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悬崖(1 / 1)

第二天一早,我和班长、陆一鸣、副班长三人去察看地形。悬崖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近三十米的垂直高度,几乎没有地方给人立足。我们花了两个小时看了三面,发现只有一面还有点攀登的可能,倾斜坡度要大些。我们每个人上去尝试,那时候还不知道攀岩的运动,大家完全自己摸索,体验如何发力找角度。如何控制身体。可惜没有人是天才,能够一鼓作气的上去。身体条件最好的陆一鸣,他像个猴子一样爬了有十五米。半个小时后下来说上面坡度有变化,不是凹进去,而是凸出来,无法攀登。他还警告爬石壁和上树不同,下来比上去还困难。

班长见没有上去的路,叹口气,要我们回去。

我有些恼火,因为体重大和身体重心难以控制,自己攀爬达到的最高点不超过五米,要求留下来再试试。班长看看我,让陆一鸣和我一起练习。

陆一鸣有了当老师的机会,颇为兴奋,好好地指点我一番。可他的先天优势是身体轻捷,和他比较我好像狗熊,不是所有技巧都适用我身上。没有现成的师傅,我自己琢磨了半天,上上下下的不停尝试。到了黄昏时候我已经能爬到十三米高的地方,看到陆一鸣说的情况,确实岩石突出部分很难下手,攀爬的话身体要成弓形,凸出挂在石壁上,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晚上回到营地,我们汇报了发现,指导员颇为失望。他还是没有办法联系上基地,越南人似乎在演练他们的电子战术,大规模的干扰所有常见通信频率,当时通信设备简单,我们的电台就有六个频率可控选择,所有频好像电路着火,滋啦啦响成一片。事后我们才知道,越南人以为战争即将爆发,采用苏联人提供的电子设备,全面破坏通讯信号,想要干扰我军指挥系统,让我们无法阻止有效的进攻。

指导员不死心,还想寻找其他办法。我们带有四天的干粮,还可以坚持三天。他不愿意走,其他人也无法勉强。他寄希望能通过白天的观察,确定叛徒的行踪,这样回去他也能有个交待。不能说,他的想法没有道理,侦察本身就是死守的活儿,需要耐心,等待老天给的机会。

班里发生了一件趣事,指导员派向导去偷听打水的越军谈话,虎子也要求跟随。班长没有多想就同意了,虎子一向是很任劳任怨的孩子,难得主动要求什么。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然看到越南女兵洗澡,虎子回来并没有说,不是向导啧啧赞叹有越南女兵身材很好,弟兄们还不知道他们有如此眼福。

我攀岩一天,熟睡了一夜,早上起来还要求去尝试。班长有些不愿意,指导员知道后却痛快同意,他以为我是不甘心失败,要爬到岩顶才罢休。我没有解释,因为他们知道我真正的理由,绝对不会同意让我去。我是发现了彻底陶醉的运动,攀岩带给人的感觉是无比的自由,尤其是在高处时候,我有种错觉,似乎万有引力失去效力,其他生理限制也不存在,我可以随意的上下。当然如果掉下来,我多半会摔死,可那种危险相比战场又小得多。我是个很自信的人,认定风险不适用自己。年轻人的勇敢多半是愚蠢的,现实生活中屡见不鲜,我稍微走些极端。

依然陆一鸣陪我去攀登,杨叶似乎有些怀疑我的动机,要求一起去看看。我们三人带着绳子和食物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找回昨天的地点。杨叶很快就发现了我们真正动机,他也尝试了几次,可惜他虽然也干瘦,却没有攀岩的天赋,爬不到三米高就上不去了。他不甘心给我和陆一鸣当看客,坚决要求回去。

被杨叶纠察的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妥协,我和陆一鸣爬最后一次攀登后就走人。陆一鸣还是没办法超越昨天的高度,他沮丧的下来。我轻装上阵,机枪和绳子都放下,帽子也不戴。我攀登的状态很好,居然超过昨天自己的最高点,也超过了陆一鸣的最高点。

