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家,母亲一定想我,可凌晨时刻回去会吵醒院子里所有人家,以我所处状态,未必是件好事情。
我在暴雨来临前赶到了齐师傅家,他住在一处独门独户的瓦房。
齐师傅很警觉,我敲敲窗户,他很快就爬起来。听到我的声音,开门让我进去。他似乎并不惊讶我这个时候来找他,也不惊讶我突然回来,昏暗的灯光下看了我一眼,已经知道我有麻烦。
齐师傅没多说,先倒了一盆热水,让我洗脸,自己去厨房给我弄点东西吃。
我洗完了脸和手,昏暗的灯光下还可以看出脸盆里的水是暗红色,黄金牙和二狗子身上的鲜血溅到我脸上,难怪感觉粘粘的。没有遇到公安和联防,真是幸运。想到当时换了衣服还自我感觉不错,错的也真够可以,让公安或者联防看到,监狱是跑不了。大概犯罪也和其他行业一样,没有天才,需要学习和锻炼,我忍不住胡思乱想。
我换了盆清水,脱了上衣,用肥皂好好洗了头发和脖子,洗完的水依然暗红的颜色。齐师傅回来看到我胳膊上的伤口,问道,“匕首划得?”
我点点头,坐在椅子上开始感到有些疲倦,倒不是因为劳累,更多是精神松弛下来的自然反应。齐师傅找来刀伤药和干净的布,帮我清洗了伤口,撒上药粉后包裹好。习武的人见惯了小打小闹的流血,胳膊上的伤口虽然看起来下人,却没有伤到筋骨,问题不大。
齐师傅端上来热腾腾的包子,看我一口气吃了六个,喝了两大杯开水,心满意足的靠在椅子上,他才问道,“你这次又惹了什么事?”
齐师傅是我能托付性命的人,没有任何的隐瞒,我一五一十如实讲了发生的事情。
齐师傅在我这个年龄,恰逢东北内战,苏联人入侵,兵荒马乱,也不是那么安分守己,虽然从来没有提,可我一直怀疑他上过战场,或者有过命案。果然,听完我的叙述,他只是缓缓点头,没有任何的惊慌。
我倒有些惊奇的看着他,等待他的反应。他淡淡说道,“算你还有点脑子,知道不回家,先上我这里。”
“师傅,我可不是想给你惹麻烦,没有人看到我来你这儿。我不知道血溅到脸上,还以为换了衣服就没有线索了。”我略有歉意地说。
“给我惹麻烦?你小子自己就是个麻烦!上次的事情大家求爷爷告奶奶的帮你摆平,让你去了军队以为能安生些。没想到你一回来就弄出这么大的事情,你想没想过如果你有三长两短,你妈怎么办?”齐师傅瞪起眼睛。
我并不害怕他发怒,辩解道,“如果黄金牙没有威胁我妈的话,我不会下狠手,他是自找的!再说他们这些王八蛋,坏事做绝,死了也没人可惜,起码纺织厂女上下班能安全一些。”
“你这个混小子,他们该死叶轮不到你动手。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除暴安良的绿林好汉?告诉你,公安局杀的就是你这种人。”齐师傅有些恼火。
“公安局能干些什么?黄金牙他们公然抢劫、强奸,也没见到半个公安的影子。他们这群饭桶找不到我的。”我嘴硬说道。
“木天,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好强,人也聪明,胆子大,是干事情的人。但是你太骄傲了,凡事顺着性子来,这种性格在中国社会里可是吃不开的。等你出了事情,就会发现自己不是想象中那么聪明,别人也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笨。你如果真的以为公安都是饭桶的话,就等着吃枪子吧!”齐师傅严肃地说道。
齐师傅一直对我很好,可以前总是当我是孩子,这次他一本正经的严肃说话,我倒有些不适应。看他盯着我的神情,心头一暖,晓得他是真心关心我。我低声说道,“师傅,他们要钱没问题,我忍下这口气给他们,但我可没有办法看着他们糟蹋女人。那个女工还是个黄花姑娘,以后怎么做人?有我在的地方,没有男人可以欺负女人!”最后一句话说得颇为响亮。
齐师傅摇摇头,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说话,“你总是问我年轻时候的事情,我为什么离开家乡,一个人来到这里?你已经不是个孩子,是一个军人,也是一个男人,我今天就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齐师傅从小跟随家里人来到沈阳,日本人占据的时候,日子清苦担还熬得过去。他二十岁那年,苏联出兵东北,百万大军很快就占领了东三省全境。苏联人不仅仅是驱赶日本人,更重要的是想在日本战败前捞些油水,占领区内所有工业设备、财产、资源,凡是有价值的统统抢走运回苏联(作者注,按照1949年的货币标准,苏联人从东北至少拿走20亿美元的财产,折合2008年货币200亿美元)。齐师傅家里小本经营的作坊也让苏联人给拆走,父亲上去拦阻,被苏联人打了一枪,挣扎几天愤愤死去。母亲也因为惊吓和悲伤,很快也撒手离去,他成了孤身一人。
