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等几个人围坐,中间一幅舆图摊开。
大将军高澄因为是从宫里直接来的,还穿着朝服,余者则都是便服。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讲究许多。陈元康、崔季舒、崔暹、杨愔都凝视着舆图,谁都不说话,各自心思都在战势上。
高澄坐在崔季舒和陈元康之间而稍往后些,他倒没有盯着舆图看,半倚着身侧的凭几,很放松的状态,不急不躁地瞟着眼前的几个心腹。
这种团团围坐的方式让每个人都成了紧密结合的这个圆环中的一节,无形中加固了几个人之间的联系。
“季伦这些日子忙碌,倒也卓有成效。”高澄随口提了一句。
在座的谁心里都明白,崔暹早晚正位御史中尉,他是大将军新宠,也难得他不惧豪强、肃清远近、纠劾不法,让大将军高澄清贪渎时极为得力,这也是高澄最看重崔暹的地方。其实他也知道崔暹这个人有时候心思狭隘些,高澄也就并不计较了。
“大将军决断在先,所虑长远,臣不过是奉大将军之命行事。既得大将军信任,暹战战兢兢,唯以国为家,不计己身,方不辜负大将军信任之恩。”崔暹这个人倒也有一点好处:实心任事,不会敷衍谄媚。“肃清萧墙之内,大将军方能无后顾之忧,可专心抵御西寇来袭。”崔暹又想了想,“臣无用兵之谋略,但也深知兵戈将动、带甲将出,所费军资便如流水,臣前些日子所效微劳也尽够大将军无此虑了。”能说这样有把握的话,可知是心中有数,可见也是甚有度支之材。
高澄听了这话表面上不形诸颜色,但明显轻松了不少。他身子略向前直了直,不再倚着凭几,刚想说话,又忽然觉得头上的三梁进贤冠戴着甚累,便自己伸手去解系带。旁边的崔季舒会意,立刻过来帮着大将军卸掉了头上的高冠。
高澄舒服了许多,这才盯着舆图,以手相指道,“宇文黑獭急急而来,想挟潼关小胜之势,再取余利。如今拔盘豆、克恒农,又虏了陕州刺史及八千将士,欲掠过归附的河北诸城赴洛阳,若是我所料不错,河南诸州便是宇文黑獭下一步欲往之处。诸公所见若何?”
“郎主不必焦虑,西寇连遇天灾,国力贫弱,有什么力量劳师远袭?只怕天兵未至西寇便已如鸟兽散。”崔季舒虽不懂用兵,倒也清楚宇文泰的真实情况。他是真心里认为大将军不用这么担忧。
不过崔季舒这种完全不忧虑的心思也未免太过于轻视宇文泰了,所以高澄并未理睬他,又靠回凭几上,侧头看着他另一边而坐的陈元康问道,“长猷兄何论?”他去掉三梁进贤冠后的发髻用一支雕了神兽的青玉簪子挽着,额角有几丝碎发飘落下来,就拂在他鬓边。这样略有些慵懒的样子极为诱人。
陈元康挺直了身子,正襟危坐答道,“宇文黑獭是走投无路而来,就算暂时有利可图也是意外,他必定清楚。关中连年饥馑,别无它法,因此才冒险至陕州取仓粟。若得手可解眼前之危。若不得,也不会再有太大的损失,无非是空手而归。所以宇文黑獭才有恃无恐。只是他这一来一往对我相扰,无端耗费,对其也是所得。西寇国力虽贫弱,但宇文黑獭精明绝伦,本就为取陕州仓粟而来,必定想着因粮于我,军食可足也,连连攻城拔塞已是意外之获,此时应正是我一鼓作气挫其锐气之时。大将军不如兴兵西伐,直捣长安,断其后路,宇文黑獭一定仓促而归,以救长安,至时要攻要伐全在大将军手中,不能由得宇文黑獭。他疲于应付时必然大败。”
陈元康这话说的甚有道理,其余几个人都若有所思,又都沉默不语。此时不是看着舆图就是看着高澄,但显然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想法。
高澄靠着凭几,抬起右臂支肘于凭几上,右手撑着额角,全然不顾宽大的袍袖垂落,露出了一段如玉般的小臂。他并不看陈元康,像是心思复杂的样子,垂着眼眸,“长猷兄说的固然是,但我总以为河南之地至关重要,不能就这么让宇文黑獭欲取欲求,想来就来,想退便退。如今恒农已失,陕城在宇文黑獭手里,此地陆路为崤函故道、水路控茅津渡口,若为宇文黑獭所掌控,无异于扼住了我欲往关西的水陆进出之咽喉……”
高澄说着无意中抬起头来看到他对面的杨愔正很专注地看着他,便停下刚才的话题问道,“遵彦兄为何一言不发?”