我贴在岩石上,仔细研究上面的形势,根本没有想到任务或者叛徒,而是完全从一个业余爱好者的角度来分析。看了半天,我发现一条不显眼的石缝,似乎可以下手,我伸手过去抓住石缝中文首发,身体展开,两脚也找到支撑点。我有些后仰,双手略低于头部,姿势还算是舒服。接下来我发现了致命的问题,找不到下一步的支撑点,既没有办法上去,也没有办法下去,我悬在了空中。

下面两位很快发现了我的窘境,陆一鸣不辞辛苦的爬上来帮我。他试着给我找后退的位置,他眼力明显有问题,我够不上他说的落脚点,还差一点蹬空摔下去。和他折腾了快半个小时,我累得要命,干脆不理睬他。

陆一鸣够哥们,下去和杨叶商量后,再次上来,让我挺住,他们回去找救兵。我谢谢他的好意,并没有说我已经知道结果。除非班上的弟兄们能到悬崖上面放根绳子给我,没有人能从下面救我,我是死定了。

日头接近正午,阳光烧烤的岩石开始发烫,我自己一个人吊在半空中,手脚已经感觉到疲倦。坚持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我脑子里全是稀奇古怪的念头,什么时候松手?弟兄们哪里埋葬我?我的死算是执行任务不幸牺牲?能不能立个二等功?算烈士?冬子听到我的消息会是什么表情?

一个人能否真正面对死亡?我以为答案是不能,我一直以为那是别人的事儿,年轻给了我豁免的特权。不论发生什么,我将是这个世界最后的生物。当幻灭被打破,冲击是强烈的,我没有惊慌失措,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我停止了思考,感官可以接收所有信号,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像铁轨上吓傻了的孩子,只能呆呆的看着火车驶来。

我抬头看看凸出来岩石,它好像伞一样覆盖着我。我没有考虑,也没有任何的动机,突然右手松开,伸过头顶去摸索。这是个疯狂的举动,因为我看不到凸出石头后的情况,我只有大约一秒钟保持平衡,右手找不到可以抓的缝隙,弟兄们会发现我的尸体。

幸运的是,我最后一瞬间摸到细微的缝隙,手指头勉强抓住,加上两脚的支撑,我很别扭的仰着,但是可以维持身体平衡。

我左手慢慢的伸过去,寻找另一点。当我确定两手能够抓住后,深呼吸一口气,一寸寸的把自己吊起来,等我头部转过遮盖的岩石后,我终于能够看清上面是什么。

我松开双脚,两只手肘撑着岩石,用力一跃,翻上书桌面大小的石壁。

我如同烂泥般摊倒,几乎是虚脱了,悬空让我体力耗尽,已经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当我有些力气后,没有犹豫,继续向上攀爬,拯救了我的石壁距离悬崖顶部不超过七米。我爬上去后,看到三个巨型雷达盘面一字排开,如同一面墙遮挡住这一侧的悬崖。

我找到空隙,察看越南人的营地。越南人都在午睡,唯一的哨兵倒是尽职,在高射机枪掩体里观察进入营地的唯一道路。他背对我,距离不超过三十五米,如果运气好,我可以悄悄干掉他,运气再好点,我能悄悄地溜出营地。我看了眼安静的三处营房,犹豫了半天。

我从悬崖下去是不可能的,那一块凸出来的石壁不是人力能够翻越的,出去的唯一道路是穿过营地。白天看来是最好的选择,机会就在眼前,丝毫没有察觉的敌人哨兵是我唯一的障碍。我几乎已经迈步,却又停下。什么地方不对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耐住性子,四下观察,终于发现在营房的阴影下的另一个哨兵,他的位置恰好是我们山下观察的死角。我们三人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没有任何可能我会干掉他们其中一个而不被另一个发觉。我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虽然偶尔活动一下身体,位置却没有大的变动。

