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军寨,附近山间的采石场。
“隔壁老王,你说这杨哥儿,是不是在岭南安家了?打完仗也就算了,这还建起城来了!”说话的,是一个朴实的中年汉子,一边用锤子敲打着石头,一边问身旁的人。
被问话的老王,脸色黝黑,一身破烂,手头忙活着敲打石头,瓮声瓮气地回道,“我说老吴,你操那份闲心干嘛?人家杨哥儿要在这岭南建城,关你卵事?这一天五十文钱的,不亏待人,咱们得把活干好才是正经!”
平时吵喋喋惯了,被老王这么一怼,老吴也不生气,继续唠叨,“怎么不关我事哩?这杨哥儿,好歹也是咱们衡州城出来的,还是一条街的。我家堂客,当初还在他的肉铺称过好几次肉哩!我可是盼着,他千万别干错事,走错路了,不然,会黄了咱们这些民壮的生计哩!”
老王又怼,“你呀,说来说去,就是操心自己的饭碗,哪里是替杨哥儿操心!”
听了这话,老吴嘿嘿一笑,“一样一样,操心生计就是操心杨哥儿。这杨哥儿,就是俺的饭碗哩!”
老王扭头看向老吴,“就是嘴巴厉害!说不过你,有本事,你跟杨哥儿说去——就说你把他念叨成了饭碗!”
……
鼻子痒痒的,好想打个喷嚏,不过,杨炯硬是忍住了。因为,大帐里有好几个人,刘子安、周鹏,还有芝娘。几个人凑在一起,是在小范围里商量事情。
最近出了两个事。先是,从衡州送来的一批军械,有两百杆鸟铳,在清远府地界,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给劫了。接着,又冒出来一个陌生人,说是福建郑总兵派来的,来跟虎山军商量海贸的事。
刘子安算是广东的地头蛇,周鹏也是见识不凡,芝娘又是未来虎山军在岭南的代理人,于是,杨炯便索性把这几人凑在一起商量。
杨炯先是看向刘子安,皱眉问道,“刘兄,你对广东地界熟。你看是谁在对咱们动手?这胆子,啧啧!”
前几日,一听说军械被抢,负责押运的商帮还死伤了十来个人,杨炯几乎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敢抢劫军械的,不是胆大包天,就是不知死活。冷静过后,杨炯也没当回事,认为闯祸的人一旦意识到抢错东西,更抢错人了,自然会主动投案自首的。结果,闯祸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刘子安当过都指挥使,经验和见识是有的,见杨炯询问,当即爽快地回道,“两个可能。在清远地界,有伙山贼,江湖名号——南海霸天,手底下有个两三百人,占山为王,既抢劫,也做买卖,不时还受雇于大户人家,解决一些恩怨。”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干的。广东这地界,老百姓都是聚族而居,家里若是有当官的,有田产铺面的,大多很有势力,寻衅斗殴滋事只是寻常,偶尔抢些往来客商,更不乏例子。”
听了刘子安的解说,芝娘抿嘴一笑,扭头看向杨炯,还眨了眨眼睛。
杨炯见了,轻轻摇了摇头,心里暗道:别这么看我!我懂你的意思,不过,自打我上了虎头山,从来都是光明正大抢大户人家,可没有抢过往来客商。最多,最多也就收些过路费!
“哪种可能性大一些?”应付完芝娘的取笑,杨炯继续问道。
刘子安咬着腮帮子,重重吸了一口气,尔后断然说道,“后者。南海霸天名声在外,但混江湖的,都是有一套规矩的,不敢轻易招惹强人。估计商帮被劫道时,肯定会亮明身份,还有货物。”
“……军械都敢抢,反倒不是南海霸天这种江湖角色干的。即便南海霸天一时晕了头,他那些手下也不全是蠢货,必然会出言制止。即便不制止,事后也会生出二心,来咱们这告密,免得大祸临头!”
杨炯不作评价,又看向周鹏。
周鹏站起来拱了拱手,郑重回道,“将军,刚才刘先生说的,属下大抵上赞同。不过,事情究竟如何,还得查实再作打算。属下毛遂自荐,去把这件事给弄清楚。”
听了周鹏的表态,杨炯点了点头,冷声回道,“查清楚,找回来!这个事,不是小事。靠刀兵吃饭的虎山军,吃饭的家伙都被人抢了,若是没个说法,那虎山军,岂不成了虎山猫。”
周鹏应诺称是。
杨炯又说起了第二个事,“昨日,福建的郑芝龙派人来了,大抵意思是,想和咱们联手做买卖。之前,我自个琢磨了一下,如今咱们手里,几乎啥也没有。这郑总兵,怎么就注意到咱们了?”