杨愔是第一次到东柏堂来,他虽也得高澄重用,但又不同于陈元康、崔氏叔侄这几个人,既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不能只念一片忠悃之心就可以不管不顾。
但听高澄点名问他,便回道,“大将军所虑周全。不只陕城,河南要地莫过于虎牢,晋楚争霸时,悼公据虎牢而郑服,郑服而楚不得不退于方城以南,悼公终成霸业。一时成败无所虑,要地断不可失,大将军当分兵救河南,不可使宇文黑獭长驱直入。”
高澄听得频频点头,这也是他心里想的。其实两魏双方都明白,宇文泰也好,高澄也好,都是雄主,都有吞并天下之心,不妄自轻动是等待时机,一时得失不要紧,但战略通路不可断。宇文泰的兴趣显然就是河南诸郡的控制权上,虎牢、河桥,处处都是扼喉之所,自然要争。高澄心里也一样明白,当然也丝毫不能松动。要路通而天下通,控制权在自己手里,取天下是早晚的事,只是静待时机而已。
听杨愔说到晋悼公,崔季舒下意识地看了高澄一眼,又收回目光看看旁边的侄子崔暹,崔暹听得津津有味,并没有注意叔父。崔季舒心里有种很别扭的感觉。悼公孙周年十四而入主晋国,在位时修内政、靖外难,令晋国再图霸业,只可惜天不假年,悼公于二十九岁暴亡。
崔季舒再抬头看高澄时,恰好高澄也正看着他。
“大将军,濮阳郡公侯景在河南经营多年,根基不浅。况宇文黑獭夺河南关乎其身,必定急切,可令濮阳公将兵出河南以迎战西寇。”崔季舒说出自己的主意。
“正如侍郎所说,濮阳公在河南经营多年,难道还要大将军再为其添将增兵,以壮其势?”陈元康忽然抢先在高澄前面质问崔季舒。
崔季舒见陈元康盯着他,忽然记起在世子游历建康时,还有贺拔岳骤死,高澄争夺关中控制权赴长安的时候,侯景几次加害,看来陈元康一直是耿耿在心。崔季舒觉得自己大意,反倒有点愧悔,红了脸向陈元康道,“是我所虑不周,长猷将军见谅。”
“侯景不可靠不要紧,大将军可以派个可靠的人和他一起迎战宇文黑獭。”杨愔提醒道。听得出来他思之甚深。
高澄也不避讳道,“诸公都是子惠心腹,我也不用顾忌。河南有危,侯景早已心急如焚,自然巴不得我与他增兵去救。只是一来,他与宇文黑獭有旧,怕欲取河南之地索性投了宇文黑獭以我为敌;二来,无论得侯景失黑獭,还是得黑獭失侯景,都得不偿失。侯景已经向父王请战,父王也已经答应了他,只是我心里还犹豫。”
陈元康思之再三道,“杨郎中的话有道理,大将军只管派个可靠的人跟着,让侯景去战宇文黑獭,时事瞬息万变,大将军可随之应变,若是直取长安,还何惧宇文黑獭?侯景最是左右摇摆,大将军势大于宇文黑獭,他必不敢叛。”
“何况其子武卫将军侯和还在大将军手里。”沉默半天的崔暹忽然提醒了一句。
高澄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将军,宇文黑獭虽来势汹汹,倒也不必过于忧虑,只是柔然部和南梁也想趁隙取利,连缀成势倒不可不防。”陈元康见高澄不语,又提醒了一句。
崔暹看了一眼陈元康,心里觉得他是总想显示自己思虑最周全,也向高澄道,“柔然和南梁既然都是想趁势取利,必然不肯倾力而出,各自为政,左右摇摆不能一心,也没什么可虑的。”
崔季舒忽然灵机一动向高澄笑道,“听闻宇文黑獭刚刚和柔然世子秃突佳议定了和亲的事,朔方郡公阿那瑰之子、柔然公主要被元宝炬立为皇后。和亲这事,宇文黑獭做得,大将军也做得,岂不省心省力?!”他自以为得计,满是惊喜,声音猛然一高,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他身上。而听崔季舒这么说,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到了高澄身上。