隐约间我似乎听到什么动静,我突然想起要来救我的弟兄们。我不愿意离开悬崖,我还幻想哨兵能给我一点机会。没有纸笔,我想到一个通知弟兄们的办法,我先从腰间取下一枚手榴弹,倒空里面的火药,撕下一截袖子,绑在手榴弹上扔下去。我身上只带了一把手枪和匕首,加上三枚手榴弹。手榴弹完全是被忘记了,经常武装越野已经习惯腰上有手榴弹。我希望下面的弟兄能够明白我的窘境,他们应该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其他的装备都在悬崖下面。

我在悬崖上享受了半天的日光浴,越南哨兵没有给我任何机会,实际上午休完后我已经知道今天是回不去了。没事可干,我观察了一下午越南人的营地活动,他们的生活要比我们丰富多彩,只有一个小时的操练,其他时间分拨下山洗澡,男兵女兵近距离接触也没有军官来限制。我没有看到我们的叛徒,几个营房都有人进进出出,很难想象他能一直藏在里面。有三个山洞,一个是雷达站,一个是储藏室加餐厅,一个是发电室,都不像叛徒住的地方。我虽然不舒服,饥渴难耐,却很安全,越南人自由活动的时候也不靠近雷达盘面。我看看雷达天线的装设,山上条件有限,固定的极为不牢靠,越南人都担心碰掉了天线会受处罚。

我的猜测是错误的,晚上熄灯后,一男一女两个越南人偷偷从营房里溜出来,他们并不顾忌距离最近的哨兵,公然向我走来。二十米的距离只给了我躲到悬崖边缘的时间。两人还是年轻,大部分时间抱在一起喃喃私语,偶尔会听到一些别的动静。我和他们距离不到五米,几乎可以听到他们的喘息声,挂在悬崖边缘不敢有任何的动作。黑夜中我不可能爬下去,唯一的希望是他们要有任何出轨行为,不要拖泥带水,赶紧完事。

我给了他们十五分钟的机会,和冬子的经历让我深知对于情人来说,我的做法是多么不公平。遗憾的是我支撑不下去了。

两个你情我浓的越南人到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能够在热恋中死去也算是他们的造化,起码不用像多数人尝试感情破灭的滋味。我处理完他们,又忙了些别的事情。最后男人让我给扔下悬崖,女人则正面放倒在地上,身下压了一颗扯了弦的手榴弹。

当我下到悬崖下面,等待我的是卫向东和陆一鸣,他们看到我没有惊喜,却痛打了我几拳。我没有时间询问,抓起我的装备让他们快走。

我们走出一百米的距离,山顶传来爆炸声,接着三个巨大的盘子滚了下来,然后又是一声巨响,黑夜里火光耀眼。

等我们回到侦察班,弟兄们都在紧张等候。我们连夜撤离,没有受到越南人的追击,第二天早上赶回了驻地。

我的麻烦刚刚开始,连着三次讲述了同一个故事,直到指导员、连长和指挥部的参谋满意才被放回班级。回来后,弟兄们不顾我的疲倦,要求我第四次详细讲述了悬崖经历。我在越南女兵身上下了埋伏,又在最近的营房门口绑上了剩下的最后两颗手榴弹,弄松了雷达天线盘,扯下了旗杆的绳子作为下悬崖的工具,整个过程并无出奇之处,完全是求生的本能。

卫向东终于解释了打我的原因,我让他们惊吓三次。第一次是听说我挂在悬崖上,他们一路狂奔来救我,看我不在,都以为我掉下来,急忙四处寻找。二是我扔下来的手榴弹吓得他们卧倒躲避。三是被我扔下来的越南男兵,他们误以为是我失足,再次寻找我的尸体。最惨的是陆一鸣,那天上上下下爬了十几次,身上被石头划破了多处伤口。

