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府衙出来,杨炯抬头看了下天。晴空如洗,万里乌云,是个江南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杨炯随口说了一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秀才在带兵,周鹏也在带兵,身边没有一个文化人。杨炯的话引不起半点共鸣,反而惹得身后的石锤联想翩翩。石锤回头看了一眼府衙大堂,心道,“这姓张的狗官,估计惹毛大当家了,这下狗头保不住了……”
杨炯信步走在府衙前面的大街上,发现每隔几十步便有虎山军士卒在执勤。身着甲胄,持盾带刀,看起来很高冷的样子。远远看到杨炯,都扭正身子,拔刀向杨炯行了一个军礼。
杨炯缓缓点头,算是回礼。
走了一段路,杨炯发现,绝大部分铺面都关上了门,市面上的百姓也很少。突然想起了一个事,杨炯便让人把德化知县给叫来。和张敛非一样,陈至学也被虎山军关押了起来,一脸的风尘和狼狈。
杨炯抱拳,一脸爽朗的笑容,“时间仓促,陈大人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过问。你写出的信,落到我手里了。我们虎山军是讲道理的——对朋友从来是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是寒冬般的残酷。”
“从现在起,你自由了!回头,我再让人给你送份盘缠,你赶紧离开九江吧!”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陈至学纳闷了。面前的这个杨指挥使,年纪尚轻,甚至面带稚气。对朋友从来是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是寒冬般的残酷,这话怎么说?
杨炯转身指着关闭的铺面,问道,“陈大人,这市面上没人做买卖,是怕我们虎山军抢劫么?”
陈至学还在纠结刚才的那番话,便下意识点了点头。
杨炯又道,“我虎山军好多物资辎重还需补充。城里不做买卖,那可不妙。陈大人可有办法?”
这回陈至学听清楚了,想了想,答道,“只要虎山军不欺凌百姓,不强买强卖,过些日子,这市面上就一如往常了!”
杨炯仰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道,“这几天,估计是难得的好天气,利于行军,可不能浪费了。”
说完,杨炯扭头看向陈至学,再次抱拳道,“陈大人,就此别过!若是有缘,他人再相逢。”
陈至学却没有还礼,反而追问道,“刚才杨指挥使叫我离开九江。可否告知原因?”
杨炯略带歉意地回道,“昨日攻城之前,我虎山军的喊话,想必陈大人也听到了吧?”
“……”
“……城破后,当官的,一律诛杀。我们虎山军虽然低调谦虚,但正经场合说过的话,都是要做到的。大人的那封信,算是救了你自个的性命。”
“……如今市面萧条,城里的百姓也信不过我虎山军。若是我们兑现诺言,杀一批当官的,想必就能取信于老百姓了。”
陈至学听了,目瞪口呆,心神俱震。半晌,陈至学期期艾艾地问道,“杀,杀一批当官的,跟市面,跟取信百姓有何干系?”
杨炯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了一番陈至学,最后冒出一句,“难道大人不知道——仇富仇官,老百姓向来对这两者不爽!”
“……”
“当官的倒霉了,老百姓就爽了!到时候,九江百姓肯定就信得过我们虎山军了!”
陈至学再次目瞪口呆。
……
拜别陈至学,杨炯有些意兴阑珊。时至今日,单单打下一座城,对自己的意义不大,哪怕这座城很大,能够掳掠一大批钱粮。刀口上添血,有今天没明日,想得通透点,钱粮也就是一个维系虎山军运营的工具罢了。
然而,杨炯这么想,身边的人却并不这么想。石锤眼瞅着杨炯心情不好,眼珠子一转,便撺掇道,“将军,要不,咱们去北市逛逛?”
杨炯一愣,疑惑地看向石锤。
石锤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衬得面皮更为黝黑。
“将军,听秀才说,九江城的北市,那个,那个有很多婆娘。长得好看,要得银子还不多!”
杨炯听了,思忖了一会,对石锤说道,“回去后,你给刘子安说,让他下一道军令——从即日起,安排轮休。将士们可分批入城!但须得注意:不得擅自掳掠、不得擅自奸淫、不得侵害百姓,违令者军法处置!”
石锤等一众亲卫听了,目露感激。
半晌,石锤又小声说道,“将军,那,那我们还去北市不?”
杨炯摇头,回了一句,“心意很好,主意很坏。以后不许这样了!有空的时候,多读书多练武!”
说完,杨炯便朝城门走去。
回到大营,杨炯并没有直接去中军大帐,而是去了杨西施那里。
吊脚楼式的帐篷,较之杨炯的中军大帐,无疑要高端大气得多,连地板上都铺了一层毛毯。在杨西施笑盈盈的注视下,杨炯不得不脱下了靴子。等杨炯一屁股坐到毯子上,面前便伸过来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手里捧着茶盏,里面的茶水呈琥珀色。
手很好看,茶香也好闻。
自打落草为寇,拉起队伍以来,都是有人伺候。日子久了,便成了一种习惯。杨炯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又把茶盏放回那双手。
“好喝么?娘泡茶的功夫,还不赖吧?”