刘子安听了,神色顿时严肃起来,眉头也是罕见地皱起。
周鹏和芝娘听了,却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神色有些迷惑,可能还没听说过郑芝龙这个人。
沉吟一番,刘子安凝重地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郑芝龙称霸福建,控制海贸,不是个善茬。听我们广东的海商说过,若是前往倭国,没有姓郑的许可,在澎湖附近,必定被劫掠一空,船毁人亡。”
“现在姓郑的,派人过来,不一定是商量生意的事,更有可能的是打探消息,甚至试探将军你。郑芝龙此人,海盗出身,做事虽然毒辣,却不乏心计。将军你也是出身草莽,估计是姓郑的觉得,在没有摸清底细之前,不想轻易翻脸,便派个人先过来探探风声。”
刘子安说完,周鹏又接上,“将军,之前属下没听说过郑芝龙的出身故事。听刘先生这么一说,属下倒是想到,咱们打下了濠镜,必然会震动海上讨生活的诸多势力。如此说来,郑芝龙此番派人前来,有试探意味,也有商量买卖的意思,就看咱们如何应对了。”
刘子安连忙劝阻,“将军,我当过广东都指挥使,不是倚老卖老,郑芝龙什么口碑,多少是了解一些的。此人心狠手辣,贪财货,好美姬,倚重家族,和这种人做买卖,不得不提防几分。依我看来,就是与佛郎机人做买卖,都比姓郑的要强些。”
刘子安说完,神色森然。
杨炯想,刘子安对郑芝龙成见这么深,想必是吃过亏,抑或是因为广东海商被欺负狠了,有同仇敌忾之心。不过,刘子安害怕跟郑芝龙打交道,杨炯却是不怕。你是海盗,我是土匪,都是刀口舔血的混法,谁怕谁?!
杨炯又看向芝娘。
芝娘仿佛会读心术一般,语气冷淡,神情颇为不屑地说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先跟姓郑的谈谈。至于成与不成,再说。若是姓郑的胆敢心怀不轨,咱们虎山军也不是好惹的,打上门去,抄了他在福建的老窝!”
这话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要不是照顾刘子安的情绪,杨炯差点就拍桌子叫好了。
最后,杨炯装出勉为其难的样子,“那就听大伙的意思,先提防着,再接触着谈一谈!”
……
当晚,杨炯处理完手头的活,正准备如往常一样,出营去找芝娘,刘子安却进了大帐,手里还拿着一坛酒。
“将军,你这是准备去哪?”
杨炯面红耳赤地回道,“去找芝娘。”
“哈哈哈!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呀。不过,今晚老夫想找将军喝顿酒,不知将军是否愿意?”
部属主动相邀,想必是有重要事情,杨炯只得无奈点头。
刘子安主动把酒倒好,端着碗朝杨炯示意一下,便仰头喝下。放下碗,用衣袖擦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水,刘子安惬意地感慨道,“这男人呀,还真是离不开酒!不管是心里快活,还是憋屈,只要几大碗下去,啥都没有了!今日,咱们就好好喝一顿!”
杨炯见了这个架势,心道不好,又不愿认怂,只得端起酒,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老夫看了,将军并不好酒,不过酒风倒是实诚。今日找将军喝酒,是吐吐苦水。有些话,之前为了活命,还没跟将军说开来。”
听了这话,杨炯便郑重起来,作出一副端坐静听的架势,以示尊重。
“……这姓沈的,看不起老子这种武夫,英德一战,把战败的责任全推到老子身上。当时,老子反应快,溜得快,姓沈的却被俘,本以为就这样了。结果倒好,不知道将军你跟那姓沈的,私下是如何勾结的,姓沈的又安然无恙回了广州城,继续当他的总督大人。”
“这下可好,撕破面皮了。姓沈的,估计是自个不好意思,又妒忌老子,想弄死老子!靠,老子啥也没干,之前还听话乖巧,任凭他指派,鞍前马后的,尽心尽力帮衬他。”
“你说,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天理了?!”
刘子安的质问,让杨炯陡然间心酸起来。这可能就是这个时代,以及未来的武夫的宿命吧!流血流汗,却总是被文官集团所压制和侮辱。
杨炯给刘子安和自个又倒了一碗酒,然后端起来又是一饮而尽。
放下碗,杨炯长长呼了一口气,“以文制武,以文驭武,这是自后汉以来,历朝历代的作派。中间,也就是唐朝稍微好些罢了。刘兄,你的憋屈,有我和沈犹龙坑你的缘故,也有国朝压制防范武将的缘故。”
听到这里,刘子安重重拍了一下案几,叫嚷道,“他娘的!文官是官,武官难道就不是官了?!这帮狗娘养的,要是没有武将打下这江山,没有武将守四方,他们凭啥开府建衙,坐地收钱?”
杨炯冷笑一声,“对,他们就是狗娘养的!他们端起碗知道吃饭,放下碗就不知道饭是怎么来的了!”
杨炯的表态,让刘子安顿生知音之感,感慨道,“不瞒你说,当日为求活命,来投奔你。但这些日子处下来,还真对了脾气。我也想过,我都大你快三十岁了,怎么就能说得来?想来想去,原来是这个——咱们都是武夫!”
前生今世的经历涌上心头。杨炯仰头一笑,笑得既心酸又骄傲。
许久,杨炯敛住笑容,正视刘子安,“刘兄,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谏。既然是武夫,咱们就知命认命,就紧握刀兵,大杀四方,跟这世道好好较量一番。你说,好不好?”
刘子安迎着杨炯逼人的眼神,咬着牙齿,“将军,我信得过你!咱们就好好大干一场!改改咱们憋屈的武夫命!”
“好!”
两人击掌为誓。