好几双眼睛一起盯着高澄,又都不说话,像是都同意崔季舒的意见,等着高澄表态。
高澄还是没说话,漂亮的绿眸盯着崔季舒,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右腮处,手指修长,很好看。立后大典刚刚完成,他不明白崔季舒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新皇后毕竟是他的亲妹妹。皇后之位
虽然没有那么重要,但也不是那么不重要。他不能和这个妹妹生隙。若是这个时候再给皇帝元善见塞去一个柔然妃子,妹妹心里肯定也不舒服。况且宇文泰把秃突佳的姊妹立为皇后,他若再提议立柔然公主为妃,恐怕连秃突佳都会不屑一顾,更别提他的父亲朔方郡公阿那瑰那个老谋深算之人了。
崔季舒非常明白高澄的心思,想笑又不敢笑地放低声音道,“只要郎主愿意,柔然公主和南梁公主必定也千情百愿。是不是皇后又有什么要紧?难道郎主不比那个元宝炬强百倍?如此一来,柔然也好,南梁也好,也都成了姻亲,就算不会助我攻彼,一定也不会再助彼攻我。”
原来崔季舒的意思是让大将军自娶,其他几个人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几个人表情各异。陈元康是稳重的人,低头不语。杨愔唇上微笑,显然觉得这主意不错。崔暹也拧眉不语。
东柏堂有大将军安置的外妇,这几个人自然都知道。最不开心这事的就是崔暹,几度想劝谏,是因为觉得那个舞姬来得莫名其妙,但盛宠居然有过于世子妃。他听叔父这句话,觉得这个主意相当不坏。也许就可以借机把那个外妇处置掉。
高澄靠回凭几上,垂眸不语,好像有点纠结,又好像在仔细衡量崔季舒的建议。
“柔然上次夺了三堆城,后来还是高王派人去夺回来。南梁一直盯着淮汝,淮汝要地,这倒不能不妨。”陈元康对于和亲不和亲的事没有提议,但他心心念念的是要处不能有失,也是因为他计议长远。
“崔侍郎说的倒也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杨愔忽然开口。“不损兵将,不必靡费,以清侧乱,换得暂安,倒也值得。”
“杨郎中这是什么话?”崔季舒不满地瞥了一眼杨愔,“何为不靡费?世子献身行美男计,代价还小吗?只是委屈了世子。”崔季舒护起郎主来真让人啼笑皆非。
杨愔低头而笑,没再作答。
“大将军,世子妃是主上的妹妹,若是为了社稷暂安,大将军将纳柔然、南梁公主为妃也堪匹配,只是东柏堂是大将军议政之所,不宜在此安置妇人。”一直拧眉不语的崔暹忽然非常不合时宜地打破了刚刚轻松起来的气氛,提了一个好像全无关系的新话题。
而高澄一直倚在凭几上低头沉思,任凭几个心腹拿他戏谑起来,他都仿佛是没听见。听到崔暹的话,他忽然抬起头来,眼神里有点冷。
不只是高澄,就是崔季舒和杨愔也收了笑,杨愔重又低头不语,崔季舒不安地看了一眼高澄又责备地看了一眼侄子。唯有陈元康好像不关己事一样。
“崔季伦,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太多了?”高澄倒没有动怒,只是明显不快。他不喜欢这样的事也被别人插手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