公主元玉仪倒是和她一般相同了,这府里的妾室反比不了她。
这时忽听提到“康姬”,心里倒对她有了怜意,叹道,“天气冷,让康姬别弹琵琶了,好好休息,别受了风寒。”她又看一眼阿娈,“该准备的东西,给康姬也同样预备好。”
阿娈知道长公主其实心很软。
这时元仲华格外能体会,同是高澄的骨血,康姬的孩子也是她的,她是嫡母。就算什么都不论,以元仲华的心地,也不能不管康姬。所以,她心里虽然很不喜欢元玉仪,想起来高澄说不会抛下她不管就不舒服也罢,最后元仲华自己又觉得高澄这种态度也是因为元玉仪也同样有身孕的境况。所以她也就忍了。
阿娈诺诺而应,即刻就让奴婢去准备,送过去给康姬。暗里觉得元仲华这时虽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倒真的比从前长大了不少。也是因为这些日子经历的风波太多了。
屋子里只剩下元仲华和阿娈两个人,都各想各的心事,谁也没说话,异常安静。阿娈觉得,如果世子能心里一大半是放在公主身上的,也就再别无所求了。正沉默着,便听到外面有了说话声。阿娈已经听出来是高澄的声音,心里便一喜。
元仲华从榻上起身。她行动缓慢,刚站起身来,便看到高澄已经走进来了。
元仲华突然觉得高澄今天哪里有些不同,可究竟哪里也说不出来。她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空荡荡的。
阿娈也觉得世子今天奇怪。不知是从哪里回来的,身上穿着官服,可头发全都散了。这究竟是怎么了才会这样?
阿娈看高澄有点神不守舍,知道他必是累了,便行个礼笑道,“公主正盼着世子回呢,世子就来了,可见世子和公主心里所想都是一样。”说完便去叫奴婢来给高澄送上牛骨奶汤去去寒气。
高澄宽去了官服,换了件寻常的袍子,重新梳了发髻。这个过程他一直没说话,似乎是在出神地想什么,一直都目光游移。这样修饰得整整齐齐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还要出去。可是这样晚了,他还会去哪儿呢?
看他今日反常,元仲华的心也被他牵着不安稳起来。知道现在是和亲的关键时刻,不知道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又不好问,而且也不想问,便只留意高澄的一举一动。
高澄重新坐到大床上,这时阿娈已经让奴婢把祛寒的热奶汤送上。奴婢将银碗中的奶汤拿来,正要放在几上,不防高澄忽然伸手过来,意外相触。
元仲华和刚扶着她坐下的阿娈亲眼看到,高澄的手碰翻了银碗,把一部分奶汤就洒在了他的手上。
高澄立刻把手收了回来,皱了眉头。
奴婢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叩头请罪。知道郎主脾气不好,要是万一使起性子来,她恐怕小命难保。
元仲华惊得面色都变了,以袖掩口才勉强未惊叫出来。看高澄的手都红了,两个奴婢跪在他身前擦拭。她伸手来小心翼翼地捧着高澄的手仔细瞧,又不敢碰到他,只能低下头来轻轻吹气。
“怎么如此不小心。”元仲华眼睛看着高澄的手一刻不离,口中所说是指刚才那奴婢。
这时屋子里都乱作一团了。
高澄这才完全醒过来,侧头来看着元仲华。
元仲华这时也抬起头,看着高澄轻声问“好些了吗?”
高澄突然记起元仲华小时候,就是他们刚成婚不久,她那时候只有五岁,有时候话都说不明白。有一次也是他的手不小心被烫到了,元仲华当时也一样用她的小手捧着他的手为他吹气,然后也一样仰着小脸很认真地问他,“好多了吗?”
那时候年纪幼小的元仲华是真的觉得,吹气就是治烫伤的好办法。她现在还是和那时候一样。
元仲华看高澄这么认真地看着她出神,更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高澄这时心思已经完全回到元仲华身上,手也觉得不那么疼了,反手握住了元仲华的手,身子移到她身边来坐下。低头看了看她的肚子又抬起头来仔细看元仲华,问道,“气色不好,殿下担心什么?”