声音很好听,是杨西施的声音。
杨炯忙不迭点头,“好喝,好喝!好手艺,好手艺!”
杨西施听了,眉眼更弯了。
杨炯眼睛在帐篷里转了一圈,问道,“惠姑呢?怎么不见她在娘跟前伺候?”
杨西施笑眯眯地说道,“九江连接湖广、江西、安徽,水运方便,商贸流通。这样的大城,较之衡州城,想必市面上会繁华得多。我打发惠姑进城了,既是见识见识,也顺便添置一些物品。”
说到这里,杨西施仿佛意识到什么问题,立马又道,“我是知道,接来下,咱们是走水路。反正是坐船,又不是靠脚走路,多带些物品,倒也无妨。嗯,倒也无妨。”
话说得理直气壮,语气也是云淡风轻,但杨炯却是听出了几分羞愧。
杨炯听了,也云淡风轻地回道,“走水路,湿气必然重。依孩儿看,还得购置一些驱寒的食材和药材。像表寒的麻黄、桂枝、羌活、生姜,驱里寒的肉桂、附子。这些,多多预备些!”
眉头一扬,杨西施揶揄道,“世人总爱听信谣言,说我儿是屠夫,是呆子。让他们听听,我儿连表寒里寒的辩证之理都知晓!确实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见话题成功转移,杨西施再无羞愧之感,杨炯也很开心,便接道,“嗯,有其母方有其子。娘聪慧过人,儿子怎么可能笨到哪里去!”
用眼力劲说话,聊天的氛围自然差不多哪去。一番闲聊,杨西施主动说起了正事,“九江已破,炯儿何日东下?救兵如救火。炯儿既是决意北上抗虏,那就得早日赶赴关外才行!”
杨炯点了点头,皱眉回道,“现在正在找船。城里最大的船行,九江船行的东家跑路了。这次九江的事……”
杨炯把从张敛非那里掏出来的口供,给杨西施详细说了一遍。
沉吟好一会,杨西施蹙眉说道,“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神州板荡,烽烟四起,宗室也开始不安分了!只不过,衡州有王气么?”
杨炯梳理了一下后世的知识。吴三桂在衡州称过帝,但不久就挂了,笑话中的大周在不久后也灰飞烟灭了。除了吴三桂称帝外,衡阳最出名的,莫过于抗日战争期间的衡阳保卫战。
衡阳保卫战,是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军队和侵华日军在中南重镇湖南省衡阳市发生的一场著名会战。这场战役,从1944年6月23日开始,到8月8日结束,历时47天,共打死日军约2万人、伤近6万人,打破了日军大本营原计划7天之内打通湘桂线直抵滇缅的黄梁美梦。我方守军牺牲1万6千余众,最后仅存1200余人。这是中国抗战史上敌我双方伤亡最多、中国军队正面交战时间最长的城市攻防战,被誉为“东方的莫斯科保卫战”。因此,衡阳市也被誉为抗战纪念城。
回忆了一番,杨炯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此时桂王的折腾,是瞎折腾。如今国战在即,这么一弄,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么?难道我去不了辽东,就掉头臣属于他不成?”
“什么脑子?!”
见杨炯这般说,杨西施反倒不同意了,“炯儿,这桂王的手段,看似下作。但依娘之见,下作是下作了一点,但却实在管用。若不是我儿能征善战,这九江城,可是旦夕可下的?当年南唐举国皆降,唯独九江不降。赵宋挟灭大国之威,还不是拿不下九江城。一旦我们顿兵城下,粮草不济,必定难逃一劫。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灰溜溜地回衡州……”
“……桂王府的好算计!只不过,却是小看了我儿,徒添笑料罢了!哼!”
杨炯有些后怕地点头同意。自己的这个老娘,除了在乎容颜、喜好奢华外,其他的满满都是有点。当然,最最厉害的,还是眼光见识,还有对人性的深刻洞悉。就像刚才说话,杨西施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要在九江驻军或者就停在九江什么的。
末了,杨西施笑着提了一嘴,“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衡州卫打下了九江城,想必有人很头疼吧!那些个当官的,必定成天想着,如何才能把咱们这支客军给送走吧!”
“往往很多时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如今,既然九江城在咱们手上,那自然有太监会急的!”
顺着杨西施的话一想,杨炯眼睛一亮,陡然轻松许多。
是呀,皇帝不急太监急!想问题,不要单单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很多时候,换位思考,往往就会更加客观开阔。如今,九江城丢了,知府张敛非掉了脑袋,死人还怎么担当罪责?
这时候,轮到张敛非的上司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