苏联人不仅仅是抢劫,更可恨的是,这群老毛子们骚到了极点,他们战争中生理需求压抑久了,到了别人的国家放开了性子,不能一天没有女人。不仅日本女人要为日本男人的罪行谢罪,中国女人也要肉体报答苏联红军解救的恩情。苏联人对于女人倒是平等,不分老幼,一概不放过,而且经常就地解决,一群人轮番强暴。一时间城里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女人根本不敢出门。苏联人控制的地方,随处可见醉醺醺的军人撒野。
日本人占领沈阳的时候,对中国人并不友善,可是和苏联人的所作所为相比算是模范占领军。老百姓们以为忍让忍让,俄国人控制了整个城市,纪律会好起来。没有想到俄国人变本加厉,街上找不到女人,开始三五成群的闯进居民家里要求上门服务。齐师傅血气方刚,人又会些功夫,家仇国恨一口怒火,开始暗中刺杀作恶的老毛子。他每次行动都很小心,蒙着脸不让人知道身份,杀掉的俄国人也都小心的掩埋,不留下线索。干了一个月,杀了12个苏联人后,有人上门来警告他当地的共产党组织已经知道是他在暗杀俄国人,让他赶紧躲避。
齐师傅不以为意,继续暗中盯梢俄国人。他没有想到黄雀在后,中国人盯上了他。一次他要动手的时候,几个人趁他没有防备,一拥而上把他抓起来。他被关在一处牢房里,三天的严刑拷打让他坦白了所有的暗杀。有人告诉他破坏中苏友谊,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他被判处了死刑。杀他的前一天晚上,有看守秘密放了他,说中国人不杀中国人,尤其是不杀打鬼子的好汉。但是他最好赶快离开本地,下一次被抓住,可没有人来救他。
齐师傅没有回家处理家产,连夜逃离沈阳,辗转来到了本城,隐姓埋名开始新的生活。他三十年来小心翼翼,虽然平安过来,可是生活总是在阴影下,担负着极大的压力,总是观察别人是否认出他。他不敢结婚成家,唯恐东窗事发连累家人。倘若几次运动和文化大革命让人知道他当年业绩,他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两可的事情。
我听完他的经历有些目瞪口呆,早知道他不是简单人,没想到如此惊心动魄。我情不自禁说道,“齐师傅,你是我的英雄偶像。你在我的年龄已经干掉12个老毛子,我需要努力,这次上越南前线一定干掉20个越南鬼子,也不枉你的栽培!”
齐师傅差点让我给逗乐了,他呸的一声骂道,“你小子不要胡搅!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让你去逞英雄,我是警告你不要低估了别人。天外有天,能人无数。你心肠好,看不惯别人仗势欺人,总想帮助弱者。可惜你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改变不了任何的现状。而且你的性格太危险,这个社会可容不下你这种率性而为的人。你不改变,你迟早要吃大亏的!难道你也想像我这样,担心受怕的生活三十年?”
“我懂你的话,军队里我已经尝到苦头。这次黄金牙的事情,绝对不是我故意找事。你放心,以后我不管闲事,遇事躲着走,做个模范老实人!”
齐师傅看了我半晌,知道我的保证是三心二意,摇摇头叹气说道,“你从小就有主意,没有人能说得了你,不撞南墙不回头。哎,你已经是一个男人,我做师傅的也没法说你,你的路还是要自己走!”他转变话题,问道,“你这次回来在家里住多久?”
“师傅,我不回家了,明天早上就回部队。你不要告诉我妈,我回去后写信告诉她。除了黄金牙、二狗子和那个女工,没有人知道我回来。等别人发现黄金牙他们的尸体,他们也找不到我的头上。”我已经考虑过如何善后,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不能去看看冬子。
齐师傅点头赞许道,“这样也好,保险很多。你换下军装,穿我的衣服,早上我骑车子送你去火车站。”
“谢谢师傅!”我正经八百的说道,眼前的老人为我做了不少事情,我可能无法回报,想起来有些伤感。
“什么话?你小子和我还客气?你去打仗,要小心,可也要记住了,你是个爷们!爷们是顶天立地的男人,走到哪儿人都要说声好!”齐师傅也严肃地说道。
“你放心,师傅,越南人不会看到一个孬种的男人!”
那天夜里我们谈了很多,齐师傅多年来第一次说出自己的秘密,人也年轻了不少。我听他讲述过去的故事,感慨许多,我有些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隐姓埋名三十年,总是提心吊胆,时刻戒备,又没有亲人的温情,没有朋友可以分享。这样活下来的人应该是完好的表皮下有着无法愈合的伤口,我看着齐师傅,有种亲人的温暖,他对我的关爱是自己遗憾的另一种弥补吧!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了车站,我换了便装,戴着帽子,没有人认出我来。分手前,我忍不住问,“你后悔吗?”