之前的经历,元仲华的心思是好不容易回转而来,这时又重新一心只在高澄身上,不思离去。听他这么问,尽管心里确实担心、甚至有点害怕,皆是因为从前从未生育过,但还是勉强笑道,“并不担心。”
高澄其实心里比元仲华还担心。他的妾室就曾经有人是难产而亡。高澄握着元仲华的手在自己手心里安慰道,“等到柔然公主和父王的婚事办妥帖了,此事便有了了局,殿下也不必再担心了。”
其实元仲华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件事。只是她并未说出来,只是看着高澄那双格外美丽的绿眸子没再说话。
这一夜不只是大将军府里的高澄和元仲华没睡好,连高王府中的郑姬也一样没睡好。
食时已过,日渐升高,倒是一个不错的好天气。
渤海王府里修饰一新,显得格外奢华壮丽,但王府里显得有些冷清。郑姬暂时代主中馈,尽心皆力把王府布置一新,尤其是原来王妃娄昭君所居之处,那是后宅中最宽阔、华丽之处。
高澄进了王府,也不知怎么,身不由己就到这儿来了。远远就看到郑大车一个人立于洞开的院门外,格外专注地瞧着院子里面。她的奴婢都距离她身侧不近,看到世子来了,刚要唤娘子知道,高澄却示意噤声,让自己的人也别跟着了,然后一个人走了过去。
高澄知道那院子里现在是没有人居住的,母亲早就搬出王府,避居在外面的佛寺中。此处只等着新王妃柔然公主月光在婚后住进来。不知道郑大车这时心里在想什么。
冬日里很好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那院子门前两边是两丛修竹,郑姬立于竹前,身姿一点不逊色,一样纤细修长。高澄暗想,也难怪父王总是舍不得她。而且,这时他已长大成人,不同当年,格外觉得郑姬聪明颖悟,只是可惜了。
郑大车觉得身后有异,转过身来,看到高澄立于她身后不远处,一点不觉意外,轻浅一笑,“世子已是心生悔意了吗?”她那样子一点不像是开玩笑。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在高澄身上打转。
高澄心里一惊,先没说话,面上微笑,缓慢几步走过来,这才笑道,“澄最后悔的就是事出无奈,如此就要委屈娘子了。”
郑大车没回答他的问题,仿佛一切尽都心知肚明似的,又笑道,“世子是来见大王的吧?”
两个人便一同去见高欢。
今日太阳虽好,天却冷。不过衬此时阳光明媚倒也宜人。
高澄和郑大车一同进了院子就看到高欢正在中庭习射。他穿着袴褶,束发不加冠,身上那种原始蒙昧的男子气扑面而来,让郑大车看得心头不安分起来。这和那个平时冠服威仪,腹有深谋,惯于作色的高王来说,简直就不像是一个人。
高欢看到儿子便服也修饰得整齐华丽,又是和郑氏一同进来的,便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盯着两个人走过来,分别与他见礼。
吩咐起身,高欢转身过去披上了奴婢递上来的外袍。
高澄自然起来了。
父子二人这时突然发现郑大车居然跪下来,仰视着高欢,目中哀婉,一语不发。
这副表情看得高欢心头一痛,忍了忍没走过来扶郑大车,只问道,“卿有何事?何必如此?”又吩咐奴婢去把娘子扶起来。
高澄已经明白郑氏必是有话要说。郑氏也是精明人,这话有意在这个时候说,不能说与他无关。
郑大车不肯起来,就是满眼含泪欲堕不堕的样子更惹人怜爱。泣请道,“两日之后大王就要和柔然公主行婚仪,这几日虽太过紧凑,但此乃事关家国之大礼,妾更不敢怠慢。深闺妇人,不能为大王分忧,唯有尽心力在府中代为布置妥当。如今事已俱备,妾再留在府中无益,恐新王妃来了不自在,妾侍旧主已久,情愿也入佛寺中去追随夫人,请大王准允。”
原来是这个意思。
高澄深深看了郑大车一眼,看她这时才哭得芍药含悲、梨花带雨,心里顿时觉得她确实颖悟,见地长远。
高欢本来就因为娄夫人主动请求避居在外已经心生愧疚。这时又见自己最心爱的郑氏也要离去,心里如挠心挠肝一般舍不得。再看郑大车怎么都不肯起来,就跪在他面前哭泣,他看了高澄一眼,嗔道,“阿奴做得好事,尔乃我子,我为尔舍身也就罢了,还害我爱姬也如此受委屈。”
高澄笑道,“既是郑娘子受了委屈,父王以后不要辜负了郑娘子便是了。”说着高澄也向着郑大车深深一揖笑道,“娘子受了委屈,澄替父王赔不是。大魏和柔然和亲,这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父王让娘子受了委屈也是无心,还望娘子包含。澄日后必代父王补报娘子。澄感娘子对母亲一片挚诚之心,拜谢娘子。”
世子都这么说了,郑大车这才悲悲切切地被奴婢扶着起来。
这真是一举三得的好事。暂时离开王府去佛寺避居,追随娄夫人,这是对旧主有情义,高澄是娄夫人之子,自然感激,其实高欢也会欣慰。不仅如此,这一走可以避开柔然公主风光大嫁,不止自己不用受刺激,也因为不在场可以避免日后的事非。同时还能让高欢心里有歉疚,日后有惦念。
郑大车实在是聪明。
高澄今日来就是再与父王商量看看婚仪是否还有疏漏之处。这事一日不办好就让他悬心悬胆。只有等这事办好了,他才好腾出心思来细思再与宇文黑獭一决胜负的事。三年之约转瞬即到,决不能掉以轻心。
不只邺城,东魏举国上下都在等着这一场婚仪,等着柔然公主被立为渤海王嫡妃的这一日。大礼虽简,又时日仓促,但绝对事关重大。之所以急切,也是因为这时大魏和柔然其中任何一方都怕事会生变。
唯一不着急的人可能就只有柔然公主月光。
到了婚仪这一日月光更是任人装扮得隆重美丽,格外柔顺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连她的兄长秃突佳都觉得奇怪,他自然知道他的妹妹并不是这么柔婉的性格。
然而秃突佳这时已经顾不上想那么多了。因为他突接急报,出了大事。这大事这一出倒让他两面为难,这里又不得不看着婚仪顺利举行,让月光和高王礼成为夫妇他才能算是稍稍放心。但同时心里又记挂着远在长安的阿姊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