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大帐外,马凯心情复杂。
之前,自己在芝娘那里,话里话外都透出一股不信任,自然会得罪芝娘。芝娘又是大当家的枕边人,如此开罪,以后会不会被穿小鞋?马凯很是忐忑。
但是,马凯又没有办法。秦氏是当日依杨老夫人的意思,正经进了杨家的小妾,对这些故事,虎山军上下都有耳闻。现在,若是两个女人碰了面,闹出什么事情来,自己负责留守前军寨,必然脱不了干系。
在长长叹了一口气后,马凯便出言求见秦素素。
侍女通报后,马凯很快就获准进了大帐。大帐里,秦素素坐在右上首的椅子上,姿态端正,神色自然。见马凯进来,秦素素朱唇轻启,“马指挥使,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一听这几个字,马凯就暗暗叫苦。随着虎山军的发展壮大,马凯这官越当越大,揣摩人心的功夫也跟着大有长进:“所为何事”这四个字,明着是问来由,暗里是点明上下主从关系。
马凯当即抱拳行礼,恭恭敬敬禀报道,“夫人,属下方才去了城里,见过了芝娘。将军当日出发时,曾交待属下,遇事需以芝娘之意为准。芝娘说,夫人您在这城外大营里,起居甚是不方便,想邀您入城,与她同住。”
说到这里,马凯抬眼看了下秦素素,发现这位夫人完全无动于衷。于是,他又继续往下说,“现今城里正在建房子,到处都是砖瓦石料,乱糟糟,吵哄哄的。属下不想惊扰夫人,便建议夫人前往濠镜住些日子,等将军回来后再说。芝娘最后也同意了。”
秦素素蹙眉问道,“濠镜,什么地方?”
“就在千军寨南边不远,是佛郎机人在咱们大明做买卖的地方。”
“佛郎机人?”
见秦素素对濠镜完全不了解,马凯便详细解说道,“属下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这些都是将军跟大伙说的。濠镜,是远在西洋的小国佛郎机,借用咱们大明的地方,已多年经营,远比一般的县城热闹繁华。之前,将军就带我们打下过濠镜,把他们的士卒几乎屠戮一空,还逼着他们给了一大笔银子,教训过他们……”
“……如今,濠镜的北城墙,还是由咱们虎山军在驻守。若是夫人去濠镜小住,我便知会他们的总督马士加路也,让他好生伺候着。将军虎威,他一旦知道夫人的身份,肯定会当姑奶奶一般供起来的……”
听着马凯的解说,秦素素思绪繁杂。每次想起自家夫君,秦素素既觉得荣耀,又觉得好奇。没想到,在湖广搅动一番风云后,跑到这岭南来,照样有声有色,甚至还顺手教训了一下西洋番邦。
至于马凯的话,可信不可信?秦素素当然有自己的判断——从立场和动机上去想。马凯,是虎山军的老人,既然夫君把前军寨托付给他,想必非常信任,是个靠得住的。那么,让自己住得好,住得安全,应该就是马凯的动机。
至于芝娘也同意自己住在濠镜,她的动机应该是避嫌,或者是因为马凯的坚持,让她不得不同意的!
想到这里,秦素素终于说了一句,“马指挥使,你虑事周全,不愧是将军信任的老人!”
出生官宦家庭,秦素素耳濡目染之下,自是明白场面话的精髓——含蓄扼要。虑事周全,是暗示,是对马凯争取这一结果的认可。至于提到杨炯,则是表态:你的苦心,我会找机会在我家夫君面前提及的。
功力大为长进的马凯听明白了,长长舒了一口气,情绪激动起来,再度抱拳行礼,大声说道,“夫人过誉了!有什么事,夫人吩咐便是!属下一定尽心竭力给办了!”
……
晋江白沙。
郑芝龙站在自家府邸的大门外,抬眼看了看眼前这气派的门楼,然后扭头对一旁的郑鸿逵说道,“咱们得使出全力来,一举灭了虎山贼。不然,让人家打上门来,就不吉利了!你看看,咱们家多气派,比福建巡抚衙门都要大!”
郑鸿逵听了,却是一脸轻蔑,“当初若不是熊文灿那老头,诚心诚意招抚咱们郑家,嘿嘿,现在的巡抚衙门,有还是没有,都说不定!”
郑芝龙瞪了一眼,“老四,你现在说这个,管个毬用!想办法,把虎山贼给灭了,才是正经!船上的兄弟们,都下来没?”
见大哥心情不好,郑鸿逵不敢再瞎扯,便正经回道,“大哥,都下来了!有六千多个兄弟,都是在海上见过阵仗,流过血的。兄弟们听说有一伙湖广来的土匪,竟敢来挑衅咱们,肺都气炸了,都说要给贼子一些颜色看看!”