弟兄们一致同意,我今后绝对不可以再接近悬崖。我碰巧也同意他们的意见。

我沉睡了足足十五个小时,去食堂吃了三个人分量的饭菜,才算是恢复精力。恰好指导员再次找我,班长也在场,还有师部的参谋。他们要核实我有没有接到命令袭击越南人的营地。

我坦白了一切,我对于攀岩运动的爱好,我想要抓住最有一次玩耍的机会,高空中最后一次的疯狂尝试,我企图中午穿过越南营地,倒霉的越南情侣让我没有选择。此时想要隐藏什么已经晚了,他们已经有了我第一手的口供,能够轻易的核对前后矛盾的地方。我知道自己要有麻烦,自作主张袭击越南人的营地。但我不在乎,一个和死亡擦肩而过的人发现生命很可爱,他们能给我什么惩罚?让我再回去悬崖攀爬一次?

指挥部的年轻参谋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学生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豁达,却认为我是个疯子。他毫不掩饰对我的轻蔑,反复的追问我几个问题。“没有人让你上去?你们指导员没有要求你上去?”他扭头看看指导员和班长,两人神情郁闷的看着我。

“指导员开会决定要上去看看有没有叛徒,可我们上不去,所以也就作罢了。”

“你不是上去了吗?”

“我是意外,再让我上,我肯定要摔下来。”

“是意外,还是有人要求你上去?”参谋又绕回来。

有人?我看看指导员,他的表情很奇怪,沮丧、紧张、期待、愤怒?我们目光对视,他身上的阴暗气息再次传来。我终于明白不是我有麻烦,而是他出了事,参谋要找他的罪证。

“你不要怕,实话实说,你不说我们也能调查清楚,组织上会公正的对待你们。”参谋难得安慰我一句,听在我耳朵里和威胁差不多。

“我说的是实话,我自己上去的。”

“为什么要去爬?”

“我喜欢。”我停顿一下,发现很困难解释给他听,“爬上去很自由,像鸟,不,像壁虎一样。”

“像壁虎?”参谋古怪的微笑,“你不是在执行指导员的命令?”

“不是。我已经反复说了,当时我已经是非常危险,再不上去就掉下来了。你可以问陆一鸣,他能为我作证。”

“我们问过,他说你并不惊慌,表情很轻松。一个就要死的人会是这种表情?”

“你们认为我是装的?”我惊讶的问道。

“事实胜于雄辩,从头到尾你都在演戏。”参谋终于说出来,难以掩盖满意神情,他为自己的侦探工作而自豪。

“我为什么要演戏?”

“你们指导员私下许诺了你好处,让你上去执行他的计划。”

指导员的计划?我瞥了眼指导员,他已经不再看我,脑袋垂在胸前,两肩松弛,他大概在想自己的计划哪里出了漏洞。

“你上过前线?”我反问参谋,他如果知道我们潜伏要面临的压力,随时面对死亡的威胁,就不会再反复的问我这些愚蠢的问题。

年轻的参谋明显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他两颊冒火,声音冰冷的说道,“木天,注意你的语气,你是在和调查组的干部谈话。”

“你误会了,我是想说。。。”

参谋并没有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我没有误会,你是在帮助你的班长、指导员开脱,你知道你要承担的后果?”

班长?有班长什么事?我看了一眼同样目无表情的班长,完全糊涂了,也疲倦和他们绕圈子。“我跟你说,整个事情是个意外!”

“哼,好,我们假设你爬上去是个意外。你为什么不下来?你为什么不在凸出来的石壁等着班里的弟兄救你?你为什么要爬到悬崖上去监视越南人?你为什么要杀了那两个越南兵?你为什么要留下埋伏?你为什么要弄断雷塔天线的固定绳索?难道这些都是意外?木天,我知道你很聪明,差点考上大学,但人外有人,你的心思不难被看破。”

“一定是你看破了我的心思!”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