我明白这是个残酷的问题,你如何去问一个人三十年的付出是否有价值?什么事情值得三十年的岁月?让人去回想本身就是痛苦,但我必须知道答案,我几乎是摒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
“嗯,后悔什么?”齐师傅似乎没有理解我的问题,定定的看着我,腰板笔直,嘴角一点微笑,哪里像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
我稍微困惑一下,立刻醒悟。我无言点头,迅速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登上拥挤的火车。我不想在他面前流泪,男人间的欣赏多少还是带有雄性意味。
火车上,拥挤和颠簸对我没有丝毫的影响,我想着齐师傅的话,不自觉地微笑。他试图改变我,现身说法,可他自己内心也不相信能够做到。归根结底,我们是同一类男人,我们有自己的原则,不为人左右。
黄金牙和二狗子的事情已经不再困扰我,我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即便我需要为此付出代价,我也不会后悔。
回到营地,班长看我提前回来,有些惊讶。我解释说做错了车,又不想母亲担心就没有回家。他皱皱眉头,没有多说,连队出发前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他和副班长都忙得不可开交。他让我去连部迎接新兵。
我到了连部,只见到文员,连长和指导员都下各排各班检查。文员叫韩热,也是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比我看上去还年轻,还没有经过侦察兵的训练。他并不认识我,听说我是从一排二班来的,还好奇的打听我认不认识木天。我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了名气,问他有什么事?
大概在连部一个人郁闷,韩热滔滔不绝的说我如何如何的凶悍,以前的连队管不了,送进侦察连还和大名鼎鼎的二班长张军刀较量,算是全连一等一的刺头。
我听他说完我的故事,慢悠悠的告诉他我就是木天。韩热有些尴尬,却更多的失望,他明显认为我太其貌不扬,不符合他心中的标准。我让他一番打量,更有抽他一顿的念头。
韩热看人没眼光,却不傻,感受到危险,立刻告诉我师部下派了一个学生兵,分到我们二班,让我带人回去。我这才注意到屋里墙角处还坐着个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叶,个头不高,浓眉大眼,嘴唇不经意紧闭着,属于有主意的那号人,但并没有太深的印象。感觉他很沉稳,可作为军官来讲有些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我暗笑他会有苦头吃的,下到基层想干事业,想法很好,可老兵未必会买账,他不证明自己之前没有人会听他的。
回去的路上,杨叶倒是没有架子,和我主动聊天,他想知道文员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给他讲了和班长的手谈,他点点头,说我们班长有些名气,他来我们班就是要和班长学点东西。我倒不知道班长的名气,再问,扬叶发觉走嘴,不肯多说。
他简单的说了自己的情况,是大连陆军学院的应届毕业生,被分配到师部,干了一段时间,听说打仗,主动要求去前线参战。我们班编制恰好缺人,连里就派他过来算是实习。
我想起卫向东的话,问杨叶是不是高干子弟。他有些惊讶,说自己父母是城市工人,家里没有任何的高干关系。他问我为什么这样问,我不好解释卫向东的私人故事,支吾着搪塞过去。
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杨叶看着我说,“有一天我会是高干的,我的儿子会说他是高干子弟。”他很自信,不像是谈话,更像是叙述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不像是随便乱说话的人。我自己从没想过要当什么高官,我喜欢过普通人生活,随心所欲,不为人左右。第一次看到有野心有欲望的人,我有些好奇,但不太愿意去探寻别人内心深处。
我们没有多说,大概都有些不愿意深谈,但我始终记得那天扬叶说话的神态。
“站住!”有人背后怒吼道。
“指导员。”杨叶反应很快,站的笔直。
我回头望去,果然是指导员,自从来到连队目睹他和连长因为文书人选的公开较劲,我还是第一次私下看到他。他军帽压得很低,几乎看不到那双招牌式阴柔眼睛。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气哼哼,我却晓得自己又有麻烦。人说流年不顺,我不知道哪一年算是我的流年,可再流的年也不会比今年糟糕。我有些自怨自艾。
“木天,你看到连队领导竟然不敬礼?”指导员并没有理睬杨叶,矛头直接对准了我。
“指导员,我没有看到你。”我说的是实话,他远远从拐角处过来,我只是瞥了眼,并不知道是谁,他肯定是从背后急步赶上来,故意找茬。
“站好了,看你吊儿郎当的样子,哪里有个军人形象?”指导员肯定是不喜欢我的态度,看起来更加冒火。
我挺胸收腹,目不斜视,摆出最好的立正姿式。
“从你来到侦察连,我就知道你是个麻烦。我们去前线,你最好小心,我会看着你。你敢惹祸,丢我们连队的脸,我会送你上wWw.军事法庭。”
我不解的看着指导员,他这番没头没脑的威胁让我莫名其妙,难道仅仅因为我没有同意留在连队当文书?他不是找到了人吗?韩热绝对比我适合那个职位。
指导员一定是认为我没有足够忏悔的态度,恶狠狠的看看我,当意识到目光不能让我恐惧,他哼了一声,瞧了眼杨叶,转身走开。
看着指导员走远,杨叶所有所思的说道,“你看起来是个很受欢迎的人!”
“不用你告诉我,我早知道自己多找人喜欢。”我有气无力的回答。
“你们之间有些故事?”
“你要去问他。”
“你要小心,他不像是大度的人,还要找你的。”
我无言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