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儿也不知,父王若有幸,增寿十年——看到今日的天平盛景,又该是怎样的心情呢?”
小郡主垂头说着,语带戚戚。
所知道的父亲,都是从他人口中得来的。
当年,歧王李范随着三哥李隆基一同诛杀太平公主,立下大功,三哥登基之后自然大加封赏,直接给他封满了五千户人家,收取的“租调”分量十足,因此歧王也一直非常有钱,活得很滋润。
别看历史上流传着这位歧王殿下的不少风流韵事,但他爱读书,擅书法却是事实,而且非常爱结交儒生雅士,不管人家身份是贵是贱,是老是少,贫穷还是富有,都能客客气气地接待。那时候洛阳、长安稍微知名一点的文人,与歧王交情不错的人数众多。(十来岁时的杜甫,因为家境优渥,当时也经常去歧王宅,他当时就以“神童”闻名,号称“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比现在的小陈同学可要有牌面。)
那时候,若要知道天下诗、画、琴、书的品类高低,只消让歧王稍加品评,便立即可以知晓。
要问为何大家都信服歧王的眼光?
因为歧王见多识广,家里宝贝还多啊!
他收集的那些典籍书画,全部都是稀世珍本!
后世都说隋朝很重视藏书管理工作,当年隋朝灭亡的时候,禁宫里藏得那些图书许多都流失到民间去了,直到唐朝建立后才开始在民间广泛收集,找回来了一些,都藏禁中的秘府里。
可是到武则天时期,张易之兄弟专宠,张易之很会玩,找来一批能工巧匠,偷偷地临摹,到最后真的假的都不可辨别了,他就偷偷地把真品藏在自己家里。
等到武则天退位,张氏兄弟被诛杀,他家的这些旷世珍本都被歧王李范得到了,所以你拿一些假的东西去给李范看,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本好像跟我家里的不太一样啊!”
又有钱,又有闲,宝贝还一大堆,艺术眼光能不高超吗?
也许是后来被人问得多了,问烦了,歧王说:这样吧,你们也别总是追着我问了——我给诗、书、琴、画,每一样都列出来榜单,定时发布,谁高谁低,你们自己去看好啦!
就这样,大唐最权威、最公正、最具知名度的歧王诗榜就诞生了!
当前,画榜、琴榜之类也很出名,但是毕竟诗的竞争是最激烈的,变动也是非常快的,最具看点。
那时节,每到了歧王开始更新诗榜,堪称一大盛事——
长安、洛阳两京同时“权威发布”,岐王在长安居住的“安兴坊”、在洛阳居住的“尚善坊”宅邸外,围得人山人海,上至勋贵朝臣,下到贩夫走卒,都是来一睹最新排名的吃瓜群众,有如科举放榜日。
位列三甲的人,即便此前默默无闻,一旦名在榜前,立即名动天下。
榜首不是状元,确也差不离了——
有了知名度,有了群众基础,一旦科举考试通不过,众人就要怀疑考试的公平性了。
不敢不录取啊!
哪怕是在遥远的江南,有从长安洛阳来的,也要问一问:最近歧王的诗榜谁又得了第一了?又冒出了那些新秀啊?什么人以后有实力成为大唐第一诗人啊?
对啊,就算不想当官,有个“第一诗人”的名头,那也是走遍天下畅行无阻,所有人都争着请客做东的存在啊!
阎朝隐、刘廷琦、张谔、郑繇等人,都是当时名士,又和歧王关系很好,经常和歧王饮酒赋诗,同样为了榜单上的排名明争暗斗,排名不上升甚至就要住在歧王家里了;
有的人看到别人排在自己头上,非常生气:凭什么我不如你?赶紧连夜赶工,疯狂码字,连写二十多首往歧王府投递。
光是前来“投稿”的诗作,就堆满了好几间屋子,大量的诗作来不及拆封,几年都没有人来得及看!
可饶是如此,诗榜上的风流人物也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各领风骚!龙争虎斗!
李瑜小郡主每次听家里人说起当年那些光辉岁月,都不胜神往之!
更哀叹父亲的英年早逝!诗榜荣光不在!
自从歧王薨逝之后,门庭冷落,寂寥衰败。
没几个人再来投递诗稿了,榜单更新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大家对于没有歧王的歧王诗榜认可度也越来越低,转而去关注其他诗榜。
歧王宅的昔日技艺高超的乐工们也渐渐年老,水平下降,也拿不出什么新曲子,每次音乐大较比,从过去的位列三甲一路排名走低。
小郡主对于父亲的美好向往,都寄托在这已经逝去的诗榜、乐榜中了。
……
看到小侄女提起亡父,李隆基也不禁面有戚戚,回过头来再去想陈成的那首“浮生常恨欢娱短,鸾镜朱颜惊暗换”,联想到弟弟的生平,一下就有了兴尽悲来、感同身受之感,忽然就品出来十四个字中蕴藏的绵绵无尽的悲凉!
说来也怪,这之前对于这几个字的厌恶、痛恨、反感,在他放下自己的君王架子后,一点儿也没有了。
惆怅,难过,甚至有些自责。
两年前最小的弟弟薛王李业生了重病,李隆基非常为他担忧,一夜之间头发、容貌全变了——是“鸾镜朱颜惊暗换”的真实写照。
可最终,薛王还是死了。
只作为一个普通人,只作为一个哥哥、伯父、家人的普通身份,他也一样无力:
“惠文太子早薨!朕,也有责任啊!”李隆基忽然说出来的话让群臣都吃了一惊:“别说朕能再活五千年,便只是只活五千天——朕也愿意将这五千天,悉数让与惠文太子!”
这话说出来不仅让小郡主怔怔看他,群臣错愕,连陈成都有点被李隆基的反转弄糊涂了——
独裁君主最忌讳“死”,看看之前他那种小题大做的模样就知道了!
现在怎么突然就说这种话!
“瑜儿,朕忽然想听《诗经》‘常棣’一章,你可能为朕奏来?”李隆基问。
李瑜点点头,拂动琴弦,曲动人心: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棠棣之花,花覆萼,萼承花,兄弟之间的情谊就如同这花与萼一样,相互辉映。
当年五兄弟齐心协力,几乎是将即将倾覆的李氏江山拯救了回来。
可如今只剩自己和大哥李宪两人而已了。
哪还能像花萼一样相互辉映呢!
一曲终了,李隆基和宁王都不禁落泪,兄弟二人相视一眼,都满是酸楚。
“会昌郡主曲奏得好!有赏!”李隆基振振衣襟:“陈苌诗作得好!也有赏!只不过——”
一听到对方有反转,陈成心又悬起来!
“只是诗的末句不好,改掉!”李隆基下令道。
陈成心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了:只说“向天再借五千年”不好,没有说前面不好,皇帝是彻底转性儿了。
“回禀圣人,已有了——改做‘今日芳尊惟恐浅’!”
李隆基琢磨了一下,点点头:“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