郑芝龙听了,哈哈大笑,“好!我郑家军,横行海上这么多年,这股气势倒是出来了!对了,咱们之前招的营兵如何,都聚齐没有?”
所谓的营兵,其实是郑芝龙当上福建提督之后,绕过朝廷,私自招募的。海盗出身的郑芝龙,信奉的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道理。上岸之后,不仅继续扩充海上力量,更是在福建境内,大肆招兵买马,准备着要当一方土霸王。
到目前,郑家的营兵已有两万多人,分驻在泉州、福州两府。这绝对是东南地区的一个庞然大物!只不过,福建官场上的人士,要么被收买,睁只眼闭只眼,要么装聋作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愿不敢去揭开这个盖子。
正因为海上陆上均有如此实力,郑芝龙才会想着派人去濠镜找杨炯收点保护费。
听大哥问起营兵,郑鸿逵一脸得色地回道,“在福州府的营兵,已经集结往白沙赶了。泉州府的营兵,都已经聚拢在白沙了。白沙的老百姓,也用福建提督的名义,征发了近万人……”
“……大哥,现在咱们全部兵力加起来,快四万人了!他娘的,等虎山贼来了,咱们就是拿人命压,也可以把他们给压死!敢来招惹咱们郑家,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哈哈哈!”
看着四弟郑鸿逵的乐观豪气,郑芝龙呵斥道,“哪有这么说的?你个乌鸦嘴!用人命压,那咱们郑家要死多少士卒?”
“四万?!这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的!这每天,银子都像水一样往外淌呀!这得去几趟倭国,去几趟南洋!”
“你笑个毬!早点灭了虎山贼才是正经!”
兴高采烈间,突然遭遇这般训斥,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淋下。最后,郑鸿逵哭丧着脸,嘟囔道,“大哥,我都这么大了,不是小孩子了!还老这么训我?!”
郑芝龙毫不理会,从亲兵手里接过缰绳,跨上战马,大喝一声,“咱们现在就去周边转转!虎山贼大老远从濠镜过来,肯定想着要端老子的窝。这仗,肯定就在咱们白沙打!”
说完,郑芝龙一踢马腹,出门向西驰去。
……
已经行至泉州府同安县境内的虎山军,陡然加快了行军。
这是杨炯临时作出的决定。因为,亲兵营指挥使杨真派人送来了不少军情。就是这些军情,促使杨炯改变了原来的方案。
战意十足,杀心不重——这是杨炯内心深处对此次东征讨郑的感觉。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把郑芝龙给弄死,只是想着以战求和。除了这些,杨炯对郑芝龙的具体情况,其实也不了解,只知道此人的大致生平,尤其是其北上降清的窝囊事。
杨炯原本以为,郑芝龙不过是海上力量强大罢了,没想到,杨真送回来的消息居然说:郑家有两万余私军!而且,这两万私军,都已经集结动员,其中驻扎在福州府的一万人马,正朝晋江白沙赶来!
两万私军,还有从战船下来的水兵,再加上从当地征发的青壮,粗略一估算,已经大大超过虎山军的人数了。而且,这些郑家军,不同于当日沈犹龙的剿匪大军,他们要么是整日操练的营兵,要么是在大洋上讨生活的海盗,不是种地当主业、打仗当副业的卫所兵可以比拟的。
当时,杨炯得知这些消息后,对一旁的刘子安苦笑道,“老刘,你看,人家郑提督,就是有钱豪横哩!啧啧,两万,两万私军!九边那些个游击、参将、总兵,谁能有这多兵?”
刘子安却是一脸沉重和焦虑,“将军,你赶紧定下个章程来!是打,还是回?”
杨炯大惑不解,“回,回哪?”
刘子安急道,“还能回哪?!当然是回广东,回濠镜啦!难不成,你还准备着,继续往东,去晋江白沙会会郑芝龙?”
杨炯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当然要去会会!这几百里走下来,兄弟们都累坏了。若是不打一仗,岂不是对不住磨出的血泡?”
此言一出,石三妹噗呲一笑。
情急之下,刘子安狠狠瞪了一眼石三妹,又扭头逼视杨炯,“将军,不是我惧怕郑芝龙那厮。东南一带,不晓得郑芝龙厉害的,不怕郑一官的,早就死掉了!将军诚心待我,我自然心向虎山军,不愿咱们落入险境。”
杨炯点点头,又摇摇头,平静地看向刘子安,“老刘,虎山军,向来都是,一往直前,有我无敌。退兵之说,不可再议。我意已决,会会郑芝龙!”
刘子安露出痛苦和失望的神情。
杨炯伸手拍了拍刘子安的肩膀,大声说道,“老刘,这次我一定替你出口气,好好教训教训郑芝龙那厮!”
说完,杨炯收回手,转身对亲兵下令,“命前军加速行军,绕过白沙,前往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